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梦终于要醒了
三
莲中镜里迎来了久违的主人。
青年寻到院落的一处树荫坐下,身前排开几坛新选的酒。荷花池里绽开着粉嫩的花朵,夜色之下,水面偶有粼粼波光,一尾红色的鲤鱼从荷叶下游开,窜入深色的阴影中消失不见。
酒香浓烈醉人,北洛依稀记得,梦里那一夜兄长和他的弟弟也是这样坐在月色之下,谈天说地,举杯畅饮。
北洛从没有体会过喝醉的滋味,人族的酒不会让他醉,至多只是微醺,而妖族的酒梦里的人喝过了,今次的他则是第一次品尝。一杯饮尽最是畅快,妖族之酒似乎比寻常的人族酒水要更为醇厚,冰凉的触感进入唇齿,吞入咽喉,顺着食道一路冲入胃里,性烈如火,刺激开一片炽热的烧灼。
云无月坐在对面的石台边,静静的看着友人的动作。
“怎么,你也想来一点吗?”北洛向着女子的方向推过另一个干净的瓷杯。一人独饮未免太过寂寞,还是多个人来得好些。“要不要尝尝?”
青年晃了晃手中的酒壶,夜色落入眉眼,灰色的瞳孔中泛着点点清润的水光。酒意蔓延上脸颊,颧骨一圈的皮肤泛起浅浅的红晕,称得那双眼眸分外明亮。
云无月无声的接过酒杯,四千年的时光里若说完全不曾碰过酒显然不太可能,但云无月确实接触的极少,魇魅易被浓烈的感情所吸引,但不代表他们自己也会放任自己陷入情感。酒易失控,于霒蚀君而言,这并不是合适的饮品。
不过既然北洛希望,她陪他喝上几坛亦无不可,这点酒还不至于让她体会到醉意。
青年满意的躺倒下来,安心的享受起酒水的滋味。
繁华拂过梦境,只愿长醉不愿醒。
人族常言酒能忘忧,亦能解愁,这大约是有些道理的,喝得多了,脑海里就烧成了热乎的海,可惜这酒也许能让寻常的妖族感受云端潇洒之乐,于辟邪王来说,想让他失去最后的清明,终究还是差了一筹。
酒尽人未歇,酒醒人将别。久违的,只在梦中才会出现的画面今次复又翻阅出现在了眼前。
此次的片段里,一向与弟弟形影不离的兄长难得的缺失了出席。
青年意识到自己下意识在寻找白衣的辟邪王时微微一愣,抬手遮住眼帘发出几句无声的笑音。一旁的友人转过脸来,正想询问什么,却见青年忽而抬手比了一个噤声的姿势。
云无月微微一愣,眼前的北洛有些一反常态,而后,她听到青年轻声的解释。
“云无月,我做梦了——”
镜面的另一边,有谁随同上古的友人一同进入了白雪之下埋藏的巫之国。
他们同前些日子的北洛走了一样的路,绕过山崖穿过石道,最终进入到神秘的腹地——碑林。不论哪个世间的巫之国,碑林都隐藏了他们大部分的辛密。
北洛看见自己和姬轩辕分头行动,取得了斩断苏生之术的刑具后开始阅览那些藏在更深腹地的石碑。
磔,看来巫炤已经醒了过来。时间的滚轮向前拉长了九年,本该发生在未来的事提前到访,隐约记得梦里似乎光明野里魔族已出现了许多次,天星尽摇就要到了。
陌生而又熟悉的概念落入脑海,略略有些浆糊的大脑产生出微弱的警觉,念头升起的一刻又被他轻轻压下。这个世界的灾难已经结束了,镜面另一边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他力所不及的。
多思无益。
那个北洛有兄长,有记忆,天鹿城所有的人都还活着,连姬轩辕都伴在他的身侧,还有什么值得担心的?如同梦一般的开场。倘若这都能把局面搞砸,他也不配是他了。
纷乱的思绪在随着画面切换到石碑时忽而凝滞定格,属于另一个世界不同的故事跃入眼中。
溯回之术,代价,祭祀,巫祖,禁书,还有最后一句特殊的形容。
永远不可能成功,使用者终至疯癫。
疯癫。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
“云无月。”青年的嗓音略略有些低哑,结束的尾音里带着一丝难掩的讽意。“你知道溯回之术的代价是什么吗?”
魇魅微微皱起眉头,青年的话与其说在问她,更像一句没有下文的自问。
有谁在镜面的世界里心中升腾起毫无缘由的恐慌,尽管他分外克制,这丝情感还是被北洛清晰体会。
青年觉得有些可笑,对岸的自我想不明白为什么术法会使人堕入癫狂,北洛却第一时间清楚的明白了原因。此间世界付出巨大的代价开启阵法许下愿望,多年后拥有了详细的梦境,然而可笑的是梦里完成了一切理想的人却不是自己——他被迫的观看,然后竹篮打水终是一场空无。
若只是寻常欲念便也罢了,甘愿付出代价期翼以溯回之术挽回一切的人,试问其中,有谁不是心埋了纠缠毕生的执念?法术看透了内心所求,而心性脆弱的人得此结果,如何能不疯癫。
……虽然北洛认为他自己应算个例外,毕竟这术法是意外之物并非青年刻意求来,黑衣的王自认他也不是同寻常巫臷民般心念软弱之人。
一种难以言欲的晦涩之感笼罩心头,处于真实而患得患失,身在福中却不自知,把镜面自我这番对“现实”的情绪事无巨细的透露在青年面前,真是世间最可恨的刑法。
良久之后,正当云无月考虑着应不应该把话接下去的时候,她听到青年用细弱蚊吟的声音仿佛叹息般提出了今晚第一个要求。“云无月——”
“我想一个人静一会。”
酒水烧灼了神智,有些埋藏于心底深处就连自己都未曾发觉的心绪一点一点涌上心头。
情欲来得突然,炽热灼烧仿佛要将北洛脑海中仅剩的最后理智全部消磨殆尽。
眼前的面容靠得极近,清晰却又模糊。
不知是不是酒意作祟,青年睁开眼,目光直直的盯着近在咫尺的面容,视线着魔似得描绘着对面之人的轮廓与眉眼,抬起手触摸向他的脸颊。欲言又止,北洛知道他想问什么,他没有给他说话的机会,反是忽的低下头,灰色的眼眸中像是有光闪耀。
“……怎么,你今天不行吗?”他是一个身临其中的旁观者,开不了口却有别人用着自己的声音说出了台词。
不要问,不要出声。
仿佛是为了证明什么,一股没由来的冲动让他突兀得低下头,对着对方的脖子一口咬了下去。犬齿扎破皮肉,血腥味蔓延口腔,他尝到了梦寐以求的味道,熟悉而又陌生的温热与腥甜。
“北洛……”
身体被打开的一刻,北洛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喘。低沉的话语在耳畔响起,青年分明痛得脸色发白却是忽而笑了。
不要在这里停下,不要说话。“玄戈,我不知道你是这么磨蹭的人。”他不知道说出这话的人是不是自己,他应发不出声音,但属于自己的话语却响起了。
一手环住兄长的后颈,出口的音色略有嘶哑。
撕裂的痛楚让青年无法抑制的脱口一声惨叫,分明极痛,心底模糊的感知却是终于再次清晰了起来。安静的前厅宫殿里中响起粘腻的水声。浓郁的信香交合在空气之中,混着情欲的味道,淫糜而诱惑。
疼痛,模糊,清醒,如此清晰,如此靠近,却又隔了千山万水。
没有尽头的快感让黑衣的青年微张开嘴后仰起头,口涎顺着嘴角滑下。口中发出哽咽的呻吟,眼泪从眼角滑落而下,泪水挂在睫毛之上,视线变得模糊起来,所有明确的感官都集中在相连的下身之上。
他不知道自己是醉了还是醒着,也不知道这是他无端生出的妄念,亦或属于旁人之间旖旎的故事。纠缠的念想让人越发狼狈,散乱的焦点停回到兄长的面容上时,瞳孔在缓慢聚拢,青年的唇微微颤抖,忽的抬手摸索摩挲着攀向兄长的肩膀。
——心底忽然升起一抹难言的渴望,这种欲望让北洛觉得陌生,好像不是他的,却又是从心底切实属于自我的念想。
重叠之影,还是黄粱一梦?不重要了,理智退入谷底。这一刻里他只是想看见他,疼痛也好,快感也罢,就算是再一次的鸠占鹊巢亦无关紧要,他想确认他真的就在此地,此时此刻,不是倏忽之间就会破碎的泡影,似梦如幻。
思及此处的一刻,像是某种应证确认后得到的提醒,胸口之间突兀升起一阵剧烈的紧缩与抽搐,突然而至的热度和痛楚抽干了肺里的空气,强烈的窒息感伴随着疼痛冲入脑海,像是一只无形的手铆足了劲要将他从梦中抽离似的。
手指用力攥紧,气力却徒劳好似抓不住的流水细沙,从身体中一点点撤离。
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不是他。
为什么是自己。
他想,如果可以不用离开的话——
如果……
青年终于哆嗦着念了出兄长的名字,他觉得自己使出了全部的力气,吐出的词字却几近无声,他甚至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听清。画面一点点变得朦胧,像是弥散的白光聚拢眼前,寸寸遮挡住他全部的视线。
应当是未曾听到吧,毕竟到最后,他也没有听到属于兄长的回答。
尾声里朦胧里,眉心传来一丝隐隐的温度,似梦入幻。
下一秒,钻心的痛楚席卷脑海,世间万物化为漫天漫地剔透的空白。
流星散去了最后的光与热,漫天的焰火化为飘散的流萤。白色的光笼罩了全部的世界,指尖扣入掌心,就算剩下的温度已渐渐微弱,他也想留住手中那份残存的暖意。
这一岸无边明媚的白昼里有着属于辟邪王北洛的全部,却是唯独没有玄戈的世界。
眼前的梦终究还是结束了。
有谁从恍惚中一点点抽回神智,看清的时刻才意识到,那通天彻地的白色源于莲中镜上空明朗干净的日光。
身上的衣服湿透了一半粘在皮肤之上,他听到自己的嗓音变得沙哑而干涩。
不远的地方,紫衣的女子静静的站立在树木的阴影之下,他不知道她在哪里呆了多久,也不知道究竟有多少画面被友人看入眼中。
那个时刻里,北洛什么都不愿去想,他只是缓慢的启唇,低沉而艰难地从嘴中自言自语般询问出那句在心里已然重复了千遍的问答。
——云无月……你知道溯回之术的代价是什么吗?
那时候青年在想,这一定会是他这一生最后一次提到那所谓的“代价”。
夏夜的酒中藏了明月,玉壶倾倒,酒水流干隐入草叶不见踪迹,而星辰已于昨日阖上了眼眸。
在今天之后,所有脱轨的事都会回到原本的道路之上,迎来它应得的终点。
时过境迁,他终于体会到那碗水中毒药的滋味。
四
那天的莲中镜里发生的事成为云无月和北洛心照不宣的秘密。
云无月没有再去询问北洛,某种意义上,她终于明白为什么友人对于梦境之事从来都是讳莫如深。从最初的欲言又止到后来的闭口不谈,她想过很多种理由,却唯独没有想到这一层。
虽然有些事魇魅并不能理解,更无法体会或感同身受,但她知道这大约才是北洛没有办法在任何一个人面前诉之于口的辛密,是这场无端之梦落于青年心中最深的死结,是不论北洛表现的如何正常、即便他不再以政务麻痹自己,云无月依旧能感知到的违和的真正原因。
然思及一刻女子又觉着……她总归是要与他谈一谈的。
虽然已是显而易见的情况,但不知为什么女子觉得北洛的心底很难用某种直白的情感或词语去解释他那份隐秘的心境,或许,其中存在着她不懂的秘密。
云无月想寻一个与友人开诚布公的机会,然而,她没有想到这个机会来得如此之快。
那是二人回到天鹿城之后第二天的下午,很寻常的一天。
霒蚀君怀着对那日莲中镜里的忧虑走入离火殿,而后,她被殿中一阵压抑的呻吟惊得迅速警觉起来,攒动而不稳的妖力升腾翻起,隐隐藏着一股暴虐之意。
女子快步冲入殿中,第一眼就看见了木质桌台前的青年。“北洛?!”
意识里仿佛燃起了火焰,杂乱的画面被敲打的铁锤硬生生全部塞入脑海,尖锐的疼痛顺着镜面的感知冲入心脏,剧烈的紧缩感几乎夺去了口腔和肺部全部的空气,胸口燃出高热的温度,青年的手指几乎扣入桌面,维持着身体平衡的同时指尖划出道道青白的痕迹。
“……不该……”
云无月听到青年似乎低语了什么句子。
“什么?”
女子下意识的反问,对方却像是失了神志似的没有理会她的声音,只是猛然抬起头直直的看向虚无一物的前方,他似乎想抓住什么,却又在伸出手的瞬间僵立在原地。
“……为什么?”他好像在疑惑,而后又忽得收敛了神色,仿佛眼前正展现了一出荒谬至极又可笑如斯的剧目。
友人一反常态的错乱让云无月难得的带上了一分急躁,她拦在青年面前,提高了声线试图唤回对方的神智。“北洛,你到底在说什么?”
手中不着痕迹的荡出蓝色的妖力,顺着空气的流淌从下方绕到青年周围。不知是不是魇魅的力量起到了作用,青年的眼神有片刻的茫然,紧接着似是忽然清醒了一般,如遭雷击后退了半步。
腿根撞在凸起的桌角,钻心的痛冲入脑海,青年踉跄的在原地摇晃了一下,目光的焦点一点点回复聚拢,最终集合在云无月的脸上。“云无月……”他的嘴唇泛着不健康的白色,抖着声音念出友人的名讳后,青年突兀的闭上了眼睛。
寂静无声蔓延。
良久之后,一声低低的笑音溢出唇齿,北洛回身如同梦游般摸到身后的座椅,直直的倒靠在椅垫之上,如同失了全部的力气。抬手掩住脸孔,女子看不清他的神情,却从这个瞬息的动作里忽而感知到了一股将心脏攥紧的悲意。
“……啊,是这样的……没错。”青年的声音很低,他一边发出低低的冷笑,一边抬起手,目光紧紧的盯住掌心像是要在上面灼烧出一个洞来。“选择……”这个词的音色带了几分咬牙切齿的意味。
云无月第一次从北洛的脸上清晰的看到了怨憎,直白的恨意和愤怒。这些浓郁的情绪几乎要化为实质,然而心念来得强烈,身体的主人却像是没有力气维持似的,不过瞬息几秒一切便再度化成了一片近乎于空白的颓然与灰败。
“我居然没有发现,怎么能没有发现……”说这话时,青年似笑似叹。他竟是忘记了最重要的事——鸤鸠明明那么多次隐晦的在话语中提及了这部分关键,他却忘了。
以为巫炤已经消失于花海的终局,所以从来都认为这场溯回之术入套者只有他一人而已。
现在,上古的恩怨在镜面的世界里变成了新的死局。
选择。
“所以,这也是代价?”让他看到最后,再一次接受无法改变的现实和命运?
代价。
不论他看到了什么终究只能可悲的继续做一个观者。破碎的画面冲入脑海,这是北洛第一次直观的看见只有玄戈现身的场景,他曾以为自己只能用“自己”的眼睛看完整个故事,现在有了新的进展,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会是如此境况。
西陵,天鹿城,交替的战火燃烧眼前,而他无能为力。
云无月听不懂北洛的话语,她看到青年似乎再一次坠入了幻觉。
他在恐惧,恐惧于什么?云无月的心里生出无数猜测。
女子回忆起那晚她不放心折回时看见的场景,月色之下半梦半醒的青年蜷缩在阴影之间,颤抖的身体,喑哑的低吟,潮红的面颊还有眼角未干的泪痕。
女子直觉自己不该出现,纵使他们是亲密的朋友,有些潜藏在内心深处的禁忌还是不该随意碰触。然而抬步准备离开的瞬间,她听到友人用着近乎哭泣的破碎音色喊出了一个名姓。
——玄戈。
脑海传来剧烈的疼痛,仿佛有一股无名的力量拉扯着自己离开躯壳,冲入属于那边的世界。
那一夜的梦的确是超出了预计的迷乱,但除此之外时间里,北洛拥有更多更满每时每刻都充斥脑海的理智,他已经接受了术法、代价与梦境,面对了属于旁人的美满和此间世界永远的求不得,甚至还没等到结束就开始铺垫理性与放下,这样还不够吗?
……难道真的要眼睁睁看着兄长再一次死在始祖魔的刀下?
心底忽而生出了无限的冲动,事实上他也几乎这么做了,强烈的欲望促使他从原地站起,好似站起身跨出步,他就能从这边的天地进入彼端的战场。
然站立的一刻,胸口之间被幻觉暂时压下的剧痛瞬息翻起,猛然的眩晕让他不受控制得向前倒去。云无月见状忙得扶住了友人的身体,身侧的青年像一条脱水的鱼,急促的呼吸,身体紧绷如同弓弦,女子几乎都以为他的神经会在下一秒断掉。
“北洛!”
扶助青年的手臂,粘腻的触感映入掌心,他几乎浑身都湿透了,像是从水里捞上来似的。她知道自己不该这么做——事实上这一刻女子最初真的只是打算唤醒对方——而靠近身前指尖触及了青年额头的一瞬,过于浓厚的感情仿佛潮水般呼啸着向魇魅扑面而来。
像是磅礴与脆弱的糅杂,炸裂于天际的火流之星,翻卷汹涌疯癫叫嚣的海浪,暴风疾雨下耀眼的惊雷,而如此浓郁盛大的外衣之下则是秋夜荒芜的枯草,灰烬下奄奄一息的火堆,还有阴霾之间那令人窒息而压抑的蒙蒙雨雾,仿佛生命的气息已走到强弩之末。
可不就是如今的模样。
云无月不知道他哪里疼痛,面色白如薄纸,脸颊却泛着不健康的潮红,他无意识攥着胸口,急喘之时冷汗从额头一滴滴滚落下来。
他好像再次陷入了梦魇,眼眸看向云无月,灰色的瞳孔中倒映出模糊的剪影,他看着她,看见得却不是她。
“怎么可以不回去……”
像是被撕成了两半,一半拉扯飞向不属于此间的时间,一边被胸口生出的锁链紧紧缚住,一点点退回到现实之间。最后的力气慢慢抽离,眼中的光缓缓熄灭下去,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浅浅的水雾融在有些浑浊的眸色之上。
如果……
女子的心中升起一丝强烈的不安。
青年轻轻闭上了眼,低低的轻笑出声。
是啊,他怎么可能会回去?
他是北洛,他总会做出自己应行的选择;北洛也是他,如果站在西陵的人换成自己,他还是会定下一样的决意。
想通了其中的关窍,青年的脸色忽然间灰败了下来,他看向上方昏暗的天顶,脑海中的画面一点点定格,最后停滞在轮转翻飞的殷红之上。
——云无月,你说缙云不会后悔。
北洛从不会为自己定下的选择后悔。
——但是如果不后悔也能不痛苦,该有多好。
五
相似的请求两日内连着现了两回。
“云无月,我想一个人静一会。”
很长的时间里,霒蚀君都没有真的担心过北洛,即便有过莲中镜迷乱的梦魇,她依旧认为他比她想象得更清醒,比起忧虑他沉迷梦境,她或许更担心于他对自己太过苛刻。
但昨日与今时的事却是不一样的——
“霒蚀君大人,您可以有看见王上?”
“嗯?”云无月微微一愣,北洛不是在离火殿中吗?
侍从显得很惊讶,他依稀记得一个多时辰前霒蚀君应是和王上一起呆在离火殿里?他挠了挠头颇有些奇怪。实不相瞒,如果王上在离火殿,他们也不用来询问云无月了。
“北洛之前没有提过他的去向吗?”
侍从老实得摇了摇头。王上这是去哪了呢?他自言自语着,平日里虽然没有王上去哪需要和属下报备的习惯,但没有任何预告就不见了人也是极少之事。
两个时辰前的事翻涌于脑海,云无月的心里生出某些直觉。“他可有说过什么?”
侍从似乎没有明白这话与前面的问题有什么区别,听闻此话一脸茫然。
罢了。
云无月闭了一下眼。“我知道了。”心中升腾起一丝微妙的不安。“对了,霓裳在何处?”
等天鹿城的人发觉他们的王上离开城池之时,北洛已不声不响的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魔域深处。
很久之后,久到所有的事都已沉淀入尘土,北洛回忆起来时,他有时也会疑惑于自己当初一瞬的决定。
冲动从来不是属于青年的标签——人生在世并非嬉戏玩乐,不能随便选择轻易决定,走出每一步都应当有承担一切结果与代价的觉悟,当如临深渊,如履薄冰。
师父在很久以前就给予他类似的提醒,岁月流逝,他一直以此为戒。只是凡事总会有些特殊情况,那或许也是他唯一和最后一次的例外。
当时的他有考虑过后果吗?不重要了,既然早前从梦中已然知晓了部分对方有关的境况,回到现实里又已多方大厅询问,原就是拟好的未来计划,现在不过是将数年后的某个“合适时间”修改提前到了今日罢了。
就算知道自己有可能会面对何种结果,出于某些无可言喻的原因,纵有一线可能,他终究还是会这么做的。
在心念强烈的驱使下,离开天鹿城,来到此地——
暗色的世界,害死山中没有光的洞窟,翻着光的壁面上偶能看到一闪而逝的冷色,幽深的蓝,浓郁的紫,还有无尽的黑。
空气中隐隐传来一丝来自外界的流动,有谁从沉闷的睡眠中醒来,干涩的嗓音仿佛破漏的风箱,在咬出字音的同时接上几声粗砾而沙哑的咳嗽。“……是谁?”
“大人……”属下站在门口正与人低语,听到房内的声响忙的躬身入内。
“怎么回事?外面在喧哗什么。”
“呃……”那人的脸上露出踌躇之色,欲言又止。
厉色从魔族的眼眸中一闪而过,他似乎没有多少的耐心。“说!”
扑面而来的魔压让属下窒了窒,忙得颤抖着低下头迅速回答出实情。“是……是王辟邪。”
整个厅堂瞬息之间安静了下去。
冰冷的寒意在空气中寸寸凝结,有谁的指骨瞬间攥紧,巨大的力度下青白的肤色蹦出条条紫色的筋纹。
“……王辟邪?”
语气中充斥着难言的惊讶,魔族一连将这个词语反复说了好几遍。“王辟邪……居然是王辟邪……很好……”藏匿在铠甲之下,有些至今还未愈合的伤口弥散开燃烧的温度,尖锐的刺痛冲入脑海,紫色的眼眸中绽放出殷红嗜血的光。
脑海中浮现出光芒下被绯红染至剔透的金白之王,魔族的嘴角溢出咯吱咯吱的骨骼摩擦一般的冷笑。
当日受了那般严重的伤,莫非那个辟邪王居然还有命在吗?
不等他去寻,自己居然先送上了门,可真是……
另一边山体之外的空地上,有谁与辟邪遥遥相对。
“所以,这里的确是庚辰的领地?”一身黑衣王服的青年安静的站停在地面上,静静地看着不远处迎面而来的天魔。
大约是替主子来打头阵的先行兵吧,出场就是天魔,是看得起他北洛呢,还是说以此地的实力来看,天魔也只能算个马前卒?如果是后者,黑衣的辟邪王轻叹了口气,大约他确实是冒进了。
“辟邪,你以为凭你的实力能见到庚辰大人?”天魔不同于赤厄阳,声音发冷如同伏击的毒蛇,阴恻恻的令人不喜。
好了,名字也确认了,这么说这次他的确找对了地方。还以为要花上更多的时间,看来是没有必要了,可以直接切入正题——
太岁从背后的剑囊中抽出,锋芒收敛了天空中最后的日光,阴沉的云雾之下流淌出冷冽凛然的锐气之意。如果可以,北洛对这些与目的无关的敌人并没有兴趣,他此行抱着明确的方向,但如果有人非要阻挡前方的路…如果连眼前的敌人都不能打倒,他又如何完成他派发给自己的任务。
毕竟镜面另一边,兄长面对的事可比他难多了。
“……王辟邪,你会因傲慢而付出代价。”
“别废话了。”青年对这些场面上的话语没什么兴趣,他抬手挥动长剑,剑锋撕裂开身前的空气。
反正,死得会是眼前的魔。
“我试过了,联系不上王上。”
云无月垂下眼帘,漠然不语。自北洛突然的失踪时间已经过了一日,霓裳等人试过了诸多方法还是没能找到王所在的方向,唯一能确定的事,北洛走之前似乎加固过打阵,阵眼中运转妖力证明着主人无碍的状态,除此之外却是什么消息都没有了。
人族没有传信,光明野周边也不曾察觉到气息,他会去哪里?
霓裳看起来束手无策。“霒蚀君你还能想到别的地点吗?”
女子沉默了许久,这一段时间里于北洛而言最有关联的只怕就是玄戈。与先王有关的地方全都想了一遍,而记起早前的对话,女子心中忽然浮现起一个荒谬的猜想。
“你想到了什么?”
女子张了张嘴,目光停在霓裳的脸上迟疑了许久终究还是闭口未谈。云无月思索了片刻,放出一只闪着蓝紫色荧光的灵虫。
灵虫原地盘旋了一圈后穿透墙壁消失不见,女子垂下眼帘轻声说道:“等蜉萤回来或许就有消息了。”
剑锋穿透了天魔的身体,残断的肢体在太岁的剑刃下折断下落,殷紫红艳的血飞入空中,天魔僵立在原地晃了晃身体,他怀着无限的痛苦嘶哑得念出了一句属于主上的名字,摇晃着栽倒下去,再没了声息。
间断的鼓掌之声从身后传来,零散穿不成调,带着几分中干的轻笑,有谁缓步走出,身形在黑色的烟雾中一点点凝聚成干瘦单薄的实体,暴露于阴沉的光芒之下。
黑衣的青年缓缓转过身,迎面的冷风吹起他耳畔柔软的发丝,少许脏污粘黏在左侧脸颊之上,似乎是一缕干涸的血污。
贴身的黑色王服上粘了少许土碎,左手的手肘有一道破损的伤口,并不重,只是看起来略有几分凌乱与狼狈。
只是看起来——如果对上辟邪的眼,你只会觉得自己方才对于外表的评价是多么粗浅。
“你就是…庚辰?”
看起来与其说是魔,他看起来更像一个人。灰色的皮肤,单薄到甚至有些干瘪的身形,初初的第一眼几乎感觉不到魔气,然而再细细感知下去,探查之息距离一丈的位置便突兀得被浓郁到近乎扭曲的魔力撕成碎片。
这就是始祖魔。
灰色的眼眸微微虚起,青年握住剑柄的手微微一紧,不知是不是感觉到了什么,掌心中的太岁低低得发出沉郁的嗡鸣。
北洛低下头看了一眼自己手中的剑,听到对面传来一声略是讶异的轻哼。
“我一直在想,来得人究竟会是谁。”伤势折磨了魔族整整十一年,在无数个被辟邪之力侵蚀而痛苦万分夜晚,庚辰曾反复的想起带给他折磨的辟邪一族。魔族很确定,当年白衣的辟邪王就算侥幸保下一命苟延残喘,在自己都未曾恢复伤势的当下,他绝无可能还有精力敢来此挑战。
如今,眼前孤身一人的王辟邪终于让他肯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份妖力他从未见过,陌生的很,但细微分辨也能感觉出少许熟识的气息。“你的容貌……”魔族微微虚起眼眸,他似乎花了一点时间来打量北洛,从那相似的五官上寻找着对方与曾经对手的联系。
“你们长得很像,气息也很相似……你是他的弟弟吧。”
北洛没有回答,那人似乎也没兴趣听他的答案,他一步一步向前走来,走得极慢,仿佛饭后休闲的散步,像是想到了什么,魔族发出一声嗤笑。
“如果你再晚来几十年,我或许会猜你是他的子嗣。”
青年的眉头闻言微微挑起,颇觉荒谬的冷哼一声。这个始祖魔是连脑子都被腐蚀了吗?他有哪点像玄戈的儿子。
魔族对他的反应并不意外,那人的嘴角微微勾起。“知道为什么这么说吗?”他停在自己属下化成灰烬的地方,看都没有看一眼那到死也圆睁着眼看向主人的天魔。
“——你的妖力真是太弱了。”
微凉的风从两人间空荡的平地上吹拂而过,话语传递耳畔,黑衣的青年面色没有任何波澜,看起来完全不为所动,就好像这句话不管蔑视还是嘲讽都与他无关。
这份面无表情并不令魔族意外,如果对手是过于简单的角色,此时的重逢才真是失去了原本的意义。“让我猜一猜,辟邪王的弟弟,孤身潜入此地……看来我的老对手怕是状态糟糕的很吧。”魔族看起来对北洛本人并没有那么强的兴趣,他开始认真地推测着玄戈的结局。
抬脚走过的时刻,天魔的晶核滚到脚下,踩上去的瞬间深红的晶体瞬间化为粉末,这个动作落在青年眼中,眉头微凝。
“怎么,你在为他而惋惜吗。”始祖魔注意到了这个细微的变化,他终于良心发现的看了一眼脚下的碎屑,而后轻轻把粉末踢开,就像驱赶着无用的灰尘。
话题回到前文。“所以……刚才的话我说对了没?”他的语气是反问,模样却更像自言自语。似乎是想到了什么,看起来像是恍然大悟。“大约是了,你的兄长如果知道你的决断,定会出面阻止吧。”
“送死之事怎么能让弟弟来呢?”讨论这句话时,就好像再说今天有没有吃饭一样寻常。
话语一句一句的落下,北洛感觉自己的心底涌起少许无形的燥意。
魔族全然没有关注对手的状态,他显得极为放松,沉浸在自己的思索之中,越想越觉得很有道理,思来想去之后魔族突然意识到了新的发现。他抬起头对上青年灰色的眼眸,一边的嘴角微微勾起。“我竟然忘了考虑一种可能——”
青年握住剑的手下意识微微收紧,他听到始祖魔张开嘴,带着诡异的笑容一字一句的轻问,像是许久未见的友人微笑的招呼,亲切的关心。
“他死了,对吗?”
魔族低低的笑了起来,像是听到了世间最棒的新闻,粗哑的笑声回荡在空彻的天地之间。
——是什么力量让一个弱小的王辟邪生出了勇气,胆敢此刻独自一人前来始祖魔所在的驻地。
他真的以为自己能赢过他吗?
青年的手握住长剑,干净的皮肤因为过分紧绷而透出几分白红交融的色泽。胸口缓慢的升腾起一抹滚热的温度,流淌在心脏之上,交汇入血脉之间。
北洛的眼前刹那间闪过了许多的画面,碎片飞舞光点弥散,最后凝结在一处落在眼前,沉入心底。
像是想通了什么,心忽而一空。
一声几不可闻的轻笑溢出唇齿,冲入对方放肆的声线里,仿佛一枚飞射的箭,直至到达魔族的耳畔。笑声突兀停止,魔族的目光迟到的回归在青年的脸容之上。
“你想说的就是这些?”无趣之至。
青年的反应让魔族微微有些意外,庚辰不觉升起了少许兴味。“哦?原来我的分析竟然错了?”
北洛没有回答对方的问题。“我在想,你的属下知道他的主子是个如此聒噪的魔吗?”
这个答复让始祖魔的神情微微一凝,他终于开始认认真真的打量起眼前的辟邪。“小子,你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吗?”以为击杀了华琱就可以在他的面前耀武扬威?如此弱小,比之他的兄长不知差了几筹。
真不知是哪来的自信。
“我知道。”
青年的笑意一点点收敛了起来,他轻轻挥动了一下手中的太岁,修长的剑迎合着胸口炽热的温度嗡鸣作响。
“你说完了吗?”
始祖魔,庚辰,这些都不重要,他没有与魔废话的兴趣,他的目的自始至终只有一个。
“既然结束了,现在该轮到我了——”
蜉萤停在指尖,传来属于魔域的深处的消息。
女子的眉头猛然颦起,一闪而过的忧虑与厉色流过眼眸。魇魅很久没有出现过情绪的波动了,这一瞬间,她真真实实的感觉到一分难以言喻的恼意与焦躁。
心缓缓下沉,女子轻舒了一口气,脑海中推测出大致的方向,转脸看向身旁等待结果的辟邪。
“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这世间唯有辟邪可以真正跨越空间以最快的速度到达他们想要抵达的位置。
刀刃重重的压在肩膀之上,半边的身体仿佛被劈断一般传来剧烈的痛楚。定格的时间里,所有的画面都放慢了脚步,他清楚的感知到魔族的刀刃切开皮肤,斩断骨骼与经脉,锋刃只要再走下几分,就能将他的心脏劈成两半。
他嗅到了死亡腐烂、血腥而枯萎的味道,不同于梦,它是如此的真实,近在眼前。
“辟邪,你太弱了。
从胸口传散开来的疼痛难以用语言形容,仿佛是燃烧的火焰,撕裂皮肉,遍及全身。他能感觉到全身的力气随着那温热的液体一点点抽离。蔓延绽开的殷红之色顺着早已湿透的外袍晕染开来,溢出的血液沿着刀身,流过魔族握紧刀柄的手指,滴落在地面上,渗透进草丛的泥水间。
“孤身前来,你就没有考虑过后果?”
镜面隔绝的世界里,他曾听到上古的鬼师用相似的口吻询问着反向对应的存在。
——缙云,你真的以为改变过去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吗。
代价。
那一日,北洛从光明野的树林里将鸤鸠捏着脖子提起时,黑乎乎的秃毛鸟尖着嗓子一边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嚎叫,一边抽抽噎噎得解释说,巫炤什么都不曾说过,唯一只听闻发动那个阵法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
从知晓原委的一刻起,所谓“代价”的词就像一条冬眠的蛇缠绕在心房之上,无意识得勒住他的呼吸,却又始终没有给出最后的终结。
魔族似乎说了什么,灵魂之力,辟邪之力,说他体内的力量本就羸弱,似乎还因为某些外力的因素而比往常还要单薄上几分。翻来覆去的几个词无非是摆明着北洛与兄长的差距,强调着他的自不量力,嘲讽着他的弱小无能。
他大约是有些想笑的,肩膀的伤口与肺叶里破损的抽痛却让他身形微颤得咳出了一口血沫。仇敌的面孔咫尺之遥,对方的状态比他好上一些,受了点伤但气势犹在。
青年的目光停留在对方腰腹上被太岁切出的创面——力度太轻,伤口太浅,不足以致命。有什么幻觉般的画面重叠而上,他在对方紫红瞳孔的倒影里看见了另外一个人。
白色的衣袍,相似的容貌,那人消失在一片炽热的火焰里,在他眼前化成金色的光点弥散于空中,再无踪迹。
梦境与幻觉,无法实现的微小之愿,不该生出的妄念与冲动,还有此刻——被迫强加的接受和选择之后自己推开的荆棘之路。
——所有的一切,都是他的代价。
魔族说,如果你的兄长知道你会死在这里,他会是什么反应呢?哦不,他已经死了,魔族似乎为看不到有趣的画面而露出了万分惋惜的神色。
……兄长的想法?
——弟弟,我把天鹿城交给你了。
白色的背影一点点消失在模糊的视线里,意识有一瞬的迷糊,胸口的热度再一次流转而开,像是灼热的火烧痛他的心脏,刺激的清明再一次返回脑海。
“……你的废话实在是太多了。”
他知道代价,但这不代表他会败在这里。
长剑反身而上,锋利的切面重重的撞开了肩上靠向心房的刀刃。
他是为了什么才来到这个地方?为了替兄长复仇吗,自然是的。还有呢?还能有什么原因?北洛一直是活得清醒的人,他该知道有些事不是仓促中可以做下的决定。
——你为什么选择在此刻来到这个地方?
没有想过后果吗?不,他想过了,但他还是来了,为他自己——在这场走入终结的梦里,青年终于寻到了唯一选择的权利。
该庆幸自己尚在人间,可以走上那人走过的路,了一局停断的棋,赴一场未完的宴。
金色的光芒从眼中绽放开来,流淌如火焰般的妖纹于眉心显现。
螺旋的空间一点点燃烧绽开,云无月等待着辟邪王族寻觅最后的定位。
就在空间即将打开的瞬间,紫衣的女子忽而像是遥遥感应到了什么,她猛地抬起头看向天空,就在此时,雀跃于天鹿城顶空的王焰突兀之间绽放出如同烟火般明亮的色彩。
金色的火焰冲入天空,仿佛要将阴云之下全部的魔气彻底烧尽荡平一般。
紫色的魔气在半空中如同垂死的巨兽发出尖锐的嘶鸣,魔音传出数十里,无数的下等魔像是收到了巨大的冲击,抱着脑袋颤抖着憋出疯狂的哀鸣。
一切止息在剑光从上至下飞斩终止的劈裂一击,剧烈的动荡伴随着火焰般炽热的温度化辟邪巨大的虚影将暗紫色的魔气完全撞碎震散,整片地面崩开一圈烟尘砂石。
天空中不可一世的霸主终于还是堕向了地面。
魔物的脸扭曲定格为最后僵化的神情,劈碎的铠甲间,十一年前至今还未愈合的伤口暴露在青年眼前。深色的眼眸死死得盯住对手,乌色的血糊了满脸,颠倒的狼狈与满眼的不可置信让他的身形显出几分颓败的佝偻。
黑衣的青年站在身前不远的地方,他肩头的伤深可见骨,他腰腹的衣料已然被鲜血浸透,身子却直直的立在原地,如同十一年前,白衣的青年纵使浑身浴血,也依旧如真正的王者一般傲立与高空之上。
未来,过去,梦境,现实,画面重叠一处。
剧烈的喘息间咳出一片凝结的血沫,新翻出的伤口与旧日穿透的空洞组合成交叉的形状,属于辟邪的力量化为灼烧的火焰蚕食上心脏。始祖魔感受着伤口上传来的气息,他忽然之间像是明白了什么,如果眼神能够杀死敌人,北洛此刻定已尸骨无存
“原来如此……原来是你——”白色的身影重叠而上,魔族发出暴怒的咆哮,殷紫的刀刃断裂在地,他的胸口快速的起伏,还未说完话便是又一口浓稠的魔血撞出口腔。
“……辟邪……”
北洛听到魔族仿佛疯怔了一般死死地盯着自己,他的嘴巴快速的开合着说了什么,字音模糊在语调间叫人听不真切。青年的身体随着战斗的拖延一点点发冷,全身最后的力量已然在方才的倾力一击中全部耗尽,他感觉伤口在飞快的流出温热的血,血液带走了他的意识也一点点抽光他仅剩的温度。
可是庚辰还活着,他不能、也绝不可以再一次让对方有苟延残喘的机会。
扎入骨骼的执念让青年握紧了手中的太岁,他迈开腿,一脚深一脚浅的向对面命悬一线的对手走去。黎明前的黑暗,只要走完这最后的一截,所有的一切就能得到终结。
已是离得极尽,再有一步他就有足够的距离斩下魔族的头颅,然就在此刻——
庚辰缓缓的抬起满是血污的脸,看着北洛咧出一个喋血而疯狂的笑意。“辟邪王,玄戈——”他对着北洛念出了属于另外一个人的名字,龟裂的纹路布上面容,残存的妖气像困兽最后的蛛网,在北洛触及警戒的一刻铺天盖地缠卷而上。
青年察觉到不对的瞬间,周身的动作已然被迅速的控制,他错过了最佳抽身离开的时间。
“你以为,我会如你所愿吗……”
下一秒,魔的面容粉碎在炸裂的烟雾中。
黑衣青年的意识里,最后出现的颜色是一抹如烟花般绽放而开、比任何一日的白昼都更为明朗而耀眼炫目的光。
六
云无月走出的通道的时候发觉自己落在了离定位之处略有距离的地方,隔得不远也不近,正当她凝神感知属于魔气聚集的方向时,一股毁天灭地的冲击之力从数里开外的方向席卷而来。
战斗的本能让魇魅第一时间做出了防备抵御,强大的气流撞上妖气从周身分流而过,等一切停止,女子方才心有余悸的皱起眉头。
她曾在许多年前亲见过一次天魔的自爆,当时的冲击力于此刻相差无几,但那是近距离直面的情况,如今的境况则完全不同——爆炸的中心是数里之外的地方,如果……
云无月忽然不敢想下去了,她定了定神,抬步飞速的向着魔气消散的方向赶去。
北洛……
紫衣女子赶到的时候,入眼所及的范围触目惊心。这里或许曾有山石树木,但如今已然只剩一片狼藉,剧烈的爆炸将整片天地夷为平地,灰色的山岩裸露在空气之中,到处皆是魔气与妖气碰撞撕咬之后留下的残基。
云无月什么都感觉不到,天地仿佛已没有活物存留世间。
女子的心一点点坠落下去,呼吸像是被攥紧了,久违的无力感充斥心房,她急迫得在原地放开神识,快步向前走去,直到入眼范围中映入一个几乎与碎石融为一处的身形。
心跳慢了一拍,云无月突兀停下步子,站在还有些距离的地方捏紧了拳。尖锐的指甲刺入掌心,她轻轻的舒了一口气,微闭了一下眼,方才缓慢的抬步向前。
有谁半跪在地面上,深色的长剑直插入泥土撑住青年单薄而有些瘦削的身形。他就那样一动不动的停驻着,低垂下头颅,看不见眉眼。发绳不知断去了何处,黑色的长发披散下来,顺着肩膀与弓起的脊背垂落而下。
这一小截路走得过分漫长,如同跨越了千山万水。待女子终于行至在友人的身前,她停下脚步缓缓蹲下身。
感觉不到呼吸,也听不见声音,空气中残留着一丝烧灼后干涩的枯焦与血液残存的腥甜。
“北洛……”
她想,有些事就算结果最终让人不愿承受,她也必须亲手证实才能相信。
抬起的指尖触向青年的身体,即将碰触的一刻里,仿佛幻觉一般,云无月看到北洛的头微微一动。
像是放慢的戏曲,有谁缓缓的抬起了头。
青年的脸上挂着干涸的血污,肩膀上凝结着深色的血块,灰色的眼眸里倒映出友人怔忡的神情,他很少见到魇魅露出这般可说是愣神的容色。北洛似乎是弯了一下嘴角,而后用很轻的嗓音,慢慢的酝酿着力气,一字一顿得说完他胸中最后的话语。
“云无月,他死了。”
他缓缓的闭上眼,语音散在风里,嘴角浮现出一抹极淡的笑容。
他说,一切都结束了。
七
北洛做了一个梦。
像是所有故事都会迎来终点,他终于看到了属于镜面之外两个人之间最后的完满。
如水之月笼罩金色的荒野,草叶上凝着剔透的露珠,随风而过,晶莹的水底滚入草木的阴影之间,消失不见。
脚下是碧波荡漾似镜的湖水,头顶是皎洁如钩明朗的弯月。有谁的身影出现在柔软的草叶之上看向深蓝的夜幕,如北洛常出现的动作一般,下意识的捂住胸口,眼神中带着似睡未醒的懵懂。
青年抬起手,触及镜面之上另外的世界,于是所有的温度都消失了,天地间只剩一片空茫和沉默。那人似乎察觉了他的存在,抬起头直直看向北洛所在的方向。
“这里不是属于你的地方。”北洛听到自己张开嘴,淡声的说出话语,指向那人背后的方向。
有人在等他,他该回去了。
相伴的背影消失在金色的光芒中,为这世间所有的期愿画上了一结束的句号。
北洛沉默的停留在这片只剩下他一人的梦境之中,从最开始到此刻终点,他看完了属于别人的故事,也走到了自己该止步的尽头。
风拂过耳畔,吹起青年脑后高高束起的长发,他闭上眼睛,等待着这片梦境在凝滞中止息。
“北洛。”
一声渺远的呼唤传至耳畔,隔得太远,像是存于另外的世界。
他熟悉这个声线,蒙上白纱的记忆与属于另一个世界鲜活的画面中,他常能听到白衣之人启唇用相似的口吻念出弟弟的名字。
那是他的名字,有资格回应的却不是自己。
挺好,原来在结束的时刻里,他还有幸能亲耳听到一声兄长的语音。许许多多的思绪忽然之间潮水般的涌上心头,青年没有睁开眼,像是回味一般,走马灯似的场景从眼前一轮轮交叠闪过,有今生自己亲历的故事,也有源自镜面之外属于兄弟间定格的片段。
有谁说过,世间轮转一路行至尽头,满眼空花,到头来不过红尘虚无。
人活在世,向前看不见明天,伸手握不住过去,他不想去参透宗门派系推崇的那些深奥玄妙的理则——
佛是虚名道亦妄立,此生只修他自己,但求一世无悔。
活在此刻,遵从自己的心意。
北洛一直是这么想的——
然世事无常,他遇见了很多事,他发现原来他比自己想象的要贪心许多。拥有了一,就想得到二,就算指尖捏住的只是终将会飞散而去的烟尘,在日复一日强加的循环之中,再现实的心也被勾起了无望的贪念。
可惜,不论做下何种选择,他仍是无法真正求到成全。只能做完他能做的与该做之事,在这场属于旁人的故事里让自己不再是无所作为之人——手刃了凶手,为兄长,更是为他自己。
已经足够了。
至于剩下那些初初长出花苗,堪堪冒出头颅的荒谬之思,随着一切的终止也将重新回归到尘土之间。
亦苦亦甜,如梦似幻,今生既不可得,来生又已是旁人,如此明确而直白的事他心里清楚明白、认真懂得,没有理由也无法去存留生发更多的奢望。思绪至此,莲中镜酒醉梦沉间那些旖旎的梦遂一点点淡化了色泽,化为一片触碰集散的泡沫幻影,如同极北之地炫目而一闪即逝的彩虹之光,终是消散无影。
生在这片真实的世界里,他连最小的心愿都无法达成,所以那些更远更缥缈而如同水月镜花般奢侈的念想与情绪便被他压回心底,抛去脑后。
——如果玄戈还活着,他与兄长之间该是如何的相处?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北洛。”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如今处于梦中,理清着关于兄长全部的记忆与念想,于是不知不觉间属于哥哥的声音竟是越发的清晰起来。
近在咫尺,近在耳畔,真真切切的就好像兄长正站在自己的面前似的。
北洛这么想着,轻笑着睁开了眼,而下一秒,灰色的瞳孔聚焦身前突兀出现的人影,微微紧缩,像是看到了这世界最令人不可置信的场景。
白衣的王者静静的停在青年的身前,他的嘴角带着一抹浅淡而轻缓的笑意,温柔的眼神中倒映出弟弟呆愣而有些犯傻的面容。
北洛听到他唤了一声自己的名字的。“北洛。”
第三声,清楚的字音如同水滴落入玉盘,敲在心头之上叮咚作响。
辨别是不是在做梦人们会做什么?用力的掐一下自己,感觉疼痛,那就说明一切不是梦。可北洛知道自己身在梦中,他的手停留在皮肤之上终于还是没有落下去。
他不在乎是否会感觉疼痛,他只怕此刻醒来,一切黄粱一梦。
不知是不是明白的了弟弟的心情,白衣的兄长没有说话,他只是抬起手,温热的掌心触及面颊。
青年的手掌贴合在兄长的手背之上,第一次,没有隔着旁人的梦,他感知到了这份熟悉的温度,贴住皮肤,传入血液,灼烫心房。以往沉迷梦境,胸口会提醒般传出燃烧的热度,此刻也不知是怎么了,竟是什么感觉都没有。
到底是不是梦?他不敢想,不该看,目光却死死得锁在了兄长的面容上,一刻都不愿离开。
“玄戈……”声音嘶哑,哽住的话语咽在喉咙之间,他张了张嘴念出对方的名字,却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仿佛一声叹息,下一秒后颈传来一丝轻浅的力度,有谁倾身向前,皮肤上传递来微烫的触感。相贴的地方仿佛有电流走过,兄长闭目而放大的面孔靠在眼前,北洛被这突然额头相抵的动作惊得微微愣神,而在这之后,许许多多的讯息如同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所有遗留的谜题全部在这一刻找到了答案。
青年的嘴唇微微颤抖,他几乎是下意识的抬起手仅仅得攥住胸口那层薄薄的衣料。没有疼痛,没有温热,就好像原本环绕心房的东西已然消失殆尽。
“玄戈……”一股说不明的心绪猝然得攥紧了北洛的心脏,他怔怔得望着眼前的人,有许多话想问,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挤不出来。
“你……”
他该问什么?是每每恍惚时那胸口弥散而开的热度?亦或始祖魔自爆时包裹于周身如梦似幻的金白之光。
——大概总有一天你会遇到一个想要保护你的人。
千万思绪翻涌浮起,终到末了,想问的原来从始至终只有一件而已。青年的声音带着隐隐的颤抖,吐出一句充满着恐慌而期翼的询问——
你能回来吗?
所有蓄积的洪水终于找到了倾泻的出口,像是突然打开了话匣,他的语速极快,想到了什么便说出了什么。“……一定有办法,是你……既然你是真的……只要我寻到办法就可以……”
辟邪之骨不就让晴雪的爱人死而复生吗?……不,不对,这没有用,他们自己就是辟邪。峰回路转,柳暗花明,可临到山前才发现原来前方依旧是末路无途。但他不能放弃,怎么能放弃?他相信在这世间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只要他——
话语被突兀的动作堵在口中,像是一分突然的拉力,青年的身体撞入一片温暖的怀抱。
有谁的手轻轻扫过弟弟额前的发丝,他大约是想要说什么的,掌心抚过后脑的动作化成一句无声的安慰,包裹周身的热度烫得人几乎要落下泪来。
实在的触感传入心底,恨不得这一刻时间定格。然纵使攥得再紧,细沙还是一点一点渗出了指缝,滑落而下。
在这个梦走到尾声的时刻里,他隐约听到了一声仿佛道歉一般的叹息。
眼前的身影一点点变得透明起来,好似晨间渐渐散开的朦胧之雾。
他急切的伸出手,泛白的指骨用力扣入白衣的手臂。他感觉到对方的掌心松松的回握向自己的肘弯,像是一句无声的道别。
一切如同天幕中碎开的烟花又好似黑夜里飞散的萤火,他看着眼前的人化为星星点点明亮而柔和的光,环绕周身,四散而开。他不知道那些光去了哪里,天空,地下,还是更远更缥缈的天际尽头。
他唤着他的名字,再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胸口久违的传出了剧烈的痛楚,这个梦终于要醒了。
青年闭上眼躺倒在夜幕中漫天的星河之下,沉入温凉的水面,回到了他应该存留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