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阴了一上午，厚重的青灰色乌云翻转滚动，落下密密匝匝的鹅毛大雪，余颉从公车站走到封神造字公司的大门前，头顶和肩膀上已经积了一层厚厚的雪花。
铺天盖地的瑞雪并不让他觉得浪漫，作为一个独自来北方闯荡的南方人，他是少有的讨厌雪的那一类。
六年前的冬天，也是这样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雪，带走了余颉右手的知觉，将他从书法天才的神坛推落，从此隐没在雪融后的一地泥泞里。
余颉的左手已经冷透了，他不得已将右手的那只手套摘下来，用嘴巴咬着，反套在左手上取暖。大片大片的雪花落在他无遮无掩的右手掌心。
那只手很漂亮，指节修长皮肤白皙，可就是这样一只曾被大家赞叹栖息着神明的右手，却依旧在沉睡之中，连这样刺骨的寒冷都感受不到。
其实在那场家喻户晓的交通事故中，他的右手伤得并不严重，甚至都没留下明显的伤痕，可医生却怎么也查不出来，为什么余颉右手小臂以下的神经完全没了感觉，就像后来人们说的那样：
神从他的右手飞走了。
这个世界根本没有神，余颉将右手插进口袋里，用左手摁响了封神造字公司铁门上的电子门铃。
“您好，这里是封神造字公司，请刷卡，或出示电子预约码，如忘带ID卡可选择手动输入员工编码，谢谢支持。”
公司大门上嵌着一块电子显示屏，在如此糟糕的天气下依旧正常运行，语音播报完毕后，屏幕上方滚动出现了同样的提醒文字，下边则显示出一个虚拟的电子键盘，方便来访者输入编码。
不愧是世界500强的电子科技公司啊，余颉抬起头，铁门的上方，有几个电子监控器正对着他，相比之下，自己寒酸得简直就像是误入未来世界的原始人。
余颉一向不擅长和机器打交道，于是他随意输入了一串错误的号码，希望得到人工提示，没想到显示屏立刻换成了红色的警报图案，同时，刺耳的警笛声从大门的四面八方响起来。
“哔——哔——哔——”
看似坚不可摧的铁门很快开了一道缝，随后从里边走出一个身着警卫服、戴着墨镜的安保人员，他瞟了余颉一眼，大概是见他没什么威胁，转身在屏幕上输入了一串号码，那恼人的警报音这才戛然而止。
保安慢悠悠地转过身，问余颉是来干什么的。
“您好，我想找一下在这里工作的茹斐女士。”
“茹、茹总？！呵，没有预约也想见茹总，你是她什么人？”墨镜保安用鼻孔看着他，语气里充满了不屑。
“方便的话可不可以请您和茹总通报一声？我叫余颉，她……应当记得我的。”余颉已经快被冻到没有知觉了，但还是上前一步，很有礼貌地报上姓名。
“于什么？”
“余颉，多余的余，吉页颉。”
那保安见他其貌不扬，原本是不大相信的，却又担心万一是真的，怠慢了会让老总生气，只好让余颉在门口继续等着，自己转身回到门里，用对讲机联系了一下茹总的秘书。
没过一会，余颉见那保安再次从门里出来，连忙上前询问：“怎么样？我可以进去了吗？”
谁知对方却用身体挡在门前，傲慢地说道：“茹总说她不认识你，请回吧。”
“怎么可能？！”余颉怔怔地看着对方那张不近人情的脸：“我们以前在一个师父门下，论辈分，她还要叫我一声师兄……”
“你才多大，就想做我们老总的师兄？那可真是笑话了！”保安丝毫没有动容的意思：“不过呢，贵人总是多忘事，您看今天这天儿也不好，下这么大雪，地很滑，万一您在我们这摔了碰了的……”说着亮了亮别在腰间的警棍，大概意思是他再不走就要不客气了。
“……好吧。”余颉当然明白，只好退后两步，装作转身走开，可等身后的铁门再次紧闭，他却又停下了脚步，重新折回门口的位置。
茹斐就在公司里，如果不能进去见她，那就只好……等她下班出来了。
余颉使劲跺了跺冻僵的双脚，准备今天下午就耗在这里。
保安搓着手独自回到保安室，监控显示屏上，那个叫余颉的年轻人还站在门外没挪地儿，他衣着单薄，在那里转来转去还是止不住地发抖。可这又能有什么办法呢，刚才他用对讲机联系上茹总的秘书筱悠，说一个叫余颉的年轻人来找茹总，筱悠如实传话，得到的答复却是：
“不见，请走。”
既然说了请字，那还是要客气一点，万一是相好的找来旧情复燃，自己也别把这事儿弄得太尴尬，保安坐在温暖的小屋子里为自己的妥帖处理洋洋得意，一旁的小电视中插播了一条天气预报，说这场雪会持续下到明天早晨，道路湿滑，请市民减少出行，以免造成交通事故。
封神造字公司的总经理茹斐，此时就坐在自己的办公室里，自从刚才筱悠提到余颉这个名字，她的思绪就飘回到了过去，往日的种种浮上心头，却也都是些让她不那么愉快的回忆。
茹斐十六岁拜入司马苍门下学习书法，这位八十岁高龄的师父可不是一般人，他是当今世上唯一活着被授予国家级德艺双馨称号的书法大师，更难得的是老艺术家虽年事已高，却还肯开门收徒。茹斐的父母花了好多钱，也托了很多人才拿到一个拜师资格，可成功拜师以后，司马苍却很快又收了一位关门弟子，从此专心培养这个八岁神童，对其他的徒弟也就没那么上心了。
所以茹斐确实是认识余颉的，对他的才华既羡慕又嫉妒，只是那时的两人并没有什么交集，司马苍去世后，两人又在师父的告别仪式上见过一面，相互点了个头，再后来，就是在新闻报道上看到余颉出车祸的消息了。
右手神经性损伤，就算通过治疗恢复知觉，大概率也不能再提笔写字。这是当时的医生给出的结论，新闻热度下去得很快，没过几个月，这位八岁就能将兰亭序临得惟妙惟肖、被书法大师收为关门弟子的神童便很快淡出了人们的视线。
多尴尬啊，还是不见为好，茹斐让秘书筱悠代为传话：“不见了，请他回去吧。”
大雪短暂地停歇了一会儿，又从阴沉沉的天空飘散下来，似乎是天上的神仙觉得人间无味，将苦涩的咸盐倾囊洒下，将万事万物全部遮盖起来。
保安趴在屋里打了个盹，等他再睁开眼，通过监控往门口看去时，刚才那个孤单冷清的身影果然已经不见了。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