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长路而终>第39章 39

  20分钟,救护车在解放军医院门前停下。

  李护士长急忙带了一群人下去接,给弄到病房。还没来得及跟余怀之搭话,余父穿着白大褂进来,听诊器血压计一应俱全,看样子是真上了心,这种测量数据的小事儿都要亲自上。

  那么多年没见,往事历历在目。

  余怀之叫了声“父亲”,态度一如当年,不卑不亢。

  余父一点头,瞧见病床上躺着的是个金发碧眼的漂亮小外国人,回头看眼儿子:“孩子妈妈怎么没跟你一起过来?”

  他心中存了疑问,余怀之离家也不过才十几年,这小外国人看着却不像小孩的样儿。

  莫非外国人长得老,所以才显得成熟了些?其实他还是十几岁的孩童?

  余父没问出口,听过心肺,检查过眼瞳,跟身边几个医生说了几句,他们便出去忙活。

  “温度太高,担心引起脑膜炎,先药物降温,然后去拍个脑CT。”

  老爷子在301干了一辈子,如今是特级专家,几乎打眼一瞧就知道什么问题。

  余怀之不担心是假的,也不愿耽误,“我去缴费、挂号。”

  “你别忙了,我已经安排给小李他们。”余父咳嗽了两声,嗓音沙哑,“你多少年没来301,后头盖的新楼,所有检查器材都弄到那边去,你去了也是白忙活,找不到地方。在这儿等着吧,淑霞有分寸。”

  父亲如此开口,李护士长又点头,安慰他不用担心。

  余怀之便看着Alexander被几个医生推出去,去做各种检查。

  病房内父子俩无声站着,气氛尴尬,又有一丝破冰迹象。

  到底还是老一辈,余父在沙发上坐下,说:“这么多年过的还好吧?要是有什么需要帮助。该开口还是得开口,父子俩哪有深仇大恨啊,都是一家子,老了还得埋一个祖坟。”

  余怀之微微蹙眉,“您宝刀未老,别说这种话。”

  “我呀,这两年真是不比从前。”余父听说儿子这是心疼自己,抹了把眼睛,“前年就想退休在家歇歇,老院长说离不开人,专修的医生好找,全能的医生难寻,又高新把我返聘回来,说让我先干着,为人民出一把力量,甭那么早卸甲归田。”

  许多年没见,父亲真是老了。

  余怀之看他满头白发,额上遍布皱纹,一双眼也变得浑浊,就连肩膀骨架也朝内侧佝偻,背部不再像打断自己胳膊时那样挺直。

  心中猛地一酸,说不出的难受。

  正义开口,余父望着他,反而是先眼眶红了起来:“怀之啊,你也老了。爸爸上次见你头发还是黑的,怎么如今这头上也长了白丝呐,叫人看着怪窝心的,是不是这几年过得不好啊?还是叫领导欺负了,工作上给你出了难题,干不下去?”

  余怀之嗓音一哽,十几年的怨与不解无声瓦解。

  走到父亲身边,他坐下,握住了余父的手掌,慢慢揉搓:“爸,怀之不好。这么些年不懂事,没跟您打过一通电话,叫您惦记了。”

  他这话说的眼眶发烫,父母面前终究是小辈,不自觉眼窝撑不住,两行泪沿面落下。

  人老多情,三十来岁一气之下离开家门,他自认为这辈子不会再有天地父母。

  如今步入中年,渐渐体会了为人父母时的心酸难捱。

  前程往事,还有什么不值得被原谅?

  那是生他养他的父亲啊,是他的仇人么?还能恨一辈子——

  余父紧紧攥住余怀之的手,看了儿子半晌,老泪纵横,说不出一个字。

  父子俩沉默,余父擦去眼角泪水,说:“你姑姑这几年一直想你啊,眼睛给哭坏了,怨我当年对你太狠,不该把你赶出门。你走了没两年,你堂弟出了点事,酒驾撞死了一家三口,判了几十年,家里头一直瞒着没告诉你姑姑,不知道咋回事知道了,脑梗,二十几晚上人走了。前后一个星期,你姑父心脏病发,也跟着走了,撒手人寰。这事儿至今都瞒着你堂弟。没敢跟他说,怕他在牢里想不开,也闹出人命。”

  余怀之听的痛心,几乎不可置信:“这样大的事,您怎么没给我打电话?”

  “打了。”余父说,“打了两个,你一个也没接,可能是还怨我吧。”

  余怀之问了时间,略一算,那时候正是他和韦若烟还在一起的日子。

  他肯定不会拒接父亲的电话,不至于这样狠心。

  如此说来,也就只可能是韦若烟给他挂了,还删了通话记录。

  余怀之不知说什么好,心中气痛又悔。

  “那时候糊涂,没认准人。也是被爱情冲昏了头脑,总觉得人家能跟一辈子,没想往后的事儿。”

  “事到如今什么都别说了。”余父又是一阵咳嗽,才问,“我瞧这孩子有外国基因,你是找了个西方的媳妇,成了家?他多大了,得有十好几吧,我瞧着不像个小孩。”

  余怀之心中一片痛顿,不知自己走后家中发生这么多事。

  余母在他七八岁就去世,这些年一直是父亲一个人将他养大。当年为了韦若烟跟余父断绝关系,如今怎么想都是天下第一大蠢事。

  他愧对父亲,尤其余父还是解放军医院的专家,那样德高望重的一位元老,宁愿孤身一人把儿子养起来也不找另一半,只为了余怀之有所成就。

  哪想过,根正苗红的家里出了这么一个“孽子”,没继承父亲衣钵就算了,他还大张旗鼓断了父亲关系,一走十几年不管不顾,真是让人看足了笑话。

  如今四十来岁,余怀之不愿再欺骗父亲。

  听余父三番两次咳嗽,身体不是很好,他也只能藏一半说一半,道:“这不是我的孩子。学校里的交换生,领导安排他住我家。”

  “我说他怎么一点都不像你。”余父松了一口气,“儿啊,中国人向来和外国人说不到一起,你要找还是找个国内的,哪怕是个小城市出来的娃娃,都比西方人好。他们老外呐——”

  余父摆摆手,撇嘴,“太不靠谱了。”

  余怀之无话可说,对父亲笑了笑,垂下眼去。

  真不知该说什么。从前为了性取向和老爷子闹翻,如今听得出老头儿同意他找一个男性伴侣,问题又来了,不准他找国外的。

  余怀之心中滋味万千,说不出的窝囊难受。

  心说,这是老爷子不知道Alexander和他什么关系。倘若他坦白明了,恐怕不光是外国人,就对方小自己20岁这一点,都得被老头指着鼻子骂他畜生,不要脸,老牛吃嫩草。

  老牛吃嫩草,对年下那一方倒不是什么坏事,毕竟他们向往一厢情愿。

  而对年上者却是赤裸裸的辱骂、诋毁。褒义词,贬义词,人还是听得出来,余怀之考虑到方方面面,最后还是没说。

  人这一生,几十年有父母,有妻儿才算完整。

  他如今40岁,不是20,自然不会愚蠢到像当年为了一切情人和父亲再次闹翻。就算老爷子如今没有打断他第二条胳膊的力气,他也不想再做不孝子,愧对天地,愧对父母生养之恩。

  一番系统检查,Alexander被推回高级病房。

  余父看了各项报告,确定没事,跟余怀之说:“这孩子就是单纯发了高烧,失去意识也是因为烧的时间太久,温度太高影响到了中枢神经。不过没有大碍,消炎就好。”

  他叫来另一个五十岁的大夫,一项一项嘱咐过,跟余怀之说:“让翟大夫在这儿守着,淑霞帮忙照顾,你回去上班吧,别耽误工作。”

  他是教授,不是普通职位,想请假就请假了。

  一群学生嗷嗷待哺,余父考虑到这一点,才特意安排了信得过的医生护士长照顾Alexander。

  余怀之看了眼床上的Alexander,看他潮红褪去一些,退烧痕迹同样消除许多,跟翟医生和李护士长道过谢,同余父一起出去。

  等电梯期间聊了几句,余怀之下去,打车去湖力大学。

  却不是教学,而是找到领导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

  校领导难免不太愿意:“余教授,你刚过完一个月的婚假,这又请假干什么?我可听说有别的大学出钱挖你过去,难不成是厌烦湖力大学,想另寻去处了?”

  哪儿的老板都不愿意员工三天两头请假。

  余怀之地位很高,却也是个打工的,一听这话顿时诧异:“这是哪来的传言?哪有大学挖我,您开玩笑呢。”

  他头一次冷脸,校领导也怕惹他不高兴,忙打圆场说:“只是流言罢了,你半辈子都在咱们大学,肯定不会去别的地方啊。今年咱们大学还要评省级优秀学校,教师考勤率也画在里头,你这三天两头请假我也很为难啊余教授,能不能告诉我是因为什么?”

  余怀之听出他这是不愿意批,笑了笑:“没有假期也可以,我照常上课。只是把Alexander一个人扔医院,万一他回头告个状,说咱们学校的人连他生病都不管,谁担责?”

  校领导一听Alexander生病住院,忙问:“小少爷怎么了?好端端怎么住院了?”

  “不清楚,医生让住院观察一个星期。”余怀之说,“或者你问问哪位老师有时间可以去陪着,这也算一个解决办法。昨天刚在咱们学校参加完网球比赛,今天就住院了,这要是小毛小病,我请假干什么,我是闲的,放着工作不要,过去给人当保姆老妈子?”

  笑了笑,他一本正经说假话,“领导啊,明鉴。我是那样人么?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