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治疗室的时候已经是下午，陆之恒恰好不在，顾斯意出电梯的时候，迎面撞上了凌逸洲。
大概是刚开完会，他模糊记得周一下午是中高层会议时间。凌逸洲是公司中流砥柱，参与了「貘」的研究设计，据说还有部分股权。精神状态和控制力都很稳定，不像他上限高下限也低——可以设计折叠空间、多重梦境，也可以半个小时不到就被梦主驱逐。
因为和陆之恒在「貘」的理念上出现分歧，所以他们之间的业务并无交叉，不过对方的名字如雷贯耳。
“你看起来长高了一点，”凌逸洲微微皱眉，似乎在仔细回想上一次见面的场景，“……比之前成熟了不少。”
前辈的审视让顾斯意微微有些紧张，他挺直了背：“凌老师，我有个问题想请教您。”
身后的电梯从容关上了门，凌逸洲露出一个友好的微笑：“这两年我不怎么自己动手了，只能给你纸上谈兵。”
他虽由陆之恒一手栽培，却是凌逸洲带出来的半个学生。
刚开始顾斯意并不能很好地控制能力，多余的意识触手总是四处游荡，所以经常误入他人梦境。是凌逸洲教他如何精准收纳精神触手，教他如何正确、系统地使用意识的力量。
凌逸洲为谈天泡了一杯茶，他坐在沙发上有些局促，想了诸多拐弯抹角的铺垫前言，一开口还是直接问了出来：“如果潜意识已经被修改，要消除影响该如何纠正？”
“治疗效果不满意，打算重新制订方向？”凌逸洲颔首尝了一口杯子里的茶，“梦境设计只适合做加法，不能做减法。”
他皱着眉头，语气不解：“为什么？”
对方轻轻放下手里的杯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衍生而来的所有记忆都会抹除，可能造成的错乱需要更多精力来弥补，并不是一件好事，不是吗？”
居然是这样的结果。
种子落地在什么时候……回来前，还是更早？和顾怀亦重归于好的部分会不会被株连，甚至全部消失殆尽？
顾斯意心里一阵凛冽，而潜意识被修改后会怎样他再清楚不过，爱意将在日复一日的悲剧梦境里被消磨，童话总难在美满后写出更甜蜜情节，他和哥哥终究会水到渠成地走上某一次梦的下场。
虽然并非他情愿。
眼睛生出一丝干涩，他垂下细密的眼睫：“我知道。”
“假如这棵树长势不好，放弃也可以是一个选择，”凌逸洲语重心长地告诉他，“但我听说你最近过得不错，甚至找到了一份舒心的普通工作。”
何止如此，沉没成本太高。
可被人动过的意识区就像手指上横生的倒刺，不拔掉他心里会一直不舒服。
顾斯意抬起眼皮，有些两难：“我想知道如果决定做纠正治疗的话，会有什么后果。”
凌逸洲稍作沉思，“我曾动过一位因为感情陷入抑郁的姑娘的梦境，她对心上人产生好感的源头是一次主观意识上的救赎，将这部分去掉后钟情幻想消失得很快，转头爱上了别人，倒是比之前开心了不少。”
·
进入治疗室后，顾斯意没有开始调试4.0，而是第一时间利用最高权限，翻找这么多年的治疗记录。
梦境可以被控制，但梦的主人对意识拥有绝对控制权，他的精神力量一向高于常人……除非趁他身体虚弱时动的手脚。
脑海中的答案呼之欲出，顾斯意加快了动作，终于在一千多份记录单里翻到了三年前的病历。
心跳突然变得很快，安静的治疗室里只能听到鼠标点击声，屏幕里跳出一个对话框，要求他输入密码，他将凌逸洲告诉自己的数字一个个敲了进去。
——病历上赫然写着容露的名字。
「6月17日，术顺，患者失去恋人的相关记忆，自我阐述对第一眼见到的隔壁病床男性产生好感，续观。」
「7月20日，患者恢复可，忘记原本职业造梦师，和曾经的恋人见面无情绪起伏，友好问候并做了自我介绍。」
「12月12日，患者病情稳定，与认识半年的前病友确定关系，日常生活能力可，人际交往正常，续观。」
「1月10日，患者复诊，自述移情他人，重新确定了另一段关系，经评估本段感情尚属健康，续观。」
按照惯例，记录会在对象超过一年未复诊后封存，那么这段记录里预后的第一段关系，基本和容露喜欢他的时间吻合。
她曾爱人到绝望，故事过渡也顺理成章，可他几乎看不出她的心伤，只以为是容露轻易放下了过往。
原来他冒领了他人功劳，顾斯意的手微微发抖，拨通了的前女友的电话：“喂，是我。”
容露的声音很轻快，听起来悦耳清亮，“斯意！怎么想起这个时候给我打电话，打算回心转意了吗？”
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倒也没有，不过我有个不错的朋友想介绍给你。”
容露一顿：“谁呀，不是帅哥我可不要。”
“陆之恒，我老板，你见过的。”
“不是我的类型，”对方的拒绝比预想要快，“他看起阴恻恻的，不够阳光。”
挂断电话前容露还说了两句陆之恒的坏话，不过顾斯意已经听不进去了。
他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曾经爱过的人居然可以遗忘得这么彻底，去掉爱意根源，甚至滋生不出半分好感。
陆之恒出于什么心态为容露安排了忘记，又出于什么心态修改了他对顾怀亦的爱意。
他会怎么样呢。
不是无知无觉任由想法无限放大，要不了多久和顾怀亦的感情会在疑神疑鬼中分崩离析；就是发觉对方的企图亡羊补牢，却忘记正在被爱和自己爱人的模样。
人生之于此，他忽然失去了曾经一往无前的勇气。
过去的顾斯意什么都没有，选择哪条路都不会后悔，便什么都不怕；现在的顾斯意什么都有了，什么都不愿意失去，每一步都需小心翼翼。
·
他关上了治疗记录页面，下一秒有人推门进来，打开了房间里的另一盏灯。
“不开灯弄得这么暗，”陆之恒勾起嘴角，“我还以为你在研究什么公司机密呢。”
原本不该他看到的东西，大概算是机密，顾斯意抿了抿唇，“最近状态下滑得厉害，对治疗成功只有七成把握，所以调了以前的病例出来研究。”
对方抬手摸了摸他的脑袋，之前这样的接触无非因为二人亲近，眼下他强忍下心头不适：“看了一千多份呢，斯意最勤奋了，谁都比不上你。”
顾斯意心下骇然，却未表现出来，故作姿态道：“还不是因为陆总关闭了我的权限！就算恢复不到原来的水平，也不用现在就卸磨杀驴吧。”
陆之恒捏了下他的脸颊：“我怎么舍得。”
顿了顿，又道：“准备得如何，需要我帮你预演一遍吗？”
空调自顾自吹着暖风，他却感到遍体的寒意，于是立刻摇头：“不用！还不至于劳您大驾，一个简单的梦境设计而已，要是连这点都做不好，那我就该主动辞职了。”
这样的解释似乎勉强能让对方感到满意，陆之恒放下手里的蛋糕，坐到了他的面前：“5.0正在研发阶段，我和凌逸洲的想法不大一样，最近公司可能会有其他的声音……斯意，不要被对方说的话轻易迷惑，只有我才知道你最需要的是什么。”
关切的眼神明明没有改变，顾斯意却读出了不同的意味。
他直视对方墨黑色的瞳孔，“我们一直做得很好，不是吗？”
“当然。我预想的方向是加强「貘」的控制作用，避免自主意识在治疗过程中占据主导，破坏梦境设计和治疗效果，”陆之恒皱着眉用食指叩了叩桌面，语气里染上不满的情绪，“但对方觉得我的想法太激进，他认为梦境属于梦主本身，结果好坏都该由个人选择……笑话！那些人要是能逻辑自洽自己收拾好，何至于出现精神问题！”
很理性的结论。
但人不只有理智，还有感情，未必每个人都会选择毫无瑕疵的人生。
走出陆氏大厦，他给凌逸洲打了个电话：“凌老师，我还有一个问题，最近状态不好……对梦境的控制力会因为什么因素受到影响？”
凌逸洲的声音很轻，却一个字一个字都重重撞在他的胸口，“意识混乱、记忆容错，不同情绪或者想法对抗过于激烈，造成大量精神内耗的话。”
谎言叠加谎言，快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但曾经伸出的手是真的，关心和珍惜也非作假，他不想完全否定这么多年来和陆之恒的感情。
顾斯意心存一丝侥幸，“和……信仰或者欲望满足这些有关系吗？”
对方的回答很果断：“关系不大。”
“好的，谢谢您。我替自己预约一次纠正治疗，您什么时候有时间？”
凌逸洲轻轻叹了口气，“你有空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