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兵点将,骑马打仗......”

  苏文在禁宫之中不断奔跑,在躲避着那不可言说、不可名状的危险和威胁。

  即使他并没有看到那怪物的样子,更不知道这样的危险和威胁究竟因何而产生,又究竟是何等模样。可是内心里与灵觉上最真实的反应却在告诉苏文,跑,向前跑。

  不要停下来。

  即便这身体似乎已经要到达极限,而苏文的脚步,似乎在不知不觉中慢下来。

  有清醒与理智,开始挤上苏文的脑海。

  于是这位于老皇帝跟前倍受宠爱的黄门忽然回忆起,自己所遇到的事情。

  苏文本是随侍在老皇帝周围,等待着老皇帝的召见与吩咐的。

  只是——

  苏文感觉似乎缺少了什么记忆,忘记了什么,以致于当自己极力回想之时,所能想到的是且只是一片空白。

  没有半点足以为苏文提供指引的地方。

  然后苏文在一扇薄薄的门窗前停下了脚步。

  即使苏文并不清楚,这门窗之内所隐藏和存在的究竟是什么。可是本能地,苏文还是放轻了手脚,向里而窥探。

  身形曼妙的女子背对着苏文、背对着门窗所在的方向,在歌唱。

  唱的是北方有佳人,倾国又倾城,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然而红颜未老恩先断,韶华亦逝红颜难再。

  纵使消失在最美好的时候,于帝王眼中留下的,是再美丽不过的身影,可是最终......

  最终怎么样呢?

  苏文内心当中抓心挠肝,却又似乎隐隐然里有了答案。

  有手自身后伸出,按在了苏文的肩头。

  “嘻嘻,点到你了呢!”

  彻骨的寒意顺着肩头一点点的席卷,冻彻到骨髓。便连身形亦似乎随之而僵硬,而陷入到再不能有任何动弹的恐慌。

  于苏文的目光之下,那女子原本背对着自己的身形一点点的扭转,举起的、遮蔽了面容的长袖落下。映入到苏文眼中的,恰是一张......

  那是一张没有五官及瞳孔的面容。

  苏文之所见,似乎是一团迷雾。

  然后下一刻,苏文一点点的扭头,顺着落在肩上的手望去。便见红月之下,仿佛是镀上了一层银霜的庭院之中,有虽然不是极美丽,却仿佛是极温柔与娴静、恬淡不过的身影,对着自己缓缓露出笑容。

  “拉大锯,扯大锯......”

  有阵阵童谣在老皇帝耳边响起,伴随着欢喜与喧闹,仿佛是有孩童在不远处、在门窗相隔的庭院当中玩耍。

  老皇帝握紧了手中的长剑,推开了门。

  于是那一瞬间天光从门外倾泻而出,将老皇帝的身影吞没,仿佛是将其带入到一个不一样的、截然不同的世界当中。

  黑暗在老皇帝的身后张牙舞爪,一点点的滋生和蔓延。

  至于那光明......因为年老、病痛等诸多种种因素的影响,老皇帝的双眼几乎一度不能视物,只能勉强看出个人形来。

  然而在这一瞬间,在那光明的力量充斥到全身,老皇帝惊奇的发现,自己似乎在一瞬间恢复到年轻,回复到最强盛与强壮的时态。

  只是随之而来的,却是无尽的压迫与压力,是这御宇登极数十年的帝王久未体验过的、恍若山岳一般足以叫所有的气息为之而停滞的威压和威严。

  即使当青年状态下的刘彻抬眼,映入眼前的,不过是一个满头华发、看上去极是和蔼的瞎眼老太太。

  “老祖母。”

  有声音与称呼从刘彻口中滑出,握着剑柄的手缓缓收紧,这帝王的身形整个呈现出一种僵硬与绷直的、极是防备的姿态。

  那瞎眼老太太不是别人,正是老皇帝记忆里的老祖母,在汉宫中经历了无数风雨与波折的窦太皇太后。

  汉武帝刘彻即位之初,整个汉宫之中最尊贵且辈分最大的人。

  只是这位老祖母早已经作古多年,而大权在握且干纲独断的帝王,坐拥天下不受桎梏,同样已经有无数年。

  以致于这分明是血气充盈耳聪目明,仿佛在一瞬间恢复了最强盛状态时的帝王竟然分不清楚,自己究竟是陷入到了梦境与昏沉之中,还是回到了过去。

  一切恍若经年。

  老太太无神的双眼“望”向刘彻、望向那声音的来处,而后缓缓招手,流露出再是和蔼可亲不过的笑容。

  “是彘儿啊,阿娇呢?你说你们夫妻俩,怎么不一起过来呢?”

  瞎眼老太太仿佛是刘彻记忆里的样子,至于那连空气都似乎为之压缩和篡夺的观感则恍若是一阵错觉。

  只是刘彻的脚下意识的抬起,却又在即将迈开的那一瞬间收回。

  目光警惕,手中的长剑缓缓指向那什么都看不见的窦太皇太后。

  “装神弄鬼!”

  分明是再笃信鬼神与巫蛊不过的帝王轻嗤,本应当再是张扬热烈不过的眉眼间层层乌云席卷,开口,目光沉沉,语音沉沉道:

  “尔等莫不是以为,区区梦境,便能奈朕如何?”

  生来便是天之骄子、恍若是整个世界主角的帝王从来都是刚愎自用且唯我独尊的,而这样的个性与品格在手掌大权这无数年后被一点点的放大,最终进化成近乎偏执的样子。

  恰如同昔日那六合一统,成就前人所唯有之功业的帝王求长生、求仙神的同时对仙神其实并没有想象中的敬仰与畏惧一般。

  这帝王同理。

  所有的一切,皆不过是他想要寻求心理安慰抑或是达成某种目的的手段。

  这长于深宫的、精心于权术的帝王将所有的一切都异化成权术的一部分,都异化成一种权术。

  制约,平衡,打压,排除异己......

  拉一派打一派的做法对这帝王而言可谓是炉火纯青,并没有任何难度。

  只是这并不足以使这不断老去的帝王感到心安,更不足以使其放下心来,面临衰老与死亡。

  这帝王已经老了。

  这样的老去并不仅仅是肉体,更是灵魂,是他所有的想法、目光与意识。

  爱之欲其生的少年天子可以放心的重用卫氏一族,可以给卫太子一系无边的恩宠,甚至是因为冠军侯霍去病的上书而将除太子之外的诸位皇子分封出去。

  断绝那些另外的儿子,同太子相争的可能。

  可是当年老的帝王如日薄西山,而正处在一生中最好年华的太子却犹如旭日之升起。不可避免的,不断衰微和老去的帝王感受到了恐惧。感受到了那不知何所起的,对太子及其身后势力的厌恶。

  恶之欲其死。

  即便这或许并不是帝王的本意,可是他所表现出来的动作与行为,确实是如此。

  并非是刻意与过度的解读。

  所以他信了,信了巫蛊,信了太子有谋逆和反叛之心。

  然而现在呢?

  当心头有什么在不断示警当周遭之所有的一切分明是透露着诡异与不详之际,这帝王却又是不信的。

  又或者说这精通于权术的帝王本能的将一切视作是权术看作是阴谋,看成是有谁在暗中诅咒、危害自己,想要叫自身陷入到混乱与癫狂。

  “朕是天子,是整个天下的主人!”

  “区区鬼蜮伎俩,又能奈朕如何?”

  这帝王再问,提着剑向着那“望”向自己的瞎眼老太太走近。

  伴随着其脚下踏出,老皇帝的身形与面容在那一瞬间衰老,变幻和转变成原本的模样。

  然而纵使是这不断老去和腐朽的皮囊仿佛要将自己困住和束缚,老皇帝却仍是提着剑,缓缓地、一步步的向着那瞎眼老太太的方向前行,将剑架在了窦太皇太后的脖子上。

  这是一柄极锋利的、吹毛断发的长剑。

  仿佛是有风吹起,老太太花白的发丝缠绕在剑锋之间,而后被那剑刃隔断,飘落在地面。

  形势似乎是对老皇帝极有利的。

  只要老皇帝握住剑柄的手轻轻那么一个用力,便足以将这瞎眼老太太的脖颈割断,使其身首分离,彻底的失去生命。

  只是老皇帝却又似乎是遇到了阻碍,纵使再如何的用力,亦不得再前进半分,做出任何多余的动作。

  “嘘,”

  瞎眼老太太轻笑,无神的双眼直愣愣的望向和正对着老皇帝,以手指过那窗外的苍穹。

  “你看。”

  看?看什么?

  老皇帝心中闪过不合时宜的念头,头颅顺着老太太所指的方向不受控制的望过去。

  便见周身不知何时起又是一片黑暗。

  而在那黑暗之下,在那夜幕苍穹之上,正挂着一轮红月。

  恍若一只布满血色的、癫狂的眼。

  “是蛊呢~”

  女子轻柔的声音响起,自老皇帝的身后传出。

  于是在那一瞬间,周遭之画面与场景仿佛是随之变幻。又好似是属于老皇帝的身影在抽离而后重组,等到老皇帝再度睁开眼找回神智,便发现自己好似被困、被禁锢在一个固定且憋塞的地方,难得半点的自由。

  “我们都是木头人,不许说话不许动。一二三,木头人......”

  诡异的腔调恍若是在空气中,在灵魂深处响起,映照在老皇帝眼中的,是一处冷清却不显简朴的宫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