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清白罪名【完结】>第51章 深渊凝视

  “爸,”许多话在易知秋喉头滚动,他正了神色:“我是真心对他,想他好想他开心,想永远陪着他,我们在一起很快乐,我从来都没有这么快乐过,我也从不认为喜欢一个人有错。”

  “喜欢?”易宴轻逸出一声冷哼,像是嘲讽自己也像嘲讽他:“你跟我谈喜欢?”

  “是,”易知秋直面易宴的眼神,他坦坦荡荡地说:“我喜欢他。”

  攥住残灰的五指用力,易宴整条手臂都在轻微抽动。

  “你是男人,”他神色狼狈地看着儿子,死也想不通:“你怎么能.......”

  那双略显苍老的眼眸里满是不解和荒唐,他就这么看着儿子。

  易知秋的心揪成一团,饭厅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沉寂。

  不知过了多久,易知秋推开椅子,在易宴面前跪下去:“爸,这些年我们父子俩很少说真心话,但今晚我想跟您谈谈。”

  “事实上,我确实遇到过不少的女孩,优秀的漂亮的,性格好的都有,但我通通没感觉,我以前觉得爱情在我这不是必要品,后来我才发现,是因为我早就有喜欢的人了,我不知道对他的这份感情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只知道,等我想明白的时候,他已经在我心里了。”易知秋用力地眨眨眼睛,捱过那股酸涩:“爸,我就是喜欢他,我没办法。”

  窗帘敞开,白雪沿顺房檐簌簌掉落,为这个长夜更添一丝凄寒。

  “别跟我说什么喜不喜欢,喜欢就能过一辈子么?”像是听到什么极为屈辱的话,易宴声色严厉,一句比一句冷:“这种事我见多了,热恋的时候形影不离,谁离了谁就活不了,过了几年,还不都他妈的都结婚生子。”

  易知秋摇头否认:“我们不会那样。”

  易宴作了深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想起往事,尽量冷静地说:“我刚进部队的那一年,同一届的两个小伙子搞对象,他们被人举报,遭受了你想象不到的耻辱,你知道么,人们提起同性恋,第一个反应是艾滋,第二个反应是怕。我当时只觉得他们可怜,我以为我并不会因为性取向而看不起谁,但是现在我才发现我错了,易知秋,你是我儿子,我接受不了。别人要怎么样都跟我没关系,所以我无所谓,但是你不行,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不同意,也不会接受。”

  跪在地上的人垂首挨训,垂在身侧的双手攥得死紧。

  他扯了下嘴角,像是自嘲:“为什么别人可以,我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易宴使劲吸了下鼻子,呼出一口白汽:“同性恋没有未来的。名不正言不顺的关系见不了光,在这种时代,你们所谓的爱,根本活不下来。”

  “爸....”易知秋抬头,看着易宴的双眼:“我们不是在过家家,我们都很认真,而且您说的这些事我都想过,考虑过。别人要怎么想我管不着,我也不为别人的眼光活。”

  易宴觉得自己坐不稳了,连声音都开始颤抖,但他还勉强保持着理智:“你以为我不同意是怕别人说闲话?一辈子太长了,未来的路有多不好走,爸比你清楚,法律根本不会承认你们的爱情,难道就这么一直飘着?是,你们年轻,全世界都是你们的,但是你们老了以后呢,没有孩子,一辈子鳏寡孤独,死了都没人给你们收尸。”他突然抓住易知秋的肩头:“爸不会害你的,你听我一次,跟小牧断了,”他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说:“说不定时间一长,你就会发现你对小牧只是好兄弟,好朋友。”

  半跪的姿态,哀求的语气,易知秋从没见过。

  酸胀感堵在他嗓子眼,连吐字都异常艰难,易知秋垂下头去:“我做不到。”

  “你不试怎么知道做不做得到,”易宴掐住他的肩膀,指甲几乎要陷进他的肉里:“这么些年,爸从没要求过你什么,但这事你听话,听话好不好。”

  易知秋头疼得厉害,现在也没了勇气去看易宴的眼睛,他低头听着窗外的落雪声,长久的沉默后,他说:“对不起。”

  寒鸦飞过,拂落了窗台边的一大片残雪,粉身碎骨地掉进了漆黑的夜里。

  “你......”易宴狠狠抹了一把脸,冷声说:“我不同意,死也不会同意,今天甭管好说歹说,这段感情,你必须给我断干净了,否则,”易宴闭了闭眼睛,似乎在下什么决心,他再次睁眼时,只剩一片决绝:“你再也不是我儿子。”

  易知秋猛地抬头。

  父亲和儿子的关系其实很微妙,一辈子都在抢夺属于自己的话语权,一老一少,一跪一坐,都试图以自己的人生经历说服对方,他们的影子蛰伏在地上,对着彼此,形成一种对峙姿态。

  水雾在易知秋眼里打转,那份坚定却没散一丝一毫。

  目光交锋,良久后,易宴意识到自己输了,他喉间发紧:“那你是决定了?”

  “爸......对不起。”

  一字一顿裹着他的深情和无可奈何。

  易宴胸口起伏,他掐住儿子肩头的五指用力,猛地将人拽起来,踉跄地推到玄关处。

  哐当一声。

  铁门大开,呼啸风雪吹乱了易宴的发,他没看易知秋,眼神失焦空白,只说了一个字。

  “滚。”

  身后的那扇门重重合上,一瞬间仿佛隔绝了所有光亮。

  易知秋迈出步子,却不知道能去何处,天地间雪下得更大。

  看着那白絮飞舞,易知秋突然狂奔起来,他扯住香樟树的树干爬了上去,他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见娄牧之,他必须马上见到娄牧之。

  书房的白色窗帘辗动,摆在架子上的电视机打开,顾汪洋瘫坐在办公椅里,桌面上堆满了乱七八糟的酒瓶子,他打量着监视器中的娄牧之和易知秋。

  为了不让娄牧之察觉,他的房间里并没有安装监视器,但自从顾汪洋知道了娄牧之和易知秋的关系后,他就在房顶的隐蔽角落里安了一架。

  如蛇蝎般的目光拂过他们十指相扣的手,对着彼此的笑脸,以及倒映在墙壁上紧挨的两具影子。

  “来二楼的书房见我,”顾汪洋挂断电话,右手拿着一个打火机,一次又一次摁亮熄灭,咔嗒声混杂着风雪,成为长夜里唯一的动静。

  娄牧之上了楼,他在雕花的木门前站定,抬手一敲门就开了。

  小屋里没点灯,上空漂浮着浓烈的酒气,顾汪洋背对着他,几乎和暗夜融为一体,微弱的光源来自电视。

  “姨父。”

  顾汪洋把住摇椅,转过身来,他高大的身躯挡住了屏幕,娄牧之看不清正在播放的画面。

  “你过来。”

  古怪的氛围中,娄牧之深埋心底的那份恐怖又爬了出来,从他的头顶爬到脸庞,再到四肢,他放缓呼吸走过去,尽量让自己保持冷静。

  “您找我?”

  顾汪洋歪着脑袋,迷恋地看着他,他慢慢抬起手掌,摁住娄牧之的后颈,逼迫人俯身下来。

  “您喝酒了?”酒气扑面而来,娄牧之立即往后躲,却觉得后脖子处卡着一把冰冷的铁钳,压得他喘不过气。

  “小牧,小牧,”顾汪洋神经质地喊着他的名,突然凑上来,恶狼般咬住他的双唇。

  脑中有什么东西‘轰隆’一声炸开了。

  娄牧之浑身僵硬,带给他巨大冲击的不止是撕咬,还有他看清楚了的电视画面,越过顾汪洋的肩头,那荧幕闪过的每一帧主角都是他,洗澡的他,不着一缕的他,不省人事的他,还有被顾汪洋压住的他。

  娄牧之瞪大双眼,不可置信地盯着荧屏,脑中再一次如核弹爆炸,飞溅的碎片刺穿他的神经,每一条脉络都仿佛在隆隆作响。

  他看到了什么?

  印在唇间的温热还在辗转,顾汪洋贪婪地吸|吮着他唇|舌,恶意地掠夺他口中的氧气。

  娄牧之在原地僵了良久,才惊慌失措地推开顾汪洋。

  他张大嘴巴说不出话,发红的眸子里全是荒唐,浑身剧烈发抖,抖到牙齿也跟着打颤。

  见他这样,顾汪洋爱怜地抱住他颤抖得不可控制的躯壳,像个疯子一样在他耳边低语:“小牧,你早就是我的了,只可惜姨父怕你疼,没忍心做到最后一步,不过没关系,我们来日方长。”

  荧幕还在闪,那些不堪入目画面像万千银针刺进娄牧之的眼睛。

  刹那间,他觉得自己掉进了一湾深不见底的寒潭,底下缠绕着无数黑色藤蔓,蔓草疯长,裹住他的双腿,潭水漫过他的胸腔,淹没他的五官六感,死死捂住他的口鼻。

  娄牧之在寒潭里挣扎,他扑腾双手却无济于事,那寒冷蔓草缠紧他的脚踝和皮肤,血淋淋地黏住他,要将他坠入深渊,禁锢在永不见光的黑暗里。

  一道闪电划破夜空,惊雷爆响。

  不过几分钟,他的世界轰然倒塌。

  “小牧,你是我的。”

  耳边的诅咒还在回荡,囚禁住他的双臂是那样冰冷,像一条吐着芯子的蟒蛇。

  “啊——”

  娄牧之不可抑制地发出一声低吼,发疯般挣脱了他的桎梏,他跌落在地,惊恐地看着眼前上演的一切,缩着双腿往后退。

  而眼前的男人还在微笑,他脸上带着那副彬彬有礼的面具,他朝娄牧之张开双臂。

  “你怕什么,过来啊。”

  蟒蛇张开了血盆大口,对你说,过来。

  瑟缩在角落的娄牧之害怕地抱紧了自己的头,他像是无法呼吸般张大嘴巴,喉结滚动,却只能发出哑巴一样的模糊声。

  “嘭!”

  诡异夜晚被撞窗的激烈声震颤,顾汪洋的眼光从底下挑上去,见到了站在窗户外浑身是雪的易知秋。

  易知秋爬到娄牧之窗户外,却不见人,窗户紧闭,他打不开,于是顺着外墙的水管,爬到了书房外。

  下一瞬,玻璃碎片爆裂飞溅,易知秋不要命地用木棍砸开了窗户。

  过境风侵袭,席卷了娄牧之的噩梦,易知秋撕开破口的方向,仿佛闪耀着一丝光。

  他从窗户处翻进来,双拳都是鲜血,飙风般冲过来,陡然抬脚踹翻了椅子上的顾汪洋。

  “畜生!你做了什么?对他做了什么?”

  顾汪洋被猛力掀翻在地,他像虾米一样屈起身子,捂住肚子干呕起来。

  易知秋拎起他的衣领,一拳头又一拳头的朝他脸上砸,他的四肢和躯干被怒火燃烧了,烧得他理智全无。

  喝得烂醉的人不是易知秋的对手,顾汪洋狼狈不堪,却恶意地笑着,断断续续地说:“我做了什么、你、不是、是看到了吗。”

  “为什么要这样对他?为什么?”易知秋接近崩溃地嘶吼:“你是他的养父,是他养父!”

  “为什么,”顾汪洋满脸青紫,他啐掉齿间的血,神经病一般狂笑:“这可不能怪我,要怪就怪他可口美味,鲜嫩又迷人,我受不了诱惑,所以吃了他。”

  “我杀了你,”易知秋死死掐住他的脖颈,他双眼赤红瞪着顾汪洋:“你这个疯子!变态!”

  对抗间,顾汪洋的脸涨成了紫红色,他扒拉着易知秋的手,却发现怎么也掰不开,他觉得自己就快断气了,混乱中蹬着双脚踹了一下桌腿,一个酒瓶子掉落,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酒瓶也掉了,就像骨诺牌效应,玻璃噼里啪啦碎了一地。

  黑暗里的娄牧之忽地站起身,他失魂落魄跑走,逃离这间深渊般的书房。

  余光中一抹身影飞速掠过,易知秋五指一松,顾汪洋趁机一脚踢中他下巴,踢得易知秋打了个滚。

  “小木头!”

  易知秋的额头撞到了桌角,撞出了血,脑袋又麻又疼。但他顾不上自己,踉跄着爬起来追了出去。

  顾汪洋四肢并用,挪动身子爬到另一边,捂住脖子剧烈咳嗽。

  他看着惨白的天花板喘息,浑身无力地瘫在地上。

  “变态。”

  这两个字离开了易知秋的口齿,留在了这间小屋里,顾汪洋在黑夜中惨白一笑,仿佛看到了过去。

  “洋洋,把球踢过来。”

  一个十岁左右的男孩跟一个高大的男人在球场踢足球。

  小孩眯起眼睛瞄准方向,动作笨拙地踢过去,男人不动声色地让开,嗖一声,足球进网了。

  “进了进了。”

  小男孩高兴得跳起来鼓掌,男人走过来牵起他的手,替他抹去额头的汗水:“洋洋真棒,已经六点半了,咱们明天再来,现在回家吃晚饭。”

  这个小男孩就是顾汪洋,跟他一起踢球的男人是他叔叔,他自幼父母双亡,是叔叔一手带大他。

  顾汪洋很少回忆这段往事,那是他的梦魇,他甚至想不起来叔叔姓谁名谁,却一直记得他身上那股迷迭香的味道。

  第一次,那是一个彩霞漫天的午后,叔叔坐在床边,眉眼柔和的对他说:“叔叔和洋洋玩个游戏,你闭上眼睛,不管听见什么声音都不能睁眼,如果你赢了,叔叔就买冰淇淋给你吃。”

  小小的顾汪洋笑得烂漫天真,说了好。

  小孩平躺在床上,慢慢的,他感到了害怕,有一只大手正在探索他,伴随着叔叔粗重的喘|息,他被迷迭香的味道笼罩,在那股浓烈的香气中留下了眼泪,他偷偷睁开眼,窗户外上演着一幅奇景,余晖撒遍了整座城市,那橘红色的落日挂在天边,像是即将涨破的肥皂泡。

  那是他一生中见过最艳丽的火烧云,烧伤了无边天际,也灼伤了他的眼睛。

  他哭了,叔叔变得更兴奋,压住他,在他耳旁呢喃:“洋洋真可爱,叔叔好爱你啊。”

  顾汪洋的眼泪淌湿了面颊,他睫毛微颤,带着小野兽般呜咽的哭腔问:“为什么叔叔爱我,我会想哭呢。”

  “爱的本质就是眼泪。”

  叔叔变本加厉,用上了唇舌,顾汪洋事后觉得自己做错了事,但他不知道自己错在了哪里,他也没吃桌子上的那只冰欺凌,他就在这样的爱里沉浮,像一只被巨浪拍打的独舟,被推到浪尖浪头,在时间流逝里长大。

  可笑。

  人生是一个轮回的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