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云清笑眯眯递给他纸巾, 眼含深意看向他的时候,牧野心头悄然冒出一句话:知子莫若母。

  卢教授家的祖传犀利眼神,传到牧野身上怕是打了个折扣,唬一唬队里的小朋友和观众还行, 在堪比X光射线的母亲大人面前, 段位低得简直没法看。

  小时候看西游记,他怎么看怎么觉得卢教授前世应该是面照妖镜, 什么牛鬼蛇神都无处遁形。

  六岁那年, 卢教授去国外讲学, 又恰好赶上牧教授出野外考察,没人管得住他。牧野和祝衡两个混世魔王带着小区里的小朋友该做的不该做的坏事都做了。回头拍拍屁股装作什么都没发生, 乖乖和奶奶去机场接航班晚点的卢云清。

  风尘仆仆的卢教授拎着行李匆匆从出口走出来,还没站定,就看着他的眼睛,似笑非笑地问:“和祝家小子玩得开心吧?”

  手里从隔壁小王那里忽悠来得玩具枪“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二十多年过去了, 那时的震撼尚存在心。

  曾经有记者在报道里写“电竞天才牧野的开挂人生”, 他嗤之以鼻。如果真的有开挂人生,他必须要提名他这位仿佛拥有上帝视角、洞察人心的母亲。牧野始终不明白, 怎么能有人活得仿佛拿好了剧本似的呢?

  他接过纸巾随意擦去留在唇角的水渍:“瞎说什么!”

  “哦?”卢云清咂了一口茶, 抬起头,“我是瞎说了我儿子的取向, 还是说错了我儿子喜欢的人?”

  牧野身体僵住,万万没想到自己母亲大人居然这么直接。他放下茶杯, 冷哼一声:“您这诱导提问, 不觉得太犯规了吗?”

  卢云清笑得花枝乱颤:“看来我还是说对了。哎, 亏我这两天听小姨说带孙子有多累多麻烦, 心里还在发怵, 终于不用操心了。”

  “妈,你认真的吗?”

  一个当初因为他要当职业选手打比赛就气得半死的人,居然这么快就接受了他喜欢男生的事实?

  牧野一时间有些迷惑,到底这两件事哪件在卢教授眼里才算更出格啊?

  意识到自己心意的那天,牧野彻夜未睡,躺在床上看着栗迟昕平稳的呼吸和恬静的睡颜,心里忐忑不安。

  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不知不觉就已经把小栗子安排进了自己长远的未来中,表白,见家长,以及之后可能会面临的诸多事情,都在那个夜凉如水的晚上考虑了个遍。

  “这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全世界那么多地区都通过了相关法律政策,你当你娘是老古董?”卢云清诧异地看着他,“不过就你这反映,估计还没追上人呢,跟你爸一个德性。”

  牧野:“……”

  比起队友天天跟自己打嘴炮,还是自家母亲大人会心一击的嘲讽更让他自闭。

  “我还没出手呢,和我爸能一样吗?”他不屑,周身散发着成竹在胸的散漫气息,“再说,你俩青梅竹马,就是一层窗户纸的事儿,我的小不点儿心里想得可多了……”

  “说你胖你还喘上了,还没在一起呢就‘你的小不点’,啧啧啧。”卢云清怼儿子怼得毫不留情,像是连他离家出走多年的不满和抱怨一并发泄了,“你小姨天天在朋友圈晒孙子晒得多凶,你呢,我除了转发你比赛的新闻和推送还能干什么?连个对象都追不上我怎么炫耀?”

  牧野不可思议地看着卢云清:“是谁教导我不要和其他人攀比炫耀的?老牧每年在国际期刊上发表的研究成果已经不够您炫耀了吗?我回头跟老头说说,他再不拿个诺奖儿子就要被催婚了!”

  “你向他告状啊,那可选错人了!”卢云清翻了个白眼,嫌弃极了,“他最近一出门散步就往公园那小相亲角跑。前两天我还听他的博士生说,牧老师让他们教他怎么看直播,回家他说正琢磨着要去你们那些同行的直播间给你找对象呢!”

  牧野脑海里浮现出来了那些满嘴骚话的直播和解说这模样,不由得抖了一身鸡皮疙瘩:“怎么一点博导的样子都没有啊,他准备转行当红娘啊?”

  “别说,也不是没可能。你爸研究帝企鹅□□的时候你还跟祝家小子玩泥巴和玩具枪呢!”

  牧野:“……”

  人这一生叱咤风云,到头来还是有可能栽倒在亲亲父母手里。

  “您可得稳住他啊。实在不行你让他去栗迟昕直播间看看吧,房间号是xxxxxx。”

  “你让他看有什么用呢?我是让你操心操心你自己啊!嗨,瞧我这暴脾气。”卢云清挽起袖子,拽着牧野就往外走,“走,我请你和他吃午饭。”

  A大附近有家老字号的胡同菜,绕过门口的石门墩走进京味十足的包厢里面,栗迟昕恍惚地坐下,在桌下偷偷扯了扯牧野的衣角。

  “?”

  牧野正提起铜壶倒茶,感受到一侧陡然出现的压力,向小不点儿递去了一个眼神。

  “这样不好吧?”栗迟昕悄声问,“麻烦卢老师帮忙还厚着脸皮蹭她的饭……”

  就算对方是牧野的母亲,栗迟昕也觉得心里过意不去。

  卢教授推门走进来,看到栗迟昕为难的神态,瞬间了然,她接过服务员递来的菜谱,在栗迟昕身边坐下,摊开菜单,爽朗地说:“别有心理负担,栗记临走前说了,以后要带妻儿来做客的,你就当是我赴他迟来的约吧。”

  栗烊是军区大院长大的孩子,父母辈都是四五十年代的战士,病去得早,被栗父的战友、江南陆家收养长大,除了耳濡目染的一身正气,还兀自生出些许侠气来,游走四海,广交好友,就连卢云清这种阅人无数的老油条都对他心生敬意、刮目相待。

  之前在陆家的时候就时常听陆深父亲谈起自家老爸的风采,现在看到卢教授的神情,不疑有他,应该是自己老爸会答应下来的事没错了,栗迟昕点点头,不再犹豫,低头认真研究起菜谱。

  倒是牧野一头雾水,怎么俩人聊了没多久天,还有小秘密了不成?光一顿饭下来,牧野就开始怀疑自己不是卢女士亲生的了。

  “来,尝尝这道鱼。”

  卢女士热情地把盘子推在栗迟昕跟前:“老北京菜吧,最擅长红烧了,红烧鱼就这家做得好!火候恰到好处,上色漂亮,连汤汁儿都特浓郁!”

  牧野:“妈,他自己会吃,您甭管。”

  卢女士没理他,转头:“栗子,四喜丸子也好吃!”

  牧野:“您怎么也跟着叫栗子啊?”

  栗迟昕默默听着这娘儿俩互相呛对方,头也不敢抬,闷声吃饭,生怕自己也被搅进他们的战局中。

  吃饱喝足后,栗迟昕摸摸自己的小肚子,小心翼翼地加入对话。

  卢云清春风和煦,笑意盈盈地打趣他:“大学生活吧,除了学习,就特别适合谈恋爱。你倒好,为了训练比赛这美好快乐的机会都失去了。”

  栗迟昕嘿嘿一笑:“电子竞技,没有爱情。”

  卢云清手上一顿,余光看见自家儿子喝着茶差点又呛着,心里叹了一口气,儿子,前路漫长哟。

  “反正你还年轻,感情的事情还早着呢,不像我家这个。”卢女士扬起嘴角,“气了我六年,要不是你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家跟我们联系呢。”

  栗迟昕看着牧野闲散地靠在椅子上,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里的茶杯,摇摇头:“才没有呢,队长他是包袱太重,不做点成绩出来怕回家丢人,做出成绩后又怕家里人嫌他目中无人,其实我们野哥心里比谁都念着家里人的。”

  卢云清第一次从别人嘴里听到儿子的想法,她张了张嘴,一时竟不知道说什么。

  他们一家三口都是心高气傲的人,在这个问题上谁都不肯先低头认错,她和老牧嘴上说着“臭小子爱回不回”,可实际上自从牧野去打比赛后,两位知识分子把牧野的比赛录像、新闻报导和记者采访悉数存在一个硬盘里,动真格起来还能作出文线索引。老两口工作不忙的时候,一起蹲在电脑前看直播,镜头扫过儿子的时候,恨不得截出动图来观察儿子最近吃的好不好 ,睡得好不好。

  “真……真的吗?”卢云清看向牧野。

  牧野默然。即使栗迟昕说得都对,他也不会就这样点头承认。这辈子就没在卢女士手下翻过身,这会儿更不可能在栗迟昕面前向她认输。他耸肩,嘴硬道:“也没那么想。”

  栗迟昕毫不留情地拆穿他:“也没那么想,就是过年的时候跑遍了美食街想找味道和卢老师做的一样的红烧蹄髈。”

  牧野:“……”

  卢云清下午有事,栗迟昕和牧野简单告别后回了基地。

  稳稳把从唐旭东那里借来的车停在地下停车场,栗迟昕正要解开安全带下车,突然被牧野按住了手。

  栗迟昕的心扑通扑通地跳着,他看见牧野狭长的眼睛中散发着犀利而威严的光芒。

  “队……队长?”

  他心想,这人又哪根筋抽了?

  牧野取下车钥匙,瞬间车内的一切光源都消失了。顶灯忽地熄灭,就连仪表盘微弱的光芒也渐渐散去,整个地下车库只有远处的小窗偷进些许明亮。

  栗迟昕对黑暗的恐惧几乎形成条件反射,尽管最近有些好转,但还是需要时间适应突如其来的暗。他右手放在膝盖上,攥成拳,突然意识到牧野的呼吸近在耳畔。

  只见身边这个男人倾身附在自己耳边,声线像是带着略显锋利的诱惑,低沉而严肃地问他:“我可不记得我有跟你们讲过我上街买年夜饭的事?何况你才来两个月,听谁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