十八岁以前, 许延声一直生活在L市。

  十八岁那年,许延声送了自己一份迟到的生日礼物。

  那年他参加高考,估分报考了不错的专业, 暑假开始后半个多月,他的录取通知书到了。

  十八岁分明是很美好的年纪,许延声却觉得已经走到头了。

  那天,许延声站在三十层的高楼顶,看见身后将近十年没和他开口说过话的女人面露哀求, 悲伤地劝说他:“求求你,你先下来, 你要什么告诉我,不要伤害你自己。”

  许延声的十八岁什么都有了,但也有没有的。

  许延声笑了起来,露出他往后几年因为求而不得经常露出来的讽刺笑容:“原来你会说话啊?”

  女人照顾了许延声十八年,从他还小自己还年轻, 一直到现在, 许延声成年, 她也渐渐老去。

  许延声小的时候, 她也会生疏地照顾他,当一个不称职的监护人, 许延声被她养的性子很冷,话很少。后来她被徐领江要求不能和许延声说话, 她便当了一个哑巴, 一当就是十年。

  “......对不起。”女人说, 这种时候她只能道歉, 其他的话根本说不出口。

  “是我对不起你,你不要伤害自己。”

  许延声不需要她的道歉, 他脚步很稳,脚下是万丈深渊也不害怕,并不往前多走一步。

  “你姓许,”许延声居高临下地望向她,不冷不热语气,却像在审问:“我也姓许,我和你待在一个户口本里十八年,你是谁?”

  女人不答,许延声平静提醒她:“你了解我,我说到做到。”

  他指的是自己一定会跳下去的事。

  女人没有办法,当着许延声的面拨了个电话,接通后把手机递给了许延声,不敢伸手拉他。

  许延声接过来,隐隐有了猜测,问电话那头的人:“你是谁?”

  对方说:“徐领江。”

  许延声劝他不要拐弯抹角,徐领江便说:“你的父亲。”

  并不意外,甚至算的上冷静,许延声又问:“我妈在哪里?”

  徐领江的语调比许延声还要平稳:“不知道,她把你丢在我家门口,希望我养你。”

  许延声看着对面的女人,面无表情地问:“所以这个女人是谁?”

  女人满脸悲伤,许延声视若无睹,电话那头徐领江的情绪和他一样冷,语气没有起伏:“保姆。”

  许延声于是笑起来,慢慢吞吞甚至算的上温和的笑容,并不生气,语调平淡:“你让我和保姆一个姓啊。”

  在徐领江开口前,许延声慢条斯理地说:“既然是不能见人的私生子,把我弄死不是更快一点吗?”

  没有在威胁,是很认真地在给徐领江提晚了十八年的意见。

  他也并非真的需要这个答案,只是觉得难以理解,这世上竟然有这么令人啼笑皆非的事,然而是真的,让自己的亲生儿子和保姆一个姓,又因为担心他们真的产生母子亲情,不允许保姆和他说一句话。

  徐领江在电话那头静静地听着,任由许延声宣泄不满,他没有叫许延声的名字,甚至没有说任何安慰的话,只是在许延声觉得累了没意思的时候,告诉他:“已经有人报警了,你再不下来会很难看。”

  许延声确实怕难看,因为这种事不值得难看。

  他挂了电话,从此再也没有联系过徐领江,也没做任何越界脱轨的事,换掉养了他十八年的女人,换了个徐领江允许他生活的城市待着,把日子过得没滋没味,荡不起一丝波澜。

  许延声已经好几年没来过L市了,这座城市和他记忆一样,仍然充斥着一股恶心的味道。

  自从上次一别,宋承悦没有再见过谢逐桥,知道他们关系好,许延声放他俩去叙旧,让蒋行止自生自灭,自己去了当年那座高楼,那个地方没有任何值得他回忆的点,只是因为来都来了,就随便看看,看看他不站在围栏上,会看见什么景。

  好像就是十八岁以后,许延声的记性开始慢慢变差了,二十一岁时,他靠着谢逐桥的葡萄藤渐渐记住了一些并不重要的事,但他这会儿坐在出租车上,很顺口就给司机报出了那栋大楼的名字,许延声才发现,他当年也是有记性好的时候。

  那栋楼许延声住了十八年,安保一般,下了出租轻车熟路地混了进去,循着记忆里的方向往前,到达楼外坐电梯到顶楼再走楼梯上去顶层。

  说来奇怪,明明不远,L市的冬天却很冷,大雪下的很早,许延声从楼梯口出来,才知道外头已经飘起了雪花,落在他脸上有一点凉,原来这才是冬天的感觉。

  这个时节到顶楼吹风的人压根不会有,然而许延声转头看着他当年差点要跳下去的地方,刚好看见一个差点要跳下去的活人。

  许延声:“......”

  劝还是不劝。

  没有比他更有此类劝说经验的人了。

  但许延声站在原地,环顾眼前错综的管道,顺屁股一坐,压湿了半屁股雪花,和“寻死觅活”的人遥遥相望,事不关己地说道:“你跳吧,我在这不过去,你要死要活警察取证时都和我没有关系。”

  那人楞楞地看着他,似乎因为自.杀被打断十分错愕,不知道该怎么办。

  许延声没有半点想拦对方的意思,生死有命,他在这里见证也是命。

  片刻后,那人从围栏上跳了下来,径直走向许延声,毫不犹豫坐在他面前,和他一样沾了一屁股雪花,说:“我没有想不开。”

  这才看见男人长了一张很好看的脸。

  蒋行止、宋承悦都长得好看,但他们的长相属于在普通人里上乘,谢逐桥的好看是长了一张明星脸,他不需要做什么,站在那里就能吸引很多人。

  眼前这个人比起谢逐桥还要再惊艳一点,不是脸,是气质。

  如许延声所说,谢逐桥有小瘪三的气质,形容词是欠揍。

  眼前这个人要更加锋芒毕露,许延声周围没有这样的人,谁都活不出对方这样骄傲自信的模样。

  这样的人确实不会自寻短见。

  许延声来到这里,不需要在意很多事情,他像是又变成当年那个不明白“妈妈”为什么不理自己的小孩。

  性格也变得不讲道理:“那你站在上面干吗?”

  那人却很礼貌,说话时真诚地注视着许延声,笑了笑说:“看风景。”

  许延声也笑了,觉得这样的理由很无厘头,却又觉得能够接受,问他:“好看吗?”

  那人说:“我也是第一次看,没想到会这么好看。”

  他一直望着许延声的眼睛,表情真挚,像是真有什么不得了的画面,要不是许延声从下面过来,要不是他三年前就看过,差点要被骗了。

  屁股是真有点湿,拔凉拔凉的,许延声没法再装路人了,起来,拍了拍屁股,也不管身后的人什么看法,也爬到围栏上,想要看一看风景。

  有意思的是,那人也没有要拦着许延声,他跟在许延声身后,看着他爬上去。

  许延声居高临下地看他,记忆里的哀求的那张脸换了模样,那人一脸“你看吧我没骗你”的得意表情,许延声无奈地笑了:“这上面的风景真不怎么样,我十八岁就来过。”

  那人便调侃他:“十八岁的时候想不开吗?”

  许延声想了想:“威胁人。”

  那人挑了下眉,露出一副好奇的表情,许延声告诉他:“虽然我也没觉得自PaoPao己的命值钱,不过总有人比我更舍不得它,没事干,所以就威胁威胁人。”

  三年没见,这上面还是这幅模样。

  许延声十八岁的时候站上去觉得恐高害怕,但他没说,现在还是一样,好他妈高啊。

  “......”

  他蹲下来,赶紧抓住那人的肩膀:“操操操,我怎么觉得看着比以前更高了。”

  那人把他扶下来:“可能是你长高了。”

  许延声才不信,但也觉得这个答案不错。

  两人相顾无言地站了一会儿,许延声感受不到尴尬,但还是要走。

  铃铃——

  正在这时,手机响了,蒋行止打的,许延声接起来。

  “老板你在哪?”

  “有事。”

  “吃晚饭吗?”

  “你先吃。”

  蒋行止做作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硬汉撒娇,许延声吃不消:“你不在,人家吃不下。”

  “......”

  许延声嘴角一抽:“别逼我抽你。”

  “那你回来不回来啊。”蒋行止非要他答案。

  蒋行止又问:“那你要吃什么。”

  许延声说:“随便。”

  蒋行止:“宋小悦可以做,我们也可以出去买,多远都可以。”

  边上还有人,许延声不想和蒋行止没完没了的废话:“蒋行止,你可以了,别婆婆妈妈的,我还有事。”

  挂了电话,许延声看向旁人,那人理解道:“你要走了?”

  许延声:“对,”他其实不想问,但社交礼仪好像就得问:“你呢?”

  “我再等一会儿。”

  许延声点点头:“那我先走了。”

  许延声很果断,说完就走,甚至没等人反应,身后那人却突然急了,冒失地拉皱了许延声的衣角:“等等。”

  许延声转头,感觉到了冒犯,不耐烦但还算平静地问:“怎么了?”

  那人说:“我叫程聿,方不方便知道你的名字?”

  社交啊,这世上最无用的社交,许延声后悔来这里了,毕竟程聿很帅,又不像蒋行止那么傻,明显不是个简单的人物。

  但又怎么样,许延声突然想开了,十八岁那年,但凡保姆和徐领江谁少心软一点,他早死了。

  于是他说:“许延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