睡梦间,易知秋是被一阵细微的呜咽声惊醒的,他迷糊地睁开眼睛。
娄牧之如坠噩梦,他蜷缩着身子,像婴儿蜷缩在母亲的子宫里一样,抱住膝盖,额头埋进去,却能看见他眼角滑落的泪。
那是一种无意识的哭泣,是他在绝望之后找到的唯一出口,此时的娄牧之像一只伤痕累累的兽,连哽咽都是断断续续的。
这副模样看得易知秋触目惊心。
这十年,他是这样过来的吗?
“小木头.......”易知秋声线发抖,抬起右手却不敢碰到他:“小木头......”
梦里的易知秋被铐上镣铐,他总是在那扇脏兮兮的玻璃窗后面,看不清他的脸,却能看清楚他微笑的嘴角,通红的眼。
“别哭。”
娄牧之不得不认清现实,他声嘶力竭地大喊,在梦里拼命奔跑,但怎么也追不上易知秋,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渐行渐远,他走了,把他一个人丢在了这个冷冰冰的世界。
易知秋颤抖着手指抚上他的面颊,摸到了他的汗和泪。
娄牧之猛地睁开眼睛,眼尾浮起红色,他一把抓住了易知秋的手,昏暗中,他偏头盯住眼前人,凑近了看,像是不认得他。
“娄牧之,”易知秋心碎了。
他用额头抵上他的,鼻息铺撒,娄牧之仿佛嗅到了那股珍贵而熟悉的味道,但已经不是樱花香了。
易知秋用讲故事的声线哄他,气息轻轻吹拂在他耳畔:“做噩梦了么?”
嗓音沙哑,他喉结滚动,才完整地念出他的名字:“易知秋。”
“是我,”易知秋用手背擦去他额头的冷汗:“不怕,没事了啊。”
娄牧之眼底一片血红,死死地盯住他,神情恍惚地抬起手指,碰到他温热侧脸的刹那又猛地收回手。
易知秋反手捉住他撤离的手,贴去自己的脸颊上,缓声安抚他:“不是做梦,我是真的,你摸摸看。”
他微凉的手不住颤抖,看起来不像在哭,眼泪却不停从眼角滴落,寂静的黑夜里,连带着泪珠子砸进枕头的声音都变得清晰可闻。
“别哭,”易知秋去吻他,嘴唇全是苦咸的味道。
怀里的人缠抱上来,哽咽着小声呢喃:“别再丢下我。”
“我再也不会了,”易知秋用尽全力抱紧他:“我发誓。”
易知秋十四岁的时候说过要保护他,十八岁那年又承诺什么都让着他,但是在二十岁的时候却离开了他。
十年对于有些人可能只是弹指一挥间,但是对于困在回忆里的人来讲,是无数个不得安眠的日日夜夜。
怀里的人哽咽声变小,手臂的力道却越收越紧,像是小孩子终于找回丢失的心爱之物,之后说什么都不再放手。
“你闭上眼睛,我给你讲故事,”易知秋下巴抵住他的发心,一手轻拍他的背脊,哄着人说:“我保证你一觉睡醒了,我还在。”
呢喃在耳畔回荡,易知秋的声线变得温柔,不似年少时张扬,像一湾清澈的水流,慢慢抚平了娄牧之心间的焦躁和不安。
街道上的路灯熄灭,迎来了黎明。
微薄的日光升起,透过缝隙照射进屋,散落的光晕移到娄牧之眼皮上,晃醒了他。他下意识伸手摸枕头。
空的。
床上的人突然跳起来,眼底的红还没褪去,娄牧之眉头深锁,他一把掀开被子,赤脚打开了房门。
“易知秋!”他在小公寓乱闯:“易知秋!”
没人回应他,他打开厨房的门,卫生间的门,小卧室的门都空无一人,痛失所爱的感觉再一次占据他的胸腔,他喘着粗气,一把扭开防盗铁门,却见到易知秋走到门口,手里拿着钥匙,神色恹恹的样子。
抬头对上娄牧之的眼睛,易知秋马上问:“怎么了?”
隔着一扇铁门,娄牧之滞在原地。
低头一看,见他赤着一双脚,踩在冰冷的地板上,易知秋忙拉开铁门,走过去拦腰抱起他:“怎么不穿鞋就跑出来了?”
“你去哪了?”娄牧之揽紧他的脊背,不错眼地盯住他。
“买菜啊,”易知秋扣住他的背脊,要把人放去沙发上,娄牧之勾住他脖子的双手却不松开,他只好环抱着人坐下,握住他的脚掌,用掌心搓了搓:“早上天气凉,看你脚冻的。”
“我以为你......”娄牧之由他动作,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人:“不见了。”
心头发酸,易知秋搓他脚心的手一顿,腹中沉浮的句子涌到舌尖:“小木头。”
“嗯?”娄牧之看着易知秋,等着他说。
易知秋有很多话想告诉他,比如你别这样,见到你这样子,我难受。又比如你唱的歌我听懂了,我回来了,你再也不用在原地等风等我。
但是换一个立场,娄牧之变成如今的模样,不正是因为自己吗?他还有什么资格去要求他。
等了半天,易知秋没吭声。
娄牧之神色小心,偏过头去看他的表情:“是不是我没穿鞋,你生气了?”
“不是,”易知秋揉了揉他的发心:“我那么小气么?”
娄牧之不说话。
微不可闻地叹出一口气,易知秋重新搓起他微凉的脚踝:“我去了一趟超市,你不是喜欢吃油焖大虾么,本来想去买点,晚上做给你吃,”说到这里,他扯了扯嘴角,自嘲一笑:“忘记带钱了,又空着手回来。”
今早睁开眼睛,见娄牧之睡得熟,他没忍心吵醒他,躬着身子,轻手轻脚地掀开被子,弯腰捡起拖鞋,赤脚走到房外才换上。他去了楼底下的超市,本来买了一大堆生活用品,结账时候才发现自己身无分文。
当周围人奇怪的朝他看过来的时候,易知秋一时间尴尬得不行,他对收银员说了句抱歉,低着头走了,像是落荒而逃。
像是想起什么要紧事,娄牧之突然从他怀里站起来,他跑进房间,在行李箱里翻找,然后拿着一个白色的小盒子走过来,里面是一部手机和一张银行卡:“卡是易叔放在我这里的,密码跟以前一样,待会绑定好了就能用。”
红色的银行卡,还是他母亲留下的那张。
其实这哪是易宴留下的钱,都是娄牧之自己补进去的。
易知秋突然意识到一个很严重的问题。
易宴生病那几年,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他在监狱完全帮不上忙,一直都在娄牧之在照顾易宴,人走了以后,除了淮江的那栋老房子什么也没留下,现在的他是个彻头彻尾的穷光蛋。
感觉到易知秋情绪不对劲,娄牧之轻声哄他:“你怎么了?不高兴么?”
“没有,”易知秋揉了把后颈:“可能是昨晚没睡好。”
“那再去睡一会,”娄牧之立刻拽过他的手腕:“我陪你。”
易知秋却没走,他站在原地,踌躇片刻后,告诉娄牧之,自己想去找一份工作。
踌躇片刻,娄牧之说:“我们出国吧,等出去了,你就继续念书,以后当医生。”
“出国?”易知秋有些意外,他没想过这个事:“去哪?”
“都可以,”娄牧之注视着他:“你想去哪里,我们就去哪里。”
出国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体检,疫苗,签证,申请国外的大学,尤其易知秋有案底在身,受限更多,最重要的是,现在的他无法承担大学的学费,难道让娄牧之供他读书?
那天早上的谈话没有结果,易知秋坚持在国内待一段时间,他先找一份工作,等攒一点积蓄,再说出国的事。
找工作并不顺利,大学没能毕业,易知秋四处碰壁,最后进了一家私人教育机构做销售。
销售的应酬多,易知秋做了一个月左右,忙得焦头烂额,几乎每晚都到凌晨才回来。
娄牧之知道他心里不爽快,只好由着他的性子来,白天他在网上找学校,帮易知秋递交申请,晚上就专心等他回来。
今夜过了十二点,门外似乎有什么声音。
坐在电脑前的娄牧之摁灭烟蒂,想着可能是易知秋回来了,他忽地站起来,因太慌忙打乱了飘到空中的一团烟雾。
铁门打开,易知秋喝得烂醉如泥,滑坐在墙根角。
娄牧之立即俯身,把他抱进屋,动作小心地放去沙发上,手掌摩挲着他的脸。
“......水.....好渴.....”沙发上的人伸手扯西装外套和领结,浑身酒气,醉得迷糊。
“你等等。”娄牧之飞快跑出厨房,端着热水飞快跑过来。
易知秋迷迷糊糊扯住他的衣袖,嘴里念叨着:“我要喝水......”
“来,”娄牧之蹲在他身前,把玻璃杯凑去易知秋嘴边:“小心烫。”
易知秋动作迟缓,好半天才抿到杯口,一口水还没下肚,全被他吐了出来,嘟嘟囔囔地不知道在骂谁:“不喝酒.....孙子.......”
“不是酒,是水,”娄牧之心疼地抱着他的脑袋:“你闻闻。”
胃里翻滚得厉害,易知秋说不出话,蜷缩着身体紧紧捂住小腹:“你他妈.......听不懂......说了不喝......要吐了.....”
这人喝醉了就不讲理,水喂了多少就被他吐出多少,没办法了,娄牧之只好喝下一口热水,凑过去吻住易知秋的嘴唇,将热水一点一点灌进去。
“咳咳.....”突如其来的温热让易知秋不住咳嗽,他推攘着娄牧之的胸膛,含糊不清地说:“.....你谁啊.....别碰我……”
最后一下用得力气大,娄牧之被他推开,他有些手足无措看着醉酒的人。
静默片刻,娄牧之去吻他的额头,温柔的,缱绻的,低声问他:“发生什么事了,工作不开心么?你跟我说说?”
易知秋打着酒嗝,翻了个身,滚到沙发另一侧。
“怎么了?”娄牧之换了个方向,蹲去他身前:“有人欺负你?”
易知秋还是没反应,像是听不见。
电脑桌上的烟蒂散发着凌乱的烟雾,让房间的空气愈发沉闷。
娄牧之猛然惊觉,这种无措的状态已经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他们似乎再也回不去年少时的坦坦荡荡,时光,伤害,成长,太多东西阻隔在他们之间,像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
他谨慎小心地维持着易知秋的自尊,怕他难受,所以一切都顺着他,他要工作,娄牧之就让他去工作,要忙碌,娄牧之也放他忙碌。
为什么易知秋会变成这样,娄牧之不确定,但能猜到一二。
他跟这个世界隔绝太久,外面所有一切对他来说都是陌生的,他适应不了快节奏的生活,更适应不了自己变得一无是处。
他是易知秋,从小品学兼优,无数女孩子疯狂追求过的易知秋。
他要怎么接受自己从云端跌落泥潭?
娄牧之看着易知秋醉酒的样子,整个身体被颓丧充斥,那是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像冰山一样,他朝他伸出手,却不知从哪里开始帮助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