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古剑三>第19章

  星工辰仪社的弟子紧赶慢赶终于在第六日的清晨回到阳平。

  连日的赶路让年轻人疲惫不堪,但他依旧念着自己的任务,回来第一件事便是跑到山中检查疑阵,眼睑阵法没有遭到任何破坏,山崖之上的石门遥看起来亦是一切如常,人族的弟子徐徐放下了心,疲惫涌上四肢百骸,他打了一个满足的呵欠脚步虚浮的返回城镇。

  唉,这一趟赶得实在太急,他必须要好好休息一下。

  殊不知,本该继续沉睡于棺椁中的人早已离开了无名之地,整座墓室则仿佛被一股特殊的力量抽干了所有的生机。

  鬼师的手中摊开一枚黑色的莲子,水底半魂莲的数量寥寥无几,大约是有人已提前做了清理。

  从修仙的弟子口中听闻了人族间预知的辛密,遥远的天空里,流星即将降临世间。

  一声轻缓的冷笑从鬼师的唇角溢出,总有一些人自以为握住了未来就可以逆天改命,然得到一切却以为不需要付出相应的代价,天下间哪来得这般好事?

  人世有些未知就算被打乱了轨迹,无形里最终还是会回到原定的方向。

  冥冥中,命中注定。

  这一夜,北洛难得睡了一个极为安稳的觉,一夜无梦直到天亮。

  醒来的时候,朦胧的视线渐渐回复清晰,青年第一眼便看见了身畔的兄长。白衣的辟邪王侧躺在北洛身前,粗略的拢了一件单衣,领口松散露出颈下的前胸,长发未有束起,分散了一缕从肩头垂下,与他平日的模样不太相符,多了几分柔和的气息。

  玄戈的手臂枕着着弟弟的额角之下,掌心护在北洛的脑后,青年顺着衣领看向兄长的肩头,残存延伸向后背的抓痕映入北洛的视线,始作俑者后知后觉的发现这是自己的杰作之后,脸庞噌得烧到通红。

  腿部擦过床单,他的身上很干净,没有任何粘腻的感觉,想来已是被人贴心的清理过。入睡前的事浮现脑海,脸上的热度越发蒸腾,连带着耳尖都染上一片暖色的红。

  “醒了?”

  辟邪王睁开了眼,他一直守着北洛,直到片刻前才有了几分睡意开始阖目休息。本就睡得极浅,北洛一动,玄戈自然就醒了。

  青年不知该摆出什么神情,干巴巴的问道。“……我睡了多久?”

  “一天一夜。”玄戈对上弟弟神色清明的双眸,心中最后的石头也终于落下了地。“可觉得有何处不适?”

  竟有这么长时间……北洛舒了口气轻轻摇摇头。虽然浑身依旧酸软无力,但状态却好似恢复了不少,青年甚至觉得除了这份特殊缘由的疲惫之外,内视经脉,他竟然比遇上夜长庚之前的状态还要略好些,整个身体透着一分说不出的轻松。

  回想起晴雪曾说过的话,啧,看来这兄弟之间的……呃,真的能帮到他恢复伤势。兀自感叹着,青年却不知玄戈的瞧见的他的模样反而沉下了脸色。

  北洛熟睡的期间,晴雪曾诊断过一次,她说北洛此次能捡回一条命甚至因祸得福,除却诸方各人全力以赴与阎王搏命之外,纯粹是阴差阳错、运气使然,稍有错漏后果都难以预料。

  不知是不是结契之后,北洛对玄戈的气息感知越发敏锐——比如此刻,他正沉浸于自己的思绪,没由来的一阵直觉涌上心头,当下第一时间注意到辟邪王正心情不佳。

  ……想不明白对方不悦情绪的来源,北洛微微挑眉。“喂,你怎么了?”

  玄戈没有搭理他,兀自收回目光,抽离手臂后缓缓从床头坐起。

  这反应让北洛觉得有些新鲜,对于玄戈而言,情绪外漏是件很稀奇的事。且先不追缘由,退一万步说,不管是记忆被看了个底朝天,还是发生了之前夜晚的云雨之事,要生气也该是他吧?北洛被这突然针对的恼意惹得有些不满。

  无怪青年心绪翻腾,若有旁观者大约会在心中调侃上一句,这算什么……新婚之夜后的清晨伴侣就开始闹别扭了?——于妖族而言,某种意义上结契便意味着盟誓。

  黑衣的青年暂时忘了这一层,他皱着眉头嘀咕了一句。“……莫名其妙。”

  说完这句话,一抹阴影突然降临在身体上方。北洛微是一愣,只见兄长忽的翻身覆到自己的身上,两手撑耳畔,俯视的视线让北洛觉得略有压力,他不由得吞咽了一下,下意识想避开了对方的目光,可念及自己并无心虚的理由,当下略是不快复又狠狠的瞪回去。

  清亮的眼神配合着微红的脸色,活像只自卫的猫儿。

  玄戈的视线落在青年漂亮的锁骨和滑动的喉结上,不觉心底一紧。这个弟弟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无意中的一些动作究竟有多撩人……不行,现在不是在意这些细节的时候。辟邪王定了定神,然而他努力想摆出生气的模样,酝酿了半天情绪,面对着弟弟终究还是失败了。

  此景落在北洛眼里就是他的哥哥直勾勾盯了他半晌,而后不知缘由的露出一抹挫败的神情,叹息道:“我因何恼怒,你难道不明白?”

  目光灼灼,烫的北洛心里一热,虽然依旧觉得自己没错,可不知为何在这份注视下,青年竟也诡异的生出一丝心虚……嗯,那不成他真做了什么天怒人怨的事?

  玄戈瞧这神情就知道北洛没能明白自己的新年,当下放弃了和弟弟争辩,直接切入主题。“……告诉我,你为何要去追夜长庚?”

  这有什么关联?青年皱起眉头,他想了很多原因,却没想猜到玄戈会提起这件事——那个情况下葛先生陷入梦魇,岑缨被下毒,岑老爷因此痛不欲生身体每况欲下,他们等不起。

  兄长轻轻的摇了摇头,他想问的并不是这个。

  “为何要自己孤身擅自行动,明明传信于我即可……你可知此番是九死一生?”辟邪王说着,心底那点散开的怒意复又聚拢了来,化成一抹复杂而略带责备的视线。

  “我竟不知你是如此鲁莽之人。”

  原来是这个原因,北洛心下微动,他略略别开目光,颇有些不自在的说道。“灾难是我带去的,夜长庚亦是因为记恨我才报复在他们身上。”解释完,青年无奈的扯了扯嘴角。再说,除了追去后山的时间是单独行动外,其余时刻他皆与姬轩辕一同,若非夜长庚发现他坤泽的身份,再加上姬轩辕不知何故没能一同进入魇魅的原灵境,他又如何会落入那般险境。

  “你可有考虑过你自己?”

  北洛怔了怔听着兄长继续说道。“以为伤势逐渐愈合,妖力经脉不再枯竭萎缩,你便觉得自己可以与那魇魅一战?”下意识的责问让玄戈立刻收住了口,不,他不认为正常拼杀的状况下北洛会输给夜长庚,哪怕伤势未愈,哪怕妖力无法使用……区区一个夜长庚实在算不了什么能上台面的东西。

  不过是因为……

  辟邪王难得遇上言不达意的状况,他踌躇了少顷,终究没有继续说下去。他并不是真的责怪他,只不过……

  “倘若——”有些事,玄戈根本不愿想象后果。

  若是放在过去,这话听完北洛大约会觉得自己被低看了,但如今兄长的心情清晰的展现在面前,青年讶异之余,心里亦隐隐流动起淡淡的暖意。玄戈的话细想实也无错,发狂的事他记不太清了,但在之前的经过北洛都很清楚,如果不是夜长庚碰触了颈后的腺体,玄戈残存的气息让他一瞬找回了清明,拔出太岁斩杀了那只魇,他也不想去猜测事情会发展向哪一步。

  玄戈微闭了一下眼,整件意外中北洛并没有做错什么,设身处地去想他也未必能做得比弟弟更周到。气恼来得突然,无怪乎弟弟觉得自己莫名其妙。

  回想起梦境中化为金光消失的缙云……如果那是北洛,辟邪王不知道自己会落入何种心境,忽然间明确的心念浮现脑海——弟弟的存在,终是成了他的软肋。

  胸中舒出一声略是低沉的叹音,辟邪王半坐起身,他倚着床头的墙面闭上眼平息下纷乱的思绪。

  北洛看着兄长的侧脸,有些话不必明说他已心中有数。前次因为巫之血的事兄长也难得的表露过情绪,那会儿是怎么解决的来着……好像莫名其妙对方就不气了,所以眼下的情况该怎么办?迟疑着回想起某些属于他人故事的画面,消减的温度再度回到脸颊上。

  ……比起师弟师妹们喜欢的那些情情爱爱的话本,这或许是个办法,但此样类型的事换个人……或说姑娘做起来很合适,若是由自己完成的话未免太过奇怪,然除此之外他也没想起更恰当的方法。

  ……也不知这么做眼前这家伙会是什么反应?

  青年犹豫了很久,终于生了几分尝试的心,他面上不显,耳朵却红得愈发厉害。北洛抬起头,微微吞咽了一下,很慢、很紧张的直起身靠向兄长。

  玄戈虽然闭着眼,但弟弟的小动作他都察觉得很清楚,正奇怪着对方想要做什么,下一秒,唇角附上了一片轻柔的暖意。

  稍纵即逝,蜻蜓点水。

  辟邪王呆住了。

  ……

  青年后退着皱起眉头,斜靠床头侧过身,神色显得很轻松,可红透了的耳尖却暴露了他内心的紧张。在缙云的记忆里,姬轩辕和嫘祖之间吵完架就是这样哄对方的,有熊的族长做起这类事得心应手,极是轻松,换到自己身上果然还是有些奇怪啊……不过抬眼瞧见兄长脸上难得有些犯傻的神情时,潜藏的窘迫瞬间消散,北洛抱起双臂略略抬高下巴,一脸好笑的问道。

  “还生气呢?”

  空气沉默了半晌,兄长的声音幽幽升起。“……这是,谁教你的?”玄戈面无表情的转过脸,一双眼直直的看向弟弟的面容。

  青年故作镇定的轻咳一声,他的语气淌出几分调侃,眼神里倒映出窗外温暖的阳光,顾左右而言他。“怎么,没用吗?”

  居高临下的辟邪王挑了挑眉,他缓缓低下头。

  逆光之下,兄长的眼中竟是隐隐跳跃出金色的亮彩。念了一声青年的名字,天乾给了坤泽一个真正的吻。

  “弟弟,你知不知道如果没有抑制的药物,就算有天乾标记,坤泽的潮期也会持续三天?”

  玄戈最后还是放过了北洛,虽然抑制的药物吃多了对身体并无好处,但谁让这人还算半个伤患,即使情况已比原来好了许多,过分的胡闹还是暂时免了吧。

  晴雪对此给了准信:尽管波折重重,这次意外的却没有让北洛比原来更糟,或者说源于……呃,正式标记,或说结契,不仅伤势没有复发,北洛的妖力亦有些许好转。

  说到“结契”一词,北洛脸上出现几分微妙的神情。说来有趣,出于不知名的原因,兄弟俩不约而同的没有提起此事,而印刻在血液中的气息除了让二人更为默契而心绪相通之外,似乎和平日也没什么差别。

  弟弟自觉无差便索性暂时放下,哥哥则开始考虑一些更长远的事,眼下权且不表。

  姬轩辕带来了百神祭所内的残魂,帮友人进一步恢复了几分伤势,现在的他和九年之后前往西陵时状态差不多,兴许还略好一些,因为这一次他大概不至于十年内妖力都无法进展。

  如今的黑衣青年已经恢复了撕裂空间的能力,可以靠自己打开空间通道,不过玄戈说什么也不同意再放北洛单独出行,嗯,有姬轩辕陪同也不成。

  曾经的黄帝陛下觉着自己可能在辟邪王那里失了信任,这让一向办事靠谱的姬轩辕很是伤感。当然这事儿真的不能怪他,失了信用度的也是北洛而非旁人——辟邪王只是不再相信除了自己之外的人还能看住这个乱来的弟弟罢了。

  虽然其实事实上,真有什么事,辟邪王自己也未必阻止得了北洛就是。

  两日之后,恢复行动的北洛终于想起了他遗忘在脑后的原天柿。

  自认为孤零零在一群辟邪中瑟瑟发抖了好几日的的黄金飞天鼠看到北洛就扑上去抱住他的大腿,嚎啕大哭的好像被人虐待了八百年似的。

  “呜呜呜呜主人,我终于见到你了,他们说你受伤了,你还好吗呜呜呜呜……”

  原天柿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北洛在自己的衣服被弄脏之前拽着柿饼后颈的毛,提起这只比十年后小上一圈的家伙,拍了拍他的脑袋嫌弃道:“看到没,小爷我好得很呢,别哭了。”

  一旁的羽林抹着头上不存在的冷汗,长叹一声。天知道这几天都是他在照顾这只黄金飞天鼠,好吃好喝供着绝对没欺负它一根毛……嗯,可能岚相有凶过几句,希望这位小朋友不要没事揪着北洛殿下告状。

  说来羽林还挺喜欢原天柿这孩子的,这几日里他们经常切磋厨艺,彼此都颇有心得。

  原天柿抽噎着止住了哭,淌着鼻涕嘿嘿笑道:“嗯,主人没事就好。”大眼睛忽闪忽闪,那模样真诚又可爱,要是给岑缨看到怕是要激动的直想抱。

  不过这种攻势对北洛没什么用,青年挑了挑眉站起身。“对了,你不是说你会做很多事吗?跟我来个地方。”

  北洛说的地方是莲中境。

  敲晕了最后一只水母样的妖灵之后,黑衣的青年站在山崖边看着下方绿色的草地和山坡,舒畅的呼出一口气。寻回了声音的霒蚀君云无月正愁着没什么能回馈辟邪一族的地方,听闻兄弟俩有事拜托,当下以最快的速度精准的挑出了一颗存在混沌之气与内部空间的半魂莲子,这是姬轩辕从人族那边专门寻来的——莲子大多被毁了,这几颗是寻到数量中仅剩的遗存。

  女子略施术法,开辟出了一处新的“莲中镜”。

  此地和十年后的莲子内部布局大体相似,细微地貌略有不同。原天柿找到了一展身手的好地方,开始忙着忙那的收集资材准备建立屋舍。有玄戈的命令在前,天鹿城的侍从也分了几个来给原天柿打下手做帮工。

  地台初步建成,瞧着原天柿和羽林两个正在底下的灶台处聊得火热,北洛莫名觉得自己莲中镜里大厨的名额可能又要多出一个。

  “想不到一颗莲子内部也别有洞天。”

  白衣的辟邪王走到弟弟身旁,同他一起看向一层地面上已有模有样的工坊。几只感染了辟邪之力的妖灵漂浮空中,温顺得听着原天柿的指挥,一个管理农田,一个侍弄池塘,一个跑去挖矿。

  一时整个莲中镜忙活得有声有色,充满了生活气息。

  “王上,殿下,敢问您们想在此处建什么样的房舍?”一个男声出现在二人背后。北洛回过身去,原来是天鹿城的工匠孤灼。这位先生在九年之后的莲中镜里是他最得力的帮工之一,为人稳重手艺精湛,协助北洛和原天柿解决了不少难题。

  “你喜欢什么风格?”青年把工匠的问题抛给了玄戈。

  玄戈疑问得看向弟弟,不知此言何意。

  北洛指着前方的空地,言道他想在此处建一套屋舍,往后出行,这莲中镜就如同一个随身的家园。

  家园吗……玄戈了然,眼眸里带上些许暖意,至于什么风格……“就以人族的屋舍为模本建造吧。”

  黑衣的青年微微一愣。“我以为你会更习惯天鹿城的样式。”

  “整座天鹿城都是我们的,何须在这里强求。”玄戈不以为然,他看着弟弟淡声道:“人族的屋舍即可,具体循着你的喜好来便是。”

  简单一句话说得北洛脸隐隐发热,他轻咳了一声。“……好,那就选人族的。”

  孤灼看着王上和殿下之间的互动,暗暗心中感慨。两位大人的关系可真是好,看来城里对于他们二人之间关系方面的猜测并非捕风捉影。妖族之间虽不提倡血亲结合,但也从未反对过此事,两位大人丰神俊朗,若他们决意相守一生,天鹿城的族人绝对全力支持、倾力祝福。

  孤灼微笑着把话放回心底,思索着回城之后他要跟城里的族人提醒一声,照这个势头指不定过些日子天鹿城就要迎来百年难遇的喜事了,比如双王大典之类的。

  对面的殿下隐约察觉到了孤灼八卦的心思,工匠当即收敛起所有的神情,正色着转回到正题上。“不知殿下可有图纸方案?”人族的建筑他自然做得来,但造房不能凭空想象,没有图纸还是不好办。

  图纸这东西北洛还真没有,不过这都是小事,去一趟人族就什么事都解决了。九年之后的莲中镜里,许多研究都是北洛吩咐下去,而后由原天柿与工匠商量研究完成,除了寻找工匠,北洛还真没亲历忙活什么。

  那厢的孤灼告退之后,哥哥看着弟弟若有所思的神情询问道:“在想什么?”

  “我在考虑仿造建筑的风格选择鄢陵、阳平还是栖霞。”人族建筑是一个广大的命题,细分之下有许多种类。其实上古时的风格也不错,他不介意,但也许不太适合辟邪王。想来想去,鄢陵和阳平的建筑各有优胜精巧,结合起来布置最为合适。

  黑衣的青年当下决定找个时间再去一趟人族。“还得找些小妖来……嗯,还有种子,鱼苗。”记忆接上轨,该做的事情哗啦啦列了一串。

  玄戈看着弟弟认真的模样,眼眸中露出几分笑意。

  青年侧过脸挑眉道。“你笑什么?”

  “无事。”

  玄戈看向数米开外干净的空地,那里以后会有一个精巧的庭院,成为一个新的家园。

  “鱼苗,小妖那些,我会吩咐羽林岚相他们去寻,你不必忧心。”

  “哦。”不错,这可省了不少事,寻小妖还算好办,找个首领把人揍一顿就乖乖听话的来了,钓鱼这种花时间的事能免则免吧,北洛再怎么说也是血脉高贵的大妖,那些鱼儿上钩的快,但感知妖气的时候跑起来也很快,稍不留神就拉断了鱼线,太费事了。

  强调一下,劳神费事可不代表北洛不擅长,不信?回头可以叫玄戈和自己比比钓鱼,北洛有自信,这点上他绝对稳胜兄长一筹。

  此后又过了两日,这天午后,北洛收到了人族传来的消息。

  连通玉牌的人是姬轩辕。

  前日里他开启百神祭所,取回缙云的残魂交与玄戈协助友人恢复伤势之后,上古的首领见北洛情况稳定下来遂再次返回了鄢陵。

  这一回有足够的时间,姬轩辕借此机会接触了许多人族目前拥有的新知识,并与博物学会进行了友好交流,据说在他的帮助下,得到了魔族与妖族灵力的融天仪在灵火铳的研究上起到了巨大的推进作用。

  除了说起人族的书卷文字,姬轩辕还提到了岑缨和葛先生。

  上次到访岑家,姬轩辕化名长柳为小缨子和葛先生治愈了夜长庚留下的妖毒之疾,岑家把他当成救命恩人奉为上宾款待,因此这几日里姬轩辕一直住在岑家。姬轩辕说,岑缨那孩子如今已经完全恢复了健康,似乎要为这话证明一般,玉牌里传出了女孩甜软的话音。

  “北洛哥哥,你什么时候有空再来鄢陵?”小姑娘凑在姬轩辕身边对着传信另一边的辟邪发出邀请。

  “有机会的话。”北洛大约能想象出小姑娘说这话时的模样,一双眼睛亮晶晶的极是活泼可爱。

  如今的岑缨不管姬轩辕去到哪里,每天都喜欢跟在前辈身边,她对这位前辈有着说不出的亲切,哪怕更多时候总是女孩在介绍一些常识性的物件,但她还是喜欢和前辈聊天。

  至于另一边,葛先生许是年纪大了,她直到昨日才真正清醒,大约还要花费一些时间进行修养。许是岑缨在旁边的缘故,姬轩辕没有详说太多,只提及葛先生受梦境的影响更多些。

  梦境,说的莫非是梦魇?

  黑衣的青年回忆起水面另一边由皮影与色彩构建交织的龙宫梦域,一时若有所思。交错的布景,绮丽的色彩,还有属于老者对岁月的不舍与执念。

  “老先生让我带话向你传达一声感谢。”

  姬轩辕的话语让北洛陷入沉默,某种意义上这份灾难是他带来的,青年并不认为自己能担得起这一声谢意。而另一方面……

  眼前发生的事重叠上曾经的经历,北洛的心微微一沉。

  黑莲已被除去大半,巫炤还未醒来,人族没有因外力再次深陷梦魇无法自拔,但属于未来的事实并没有因此消失,反是换了新的缘由重新降临在葛先生的身上。

  北洛不知对方这一次究竟做了什么梦,但这段经历和九年之后过于相似,细思之下,仿佛命中注定的事兜兜转转以另一种形式降临发生一般。

  ……应该只是一个巧合。

  青年轻轻摇了摇头,约莫是想多了吧,毕竟一切只是一个意外,若非自己没能一次性除掉夜长庚,对方又怎么会有机会造成如此相似的成果。

  没有证据的事不该杞人忧天。

  “北洛?”玉牌里传出友人疑问的声音。聊着聊着那边突然没了话音,姬轩辕隐约察觉到对方似乎另有心思。

  青年回过神,应着声清了清嗓子转开了话题。“可还有其他情况?”

  姬轩辕停顿了一下。“详细没有了,你莫非——”方才说完葛先生的事北洛就显得若有所思,难不成之前有过相似的遭遇?

  不得不说,上古之人猜得很准,只是他话语还未问完,一旁的房门忽而传来开启之声。

  来人是白衣的辟邪王,他结束手头的事务回到离火殿里间看看弟弟,顺带休息一番。进门的时刻房里的聊天声突兀中断,玉牌中的姬轩辕见来人是玄戈便不再继续之前的话题,只说一切都好,友人贴心的把空间留给了两位兄弟,向辟邪王打了声招呼之后挂断了联系。

  玄戈抬眼看到青年手中的玉牌,复而对上弟弟的目光。“我可有打扰了你们?”

  北洛方才沉于自己的思绪并未在意姬轩辕的问题,有些事本就是捕风捉影,他自己心里清楚便好,多说无益,当下摆摆手不甚在意的转问起玄戈。“你那边今日情况如何?”

  辟邪王这里一切如常,昨日巡逻队已清除了魔气,不过鉴于魔族的动静越发明显,出于保险考虑,玄戈准备晚些时间自己去查看一番。“可是人族那边出了什么事?”

  青年摇了摇头没有多言,比起来他更在意光明野的情况。“一会巡逻你可是打算亲自前去?”

  “我随你一起。”一锤定音。

  辟邪王没有阻止弟弟,大约是北洛如今的实力已恢复许多,转一圈光明野如同进自家庭院里散散心,左右有他陪同应当无碍,当下允了弟弟的想法。

  本说是回来休息,也不知怎的聊着聊着就变成了兄弟结伴外出巡视,直接出发。两人谈聊着穿过通道,走向前厅。厅堂空荡,前方的出口门石门半开,一束光从门缝中渗入房间,隐隐能听见外间传来对话的声响。

  “……你回去吧,这肯定是不行的。”

  北洛与玄戈目光在空中相接,外面这是怎么了?听起来像是在争论。黑衣的青年推开门,只见门外的台阶上站了几个侍卫,他们围成半圈低下头,视线的中间站了一个年幼的孩子,圆圆的小脸,半短的头发,一双眼睛干净澄澈,倒映出天空蔚蓝的色彩。

  北洛露出一抹惊讶的神情,他认识这个名为夕朝的小女孩,她是慈幼坊的孩子。

  小姑娘站在人群中间,一声不吭半低着头,懵懵懂懂的模样里显出几分认真与执拗。

  孩子不听劝,周围的队员们分外头疼,有人趁着夕朝没注意偷摸离开去寻找和盈,只盼照顾孩子的负责人能赶快解除眼前这棘手的情况。

  玄戈走到弟弟身畔看向一旁的属下。“发生了什么事?”

  辟邪们注意到来人忙得正经了神色鞠躬行礼。“见过王上、殿下。”

  女孩听到称呼抬起头,双子王族的容貌落入眼帘,感知到对方强大的妖气与气场,夕朝下意识瑟缩了一下,但她似乎有更重要的事想坚持,遂再次又鼓起勇气,无声的仰起小脸看向北洛和玄戈。

  一位队员为难的看了看孩子又瞧瞧王上,思索了片刻后站出一步向两位上司解释来龙去脉。原来之前几人正整理着昨日的巡逻报告,不料小姑娘夕朝突然从街角出现,站在离火殿前不肯离去,询问她有什么事,女孩答曰希望侍从们能带她一同去一次光明野。

  近日的光明野不同往时,魔物数量增多,有时必须王族或王上亲自出马才能清除魔气,寻常队员至多自保哪还有功夫照顾孩子?当下拒绝了夕朝的请求。

  也不知道女孩想得什么心思,她是个闷葫芦般的性子,由于幼时遭遇发育的比同龄孩子晚上许多,神智也是近两年才慢慢开启,能清晰表达自己的意愿已是不易,如今被追问原因,不知是不想说还是不会说,除了摇头和无声的盯着成年辟邪们看,女孩口中只剩下重复想去这个目的。

  北洛微微一怔,虽然置换了场景与对象,时间也推前了数年,但眼前的内容依旧让黑衣的青年感到耳熟。如今的夕朝比之未来更沉闷些,认真的模样却不管什么时候都始终如一。

  殿下陷入回忆,辟邪王没有开口,气氛忽然的安静让叙述完毕的侍从当下冷汗涔涔,得不到回应便以为是上面二位生了气,忙不迭先开始请罪,只说派去寻找的侍从还未回来,想来一会等和盈姑娘到来此事就能解决了。

  北洛当然没有生怒,他不过是一时走神,青年想了想直接走上前在女孩面前蹲下,缓声问道。“你可是名为夕朝?”

  女孩眼睛亮了一下。“是的……殿下。”她看了一眼王上,复又转回视线直视北洛。

  “听说你想去光明野?”

  夕朝闻言立刻点了点头,女孩此时说话还不是很利索,一字一顿极是卖力。“殿下,您若是去光明野可以带我同行吗?”

  北洛佯装考虑了一下,反问向女孩。“先跟我说说你想去做什么?”

  这个问题方才的侍卫已经问过一次,女孩眨了一下眼睛,露出迟疑的神情。

  青年将孩子的变化尽收眼底,当下转了问话的内容。“你……可是想去寻些什么东西?”

  女孩看起来很惊喜,她重重的点了一下头。“想要,离火石。”

  居然真的是离火石……

  北洛着实有些惊讶,饶是已经猜到了可能,真听对方回答出与九年后一致的答案,他确实有几分意外。

  一旁的侍卫们亦极是疑惑,他们猜测了许多原因,独独没想到小姑娘如此执拗的原因竟是为了区区几块离火石,这丫头要那玩意做什么?

  女孩听见了旁人小声的议论,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小脸皱成一团思索了片刻后复又沉默下去。

  既然是要离火石,想来缘由大约也一样,就是不知道这次夕朝的目标是谁?最近没听说光明野有魔伤人事件?北洛在脑海中搜寻着讯息,若有所思得淡声拒绝了孩子的请求。“我不能带你去。”

  女孩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她看起来很着急,但话到嘴边又不知该如何说出口,憋了半天挤出几个可怜兮兮的词句。“我会乖乖的。”

  一定听话,绝不添乱。

  这份保证诚恳认真,北洛自然相信夕朝会说到做到,但这和能不能带她外出是两回事,青年抬手轻轻摸了摸孩子的头。“最近天鹿城外的地界魔族出现频繁,太危险。”眼前的姑娘露出失望的神情,闷闷不乐,北洛抿了抿嘴,话锋转折继续说道:“不过——”

  “——我可以帮你带几块离火石回来。”

  “真的吗?”小姑娘的眼眸肉眼可见的闪出了光彩。 “一点点就好。”她连连点头,期翼得看着北洛,强调了两边自己的愿望。“离火石,殿下能帮我带回一点点就好。”

  北洛被她的模样逗乐了。“你要离火石是想送给谁当礼物吗?”

  女孩眨了眨眼,北洛殿下怎么什么都知道?真不愧是王上的弟弟啊,太厉害了。“是的,我想给岚相大人做一个小像。”

  夕朝,离火石,岚相。

  女孩说这话的时候眼里像是有了光,未来与此刻的轨迹重叠在一起,再次产生奇妙的融合。

  一个侍从露出了惊讶的神情,询问之后才知道,原来前些日子小姑娘跟别的孩子一同走上了城门口附近的瞭望台,玩耍之间一招不慎从沿边的位置掉了下去,彼时岚相刚好路过,危急的瞬间里救下了女孩的性命。

  至于惊讶的原因……

  “回王上……”侍从为难的看了看刨根问底的上司们,和同僚交换了一个尴尬的眼神,小声而委婉得说:“呃,属下只是记得当日岚相大人心情大约不是很好……”

  措辞严谨,即便岚相大人不在此地,此话也充分表现出了答题者对于白发王族的尊敬与畏惧。嗯,简而言之,大家都懂说得到底什么意思……毕竟岚相的行事风格可是天鹿城上下皆知的,有的侍从甚至对着女孩生出了深深的敬意。

  事后说起此事时,北洛还与玄戈打趣道,在这天鹿城的王族之中,最会把孩子们放在心上的大约还是岚相。

  虽然对此事,白发的辟邪可能一辈子都不会承认。

  和盈姑娘姗姗来迟的接走了夕朝之后,北洛和玄戈出发前往光明野。

  夕朝临走前郑重的和黑衣的青年道了谢,好像离火石已经握在了手中似的,言辞简单却饱含喜悦。无论未来还是过去,女孩不管对方说出了什么恶言,她都轻松的过滤掉表层凶狠的成分,从而敏感的察觉到言语之下白发辟邪对孩子真正的关心与照顾。

  近来光明野没有进一步恶化,情势却也不曾好转。

  魔族的数量依旧稳步增长,每日都会出现新的下等魔。大多数的下等魔交由寻常队员应付没有任何问题,但倘若遇上会藏匿气息的那一类则必须分外小心。

  隐藏于暗处无法发现是一方面,更重要则是魔族偷袭的速度极快,一时不慎可能会有损伤,不过对于王上和北洛殿下来说,这种水平就不够看了。

  天鹿劈裂魔族扭曲的身体,漆黑之物化为烟雾散开消失。今日的运气不错,妖力扫过整片光明野只感觉到零星几点残余的魔气,不需多时便被双王扫荡干净。

  一路除去魔气走到树林边缘,光影交错的世界中,北洛开始寻找离火石的踪迹。这种含有特殊热度的石块通常潜藏在泥土与树叶的角落之间,需得谨慎追寻气息才能一个不漏的寻得。

  有着丰富寻宝经验的青年很快找齐了夕朝需要的数量,石块堆叠在掌心和臂弯间,沉甸甸的泛着干燥的暖意。

  “好了,这下就——”刚想说今日的工作结束,北洛抬起头的瞬间似乎注意到了什么,话语顿在喉咙口,应和着他突然略是僵硬的神色,莫名的有几分滑稽。

  “怎么了?”玄戈顺着弟弟的目光看去,目光看向一旁树林与草地交接的地方,眉头微挑,眼眸中划过一丝了然。

  黑衣青年的表情诡异极了。“……最近没有魔族入侵对吧?”怎么眼前的地方像是遭逢了大难似的?

  弟弟的反问让兄长的神情愈加微妙,他欲言又止的看向北洛,这可真是为难了,他该怎么回答好呢?

  最后还是弟弟自己先反应出了原因——兄长的神情具有很强的提醒力,北洛稍一回想,拎出了因为当时神识不太清醒而被抛之脑后的记忆。嗯……想起来了,由于某位男性魇魅的圈套而导致光明野遭受了一场王辟邪原型下进行的失控破坏。

  ……所以,原来罪魁祸首是他自己啊。

  弟弟恍然大悟的神色落入眼中,白衣的王者也记起了那日的场景,有些事他并不是很想二次回忆起来,而这世上能两次得罪玄戈后还没被辟邪王亲手除去的敌人,恐怕也就只有夜长庚了。不能让那只魇魅在临死前为他的行为感到后悔是玄戈迄今为止难得的憾事,只是身首分家这种死法真是太便宜他了。

  哥哥兀自惋惜,画面切到另一边的北洛。

  勿怪弟弟没能反应过来自己与场景的联系,任谁看见一块数丈宽平地坑洞脑子里面第一个想到的肯定是魔族——草叶被凄惨的扒到一旁,裸露出深褐色的泥土与大片碎开的石块,形状上并非规则的圆,一头宽一头窄,像是后退时体重在地面上拉出的长痕。

  北洛在边缘转了一圈,经过认真的回忆研究,突然发现他似乎错怪了自己——嗯,这坑从动作上分析应该是玄戈留下的——隐约记得有这么一段追逐过程的青年思索着抬步踩入土坑,人形的脚印落在边缘形成鲜明的对比。

  有比较才能感觉到原身与人形之间巨大的差异。

  心中升起感叹,青年忽而发现坑洞的中间还有一处略小一圈的脚印——大约是泥土被第一脚的滑行踩实了,后续的脚印再落上去便不如前者明显,更何况大小上还明显的缩水了一截。

  北洛后知后觉的想到,这可能才是他自己的杰作……类似于哥哥被自己逼退之后,然后又追着扑过来咬上去所以才会出现脚印重叠的状况……大概。

  然而不管原因为何,这个成犬与幼崽般赤裸裸的比较把青年一直忽视的问题摆到了台面之上,一时间北洛的心情五味掺杂。

  注意到那边诡异的眼神,玄戈看清坑洞中的大圆套小圈,顿时明白了自家弟弟愤愤的原因。白衣的王微微挑眉,忆起夜长庚而萌生的不快一扫而空。北洛的关注点总是这么有趣,仔细想了一下,如果二人都变回完全的原型,他的确比弟弟高壮了不止一圈,嗯何止是一圈……怕是好几个弟弟加起来才比得上一个哥哥的体格。

  “你才成年,待妖力恢复自然会继续成长。”玄戈在心里进行了严谨的措辞筛选,为了尽量不要伤害弟弟的自尊心,他连“别急”这样的词语都咽了回去。

  可惜了,北洛一点也没觉得自己被安慰到。青年略是不快的瞥了一眼兄长,明明人形来看他们两人在身高上并没有太多区别,偏偏原身的问题一摆出来,差距高下立现——

  形容起来大约就是有种明明是孪生子哥哥却比弟弟身材高出一截的错觉。

  ……如果原身上的差异体现在人形之上……北洛试着想象了一下,然后痛苦的捂住了脸。

  嗯,没关系,他才刚成年,辟邪的寿命很长,他还有足够时间……

  对,没错,再等些年份就好了,这一切都是长期压制妖力的遗留问题,绝对不是什么发育不良!

  原身方面的比较让兄弟俩之间弥漫开一份古怪而又轻松的气氛。

  出于对尺寸的不确定,北洛挺想干脆现场都变回兽形的模样,好好比比两个人之间的差距到底有多少?然而思及前次战斗最后的场面……嗯,从某种意义上,兄长是靠体格以泰山压顶之势最终成功制服了陷入失控的弟弟。

  算了,北洛没有自取其辱的兴趣。

  想一想,若非没有这次失控的经历,青年对于兄长原身的印象只怕还停留在九年之后。

  突然浮起的旧忆让北洛微微一怔,可不是么,在此之前北洛对玄戈原型唯一的印象来自于巽风台,未来的时间走得太过匆忙,许多事不能往下深追回忆。就如同臂弯里叠起的离火石,当年陪伴北洛一起收集此物的人是羽林,返回后,棕红色头发的辟邪还亲自下厨请他吃了一顿人界的美食。

  至于之后……

  青年的眼眸微微一闪,晦涩的情绪从灰色的瞳孔上一闪而逝,快得像一道绵软的残影。

  未来被改变,所有的人都还活着,是以陈旧的记忆上覆盖了新的篇章,从今以后对于兄长原身的印象拥有了明亮的色彩。

  提及预知梦的话题,说来今日真是挺特别的一天。双重的巧合先后出现,瞧着这架势竟是逼得北洛必须现在就好好正视一下这个问题似的——

  不论是夕朝的离火石还是葛先生的梦魇,它们出现的方式与时机都极是微妙,明明所有的前置条件皆已被破坏或是打乱,两件事却还是先后的发生了。尽管并非未来记忆的直接再现,但细微之处的相似细思之时却令人莫名的毛骨悚然。

  北洛一直以为拥有了预知梦之后他便可以改变未来的走向,一直以来不论是最初冲入魔域介入兄长与始祖魔的战斗,还是进入人界提前布局好一切防备,黑衣青年所做的一切均是为了阻止记忆中某些事件的发生,扭转那些已成定局的结果。

  然而,这两件事的出现让青年的心头浮现一个带着寒意的联想——莫非,即便他费尽全力也依旧不能阻止未来记忆中的一些事再度降临?换一种方式后得到同样的结果,如同所有的努力都变为徒劳。

  这份思绪来得极是突然,意识到的时候几乎在瞬间胀满了青年的心房。心底骤然一空,北洛只觉这是一个非常恐怖的想法,他低下头望着手中的离火石陷入沉默,胃里像是沉了石头,下意识握紧了拳,指尖刺入掌心,疼痛刺激着神智提醒着理性的回笼与主导。

  ……这是怎么了,都是些没有证据的东西,捕风捉影,两件事微小到甚至算不上征兆,他不该给自己寻找恐慌。

  思绪到此,北洛迅速的整理着方才少少有些失态的情绪,回顾而看,果然啊,人在面对重视之物时总是很难保持冷静,可事实上越是此类情况越该保持理智。

  自我的慌乱与恐惧救不了别人,更帮不到自己。

  暖色的阳光从树林的缝隙洒落下来,落在翻开的土层与青年的背影之上,柔风拂过勾起发辫的尾端轻轻飘浮,不听话的发丝扫过脸颊,引得北洛无意识皱起眉头,指尖擦过鬓角,将黑发顺至耳后。

  白衣的王注意到了弟弟瞬息变化的心神,他站在一丈开外的地方静静地看着青年,目光中掠过一丝意味不明的色彩。

  北洛在想到什么?关于这一点玄戈并不是很确定,但他即便没法完全猜到真相,判断对方是喜悦还是焦虑,幸福还是伤感,这种能力辟邪王还是拥有的。

  何况,事关原身能衍生出什么回忆,自从见过弟弟的梦境之后,兄长心中有数。

  白衣的哥哥思索了片刻,远处半沉的阳光映入眼帘,他好像忽然想起什么,久远之前的记忆画面走入脑海的时候玄戈微微一怔,他迟疑着反复得搜寻了相关所有的印象之后,眸色微暗。

  有些事埋藏于过去,追溯起来已是百年前的回忆,说来他真是很久不曾想起过那个地方了。这么想着,辟邪王抬起头,瞳孔中映出青年的背影,他沉思了几秒,而后忽得开口唤了声弟弟的名字。

  “北洛。”

  青年的思绪中断在这声呼唤里,他回过神抬起头,还来得及未回应兄长,霎时风起,卷起的飞沙扫过周身,引得北洛略是虚起眼眸,看向身旁气流的中心。

  像是一道光走过身畔,树木摇晃发出收到挤压与冷风穿过枝叶的声响,北洛抬起头,一片巨大的阴影从上而下投落在地面上,将他整个人牢牢的笼罩其中。

  定睛再看,遮住天色的巨兽身形展现眼前。金白的毛发,尖锐的犄角,灰沉的铠甲,还有健壮有力的腿与利爪。“你……”青年皱起眉头,显然没明白哥哥为什么突兀的现出了原身。

  有魔要打架吗?不对啊,玄戈平日用人形战斗的机会分明更多。

  难不成真要跟他比身高呢?喂,不至于吧……

  巨兽不知弟弟乱七八糟的思绪,它微低下头,红色的眼眸中倒映出青年修长的身形。“上来。”原身的声线变得比平日更为沉缓,语音里带着妖兽喉咙中特有的低音之息,浑然厚重,震颤北洛的耳膜。

  北洛想不明哥哥此番举动的含义,他昂起头微微挑眉,目光与辟邪遥遥对视。看这样子像是要去哪?弟弟等待了几秒,见哥哥没有解释的意思,想了想遂也没有多问。

  也罢,且看看他卖的什么关子。

  青年当下飞身跃起,踩着周边树干的凸起翻身空中划出一个半弧后稳稳的落坐于脊背之上,胯部压在细长的毛发之上,属于兄长体温的热度与气息笼罩周身。

  “坐稳了。”

  声线于耳畔响起,通道在眼前旋转打开,长尾在空中勾出流畅的弧度,巨兽抬步跃入其中。

  最初入眼的是一片昏沉的灰色。

  辟邪拥有开辟空间到达彼岸的能力,寻常短途撕裂出入口之后直接便能到达对岸,若遇到两地相隔有一定距离则会通过一段或长或短带上几分穿梭之感的通路,像是光走后留下的隧道,旋转中闪着忽明忽暗的色彩,引导着来者去往未知的另一端。

  尽头的出口绽开微弱的亮点,穿越的瞬间仿佛走过一层薄薄的膜,天地瞬息一亮,而后眼前映入此间世界全部的场景。

  黑衣的青年抬起头环顾四周,天地连成一片,仿佛置身于属于无色的世界。朦胧的灰笼罩了整个空间,半是模糊的光半是昏沉的暗,隐隐有棉絮似的云雾飘散其间。视线向着最上的天空走去,远远可见星星点点的亮色弥散于空气之间,仿佛漫天星辰又好似飞舞的萤火。

  下方的空间埋没于昏沉的暗色之中,眼眸熟悉了此间的色调之后,潜藏于阴影中的身形一点点清晰起来。青年虚起眼眸观察了许久,最开始他只能辨析出一堆交错的影,再细细看去,零碎穿插的枝条映入眼帘,大约是半透的树,漫山遍野。这些草木并不高大,下身是深沉的灰黑,枝条向上走去颜色便越发透明,顶端的部分晶莹剔透,凑近了看少许亮点融于其中,偏飞的光影缠绕在周围,看起来像是无声的飞虫,一时连成片,一时又如雾般流转散开。

  金白的辟邪停落在一处地面之上,直立的山崖远远高出地坪之线,配合着周身没于阴影的景致,一时间竟有几分漂浮于空中的错觉。

  迎面有风吹来,空气中弥散着一抹清冷而幽远的气息,味道很淡,浅香的草木之意凝于其中,带着一丝朦胧的水雾,落在皮肤上停下一层绵和的凉意。

  没有解释与提醒,突然之间就把人带到一个陌生的环境里,北洛隐约觉得辟邪王应是有什么用意,他感知着此间天地澄澈的气息,抬手拍了拍身下的兄长。“喂,我们这是在哪?”

  巨兽没有回答,它微仰起下巴抬眼看向前方。青年顺着辟邪的目光看去,他微微虚起眼眸等待了片刻,不久之后,远远的天际一点点完全的暗了下去。

  很快,光便出现了。

  起初是浅淡而微弱的亮色,近乎于白,从暗沉的调子里缓慢得放射出亮闪的点,明快的颜色散布而开,将周围灰蒙的雾一点点染上暖意的色彩。

  剔透的光穿透的云絮走向上方的天幕,像是拉长的线折射出长短不一透明而七彩的晕,柔软的云碰触到光芒的瞬间开始慢慢消散,从拥有实体的质感一点点变得单薄。

  光越发明亮,夜色更为深沉。

  强烈的对比衬托着干净的白色,灯火般明明灭灭,闪烁之间染上少许浅淡的黄,温凉的素色浸透了远方的天际向上方的暮色走去,碰触到暗沉的色彩,对接交融的边缘融成一片清亮的银光。

  空气中荧火在空中流动偏飞越发明亮,好像夜空中亮起的群星,又像暗色里闪耀的明灯。时间倏忽而过,群星瞬息万变,不知过了多久,天色中所有的荧光仿佛忽然被点燃了似的,耀眼的火星飞散而开,无数的亮汇聚绽开成一片无声绚烂的烟花,浅淡的灰,锃亮的白,明快的黄,还有诸多的亮色编织缠绕在一起,映衬着背后沉郁的黑与深暗的蓝,如丝绸河水般流动展开,灯火荧光汇入上空将整片天边映得透亮。

  青年怔忡的看着眼前极美的夜色,闪烁的光映入他浅灰的瞳孔,风里带着夜晚传来的凉意扫过皮肤,细长的软毛漏入指缝随着气流微微起伏。

  远处交接的天际泛起浅浅的黄与淡淡的青,夜幕完全暗了下去,星辰却比任何时刻都更为闪亮。地面上残存的荧光加快了流动,旋转向上冲入银灰的云间,化为没于星河的一抹亮色,交缠相融。所有的树木都被染上了色彩,剔透的银色白得透明,倒映出天空流动的剪影,天空与地面连成一体,最后竟仿佛燃烧起来一般,越发夺目耀眼。

  时间走到最后,夜凉如水,漫天星河。

  不知过了多久,一盏茶,一炷香。

  光跨越了极致的巅峰之后,终于慢慢抽回了气力,一点点退散向后,带着明亮的世间再度缓缓暗沉了下去。

  黑衣的青年不知如何用语言形容,他曾见过许多地方的星辰夜景,从栖霞、阳平到天鹿城、光明野,从常世人间到魔域彼岸,每一处皆有独属于自己特殊的美景,但今次的光影却比任何时候的夜色都要更为绚烂恢弘。

  “这里是什么地方?”他又问了一遍这个问题,语速比初时慢了许多。

  巨兽微微偏过脑袋,低沉的嗓音从喉中发出。“此地为魔域的一处空间,常年介于昼夜之间,只有特定的时间才能看见光与夜。”

  青年意味不明的看向兄长。“……这么说,我们正好赶上了时间?”

  玄戈同意了这个说法,据说这片空间即便有光通常也只是短短片刻,地面上半透的树木名为琼木,空中散出的光点则是琼木的伴生妖物荧流。荧流朝生暮死,因琼木而生,遇光会燃烧成炫目的火焰,升入空中如同闪耀的星辰,死后则化成烟尘飘飞散落,融于土壤成为琼木的养料,之后再从植物的树枝中孕育而生,循环往复。

  琼木与荧流配合短暂的亮色形成“静夜星河”,这是魔域中有名的美景,然想见一次却是难上加难——外间极易出现风暴不说,单言光芒短暂的出现——有人在此等候一年也未必能盼到一回。

  想不到个中还有如此复杂的背景,北洛从兄长的身上跳下,缓慢向前走去,站停在石块的边缘。

  “既是极难寻见,你怎么知道今日会有异景出现?”他们到此不过等候了片刻便迎来了盛景,若非玄戈说起,他又如何能知道这番景色竟是许多人可遇不可求的。

  巨兽不以为然,那些对美景求而不得的人并没有空间之力,事实上只要算好时辰,此事于辟邪而言并非难事。这样想的确有几分道理,原来裂空之术是如此方便的好物,解答了第一个疑问,第二个浮上心头。

  “那你又是怎么寻到这里的?”

  面对这个提问,王沉默了片刻。就在北洛以为他不会回答之时,兄长的嗓音缓慢传来。“母亲曾与我说过,这是她最喜欢的景色。”据说很多年前,先代王妃在裂空之时误入此地,恰逢瞬息的星辰,自此便爱极了这片天地。

  母亲。

  这是一个对北洛来说有些遥远的词,青年对于先王妃没有任何记忆,他从未问过此事,只是从旁人的只言片语中拼凑着想象过母亲的性格与模样,可惜,想象总是单薄的,终到末了她甚至不如浮彦的记忆来得明确而直接,但有一点青年从未忘记过。

  正如浮彦的话语,那个女子也许是世间第一个真正珍视着他的人——可惜,他没有机会见过她。

  “……以前……我是说,母亲,她带你来过此地?”词语陌生的字音从唇齿间走出,说出来之后,青年的心微微一动。

  “来过。”巨兽说这话的时候垂下了脑袋,北洛从它红色的眼眸里看到了如晚阳般淡淡的暖意。

  过去的记忆如今想来仿佛褪色了画卷,许多画面变得斑驳而灰白,但仍有一些不论过去多久依旧存留着它最初展现时的色彩。

  玄戈记得母亲第一次提起星辰与夜晚时的模样,她说,第一眼看见那漫天的荧光时她就在想,即使有再多的烦闷忧虑,只要看见那些耀眼的星星,所有的怅然焦躁都得到安抚与慰藉。

  如同暖意流入心底,烧尽一切苍白与晦涩的暗沉。

  在辟邪王有限的记忆里,母亲后来年岁中所有的失意都与弟弟有关,每每想起北洛时,她总会带着他来到此地,有时一坐便是半日,即便选择了错误的节点,不会有光走入大地,她也依旧会坐在高耸的石台上,像期待着最亮的星辰下一秒就会出现似的,然后一直一直的等待下去,在时间不得不返程之时再行离开。

  红色的眼眸中倒映出黑衣青年修长的身影,玄戈忽然在想,那时的母亲等待得究竟是什么?星河光影,亦或是背后映射的存在与念想。

  那时过于年幼的辟邪并不能看懂母亲的心绪,现在也没了机会再得到答案。

  对于弟弟,幼年的玄戈并没有明确的概念,或许在久远的儿时他还因为这个素未谋面的存在让母亲伤心、让父母失和从而生出过反感之意。而待先王妃战死之后,此间的夜色天地也被他抛去了脑后。

  思绪到这里就停住了脚步,所有的事都是太久之前的过往,玄戈本以为这一生呀都不会再有机会忆起这片星辰,然时光流转,百十年过去,与北洛重逢时至今日,弟弟这个词在玄戈的心中才真正的拥有了温度、得到了实体,如今更是成为辟邪王心底最珍视的存在。

  而在此之后,玄戈总算第一次想起前尘过往,第一次踏入此地。

  尽管,他其实一直都清晰记着这片世界中昼夜轮转的时间。

  许多东西到后来知晓真相时才渐渐明了,如同四极书阁里埋藏的记载,上书有言,玄戈与北洛这两个名字皆来源于天上的星辰。

  他隐隐清楚,自己早就应该带着北洛一起来入此地。

  好在,现在也不晚,他们终是一起赏见了这片静夜星河。

  白衣的王像是想起了什么,低头看下身旁的弟弟。

  “你若是喜欢,我还知晓一处极美的景。”

  玄戈不止一次听闻天鹿城里有人说起那片特定季节里才有的虹霞,红得好似焰火绽放于天际。待过些日子得了空闲,他或可带北洛一同前去欣赏一番。

  荧流燃尽了最后的热,化为烟尘悄然散去,一切回复到了曾经的灰蒙与暗色之间,少了漫天星河,整片天地比初来之时更为昏沉也更是寂静。

  略带凉意的风从前面的世界徐徐吹来,扫过耳畔,吹向身后看不见尽头的远方。

  青年的心一点点安静下来,柔软的温度弥散心间,兄长的用意便是不用明说他也猜得到。母亲,浮彦,过往的记忆浮现脑海,杂乱的思绪压回心底。许多事因为在意所以才会患得患失,而兄长站在身边,唾手可得的距离,真切实在的温度和气息萦绕身畔。

  如今所有的不确定归结下来只剩下巫炤一人,想一想,是自己一时魔怔了。

  冥冥中或许真的存在所谓的“命运”,然世间万物,想更好的活下去本身便是与天争命。

  他已经握住了现实,剩下的便是向前行进,以手中之剑护住心底珍视之人。

  “玄戈。”青年转过脸,他唤了一声兄长的名字,嘴角微微上扬,眼眸中流淌着仿佛荧流晨星般明灭的亮彩。

  “随我去一趟常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