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琴酒的育儿与领导力提升准则>第八十三章 三岔路口的赫卡忒

  美国,华盛顿,胡佛大厦。

  天色还没有亮起,仍被路灯照耀的街道上时不时有汽车驶过。赤井秀一脚踩在仅十几厘米宽的窗台外沿上,胳膊懒散地搭在敞开的窗口上,就这这个姿势把手机凑到耳边。他就以这样一个危险的姿势站在大厦六层的窗户外面,仿佛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这动作看上去像是个伤心欲绝的轻生者。

  当然,一般人也不会选择在联邦调查局总部轻生就是了。

  他并没有多少选择。从司法部新成立的调查小组对“部分FBI探员在日本的非法行动以及其悲剧性的结局”展开调查开始,赤井秀一就彻底失去了人身上的自由。

  当然啦,调查小组的负责人会说“我们并没有限制赤井探员的自由,我们只是希望他能留在胡佛大厦,配合我们的询问工作而已”——但众所周知,除留在自己的房间里之外的一切活动时间至少都有其他两名探员跟随、被禁止使用手机和电脑等电子产品可算不上是什么“自由”。

  现在,他拿在手上的这部手机是自己好不容易藏下来的,但是他活动的区域加装了信号屏蔽器,这部手机也就跟一块死气沉沉的板砖没有什么区别。

  他为了联系上自己的母亲费了不少力气:包括但不限于贿赂监视他的探员,和以去卫生间为借口,从卫生间隔间里的排气窗翻到窗外去,挂在窗户的外沿上逃离手机信号屏蔽范围。

  他在这个地方呆不了多久,在卫生间太久不出来是件很引人注目的事情,而且他现在呆的位置真的很容易被从外面宽阔的街道上路过的行人看见。

  从这个角度来讲,赤井秀一真的很希望这能是一通简短的电话。

  但是以他对自己的母亲的了解嘛……

  “母亲。”他这样为自己的这通电话开了头,语气听上去有些过于生疏。

  从来都是这样,真纯有的时候还会跟小女孩似的管自己的母亲叫做“妈咪”,而秀吉则叫她“玛丽妈妈”,而这些孩子中最大的那个似乎从很多年前开始就只是过于板正地管赤井玛丽叫做“母亲”了……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是从他到美国读高中的时候开始吗,还是从他加入FBI之后开始呢?

  “秀一。”他的母亲在电话里这样回答,语气和他们上次通话时(似乎已经是快一年之前的事情了)没有什么分别:冷淡,公事公办,而且由于语调过于强硬,导致她的话语里好像总是隐约透着一种不赞成的意思。

  他的母亲说:“他们难道还让你对外联系吗?”

  赤井玛丽无需说明“他们”是指谁,也无需表明她自己一直通过某些途径注意着自己的大儿子的现状。

  在这个方面,赤井玛丽和自己的长子赤井秀一行事风格极其相似,他们都不是会在圣诞节的时候打问候电话或者给对方寄贺卡的人,但是却会暗中通过合法或不那么合法的情报途径注意对方的现状。这或许是一种可以被称之为“日式”的“内敛的爱”,并不辜负这两个人体内多达二分之一以上的亚裔血统。

  “您知道这是不可能的,我用了点手段。”赤井秀一简略地回答,虽然这所谓的“手段”指他现在跟要轻生一样把自己挂在大楼外墙上,“我有个问题想问。”

  赤井玛丽不会料到他要问什么问题,她甚至不会料到自己的儿子为什么会知道这个事实。赤井秀一衬衣皱皱巴巴的下摆被风吹得像是帆一般鼓胀起来,这风中夹杂着盛夏将至的暑气。

  然后他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那个问题——

  他虽然现在处于被半软禁的状态,但是其实在联邦调查局里还是有些人脉的,在他接受询问的这段时间里,与他相熟的一个探员帮他去调查了一些事情。虽然MI6那边可能想要掩盖那个事实的存在,导致调查遭遇了诸多困难,但是他想要查的东西还是在一天之前有了结果。

  简单地说,他的母亲确实有个妹妹,而她的妹妹嫁给了一个日本男人,对方姓宫野。

  这个事实可以说明许多事情。这是赤井秀一最不想听到的事实。

  赤井秀一问:“您还有个姐妹,是吗?她已经去世了,但是她的孩子还留在那个组织里。”

  这是许久之前梅洛和琴酒谈起的时候没法理解的那个点:关于赤井秀一为什么不知道自己的母亲还有个姐妹,毕竟,等到宫野艾莲娜去世的时候,赤井秀一已经不是个不记事的小孩子了。

  而赤井秀一本人则认为,如果一个人不做赤井玛丽的孩子的话,是没法理解这种情报不互通的情况是怎么顺理成章的发生的……他们的母亲不会向自己的孩子谈起过去,也不会谈起任何在她眼中与“大人的事情”相关的内容。除非别无选择,她绝不会让自己的孩子踏入那个诡谲的、危险的、成年人的世界一步。

  在这个母亲的眼中,她的孩子永远只是个孩子。孩子需要被保护,需要被隐瞒,需要在羽翼的庇护之下,睡在摇篮之中。这一切都是为了他们好。

  在这种情况下,她甚至不要做孩子的母亲。她要做的是那个“孩子的父亲”——刻板印象之下的家庭的支柱,后裔们坚不可摧的避难的堡垒。或许也正因如此,在终于允许自己的孩子进入FBI之后,她甚至都没跟赤井秀一分享自己关于赤井务武的案子的调查进度,虽然赤井秀一知道她绝对有在自己调查。

  这或许是一种奇特的自负:意即,相信自己的调查更为深入、相信自己身处于更为危险的境地,那是自己想要保护的人们无论如何擅自行动都无法到达的地方。因此,就算是允许对方进行自由调查,只要不把自己知道的这部分信息告诉对方,对方就依然是安全的;更况且,把这部分情况告诉对方也毫无用处——以对方的能力而言,对方对这个糟糕的现状无能为力,就算是知道事实之后也只能徒增烦恼。

  玛丽对自己进行的那些有关黑衣组织的调查守口如瓶,而赤井秀一则对他母亲的这幅做派深恶痛绝。但是如果世界上有人能像是纺织生命之线的克罗托一样看清命运每一种有可能的走向,就会知道其实赤井秀一和他的母亲也并无什么不同。

  如果赤井秀一的命运有这样一种走向,也就是他有一天被黑衣组织逼到穷途末路,只能以假死的方式逃脱对方的追杀,那么他甚至不会把他的还活着的真相告诉爱着他的女人和一直在试图寻找他的妹妹。

  因为不知晓就是一种被保护,因为真相只会令人徒增烦恼。

  因为赤井家的人们只会将自己的亲人视为要拼尽全力保护的对象,而非可以并肩作战的战友。

  在这个家族中,从未有人把这种细腻复杂的心思说出口,也没人想过他们想要保护的人是否愿意接受这种隐瞒式的保护——这正是一种民族性的、独特而内敛的爱——无论如何,这样的隐瞒都导致了同样的后果:赤井秀一对某些真相一无所知。

  而现在,等赤井秀一真的把那些问题问出来之后,赤井玛丽停顿了好几秒。

  “是的,”片刻之后,她回答道。这位经验丰富的军情六处探员掩盖了自己声音里可能透露出来的一切情绪,“但那都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而且也无需由你去处理,更况且你也无法处理。你现在最需要做的就是,想办法让你自己从身处的这堆烂摊子里脱身——”

  好熟悉的语气,“大人的事情就由大人去解决,你需要做的就是过好自己的生活”,这就是赤井家的女主人的生活哲学。在赤井务武下落不明、疑似死亡之后,赤井秀一因为这类话题和自己的母亲争吵过很多次。

  但是那些争吵并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在他和她的母亲之间,从来没有任何问题是“被解决”的,有关那些问题的谈论只会演变成争吵(或者是动手,在有些时候),只能导致不欢而散和摔门离去;问题只会被搁置,被刻意地忽视,然后在下一次争吵开始的时候重新归来。

  正因如此,他去美国读高中的时候隐瞒了自己此行的最终目的,在加入美国国籍和申请进入FBI的时候也并没有提前通知自己的家人,这在最后导致他和赤井玛丽在位于日本海滨的酒店大堂里大打出手。

  当然,最后他的母亲还是允许他加入了联邦调查局。因而曾有一段时间,赤井秀一曾以为他们之间的矛盾被弥合了——但是现在看来并没有,“允许”并不会改变他的母亲的本质。

  因为家庭的权威和领袖只是“允许”或者“不允许”他们的后代去做某些事,好像母狮允许他们的后代离开狮群独自游荡;而最根本的那个问题依然被搁置、被忽略。最根本的问题是:赤井玛丽到底将她的孩子们视为已经长大了的、可以独当一面的人了吗?

  如果她那样认为的话,又为什么会对那么多事情缄口不言?

  于是到了现在,他们还得为那些从未得到解决的问题争吵。赤井秀一不会说出口的另一件事是,在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之后,在继续进行这样的争吵的时候,他开始感觉到疲惫了。

  “您应该提前告诉我的——至少应该在我进入那个组织卧底之前告诉我!天,这是家人之间的事情,不是什么必须瞒着自己的敌人的秘密!”赤井秀一忍不住提高了声音,他开始感觉太阳穴开始一跳一跳地疼。在他的肩膀上,雪莉留下的那个伤痕已经愈合了,但是他还记得雪莉对他开枪的时候脸上的那个表情。

  雪莉,天才科学家,宫野志保。他的前女友,被他抛弃在黑衣组织中之人,宫野明美。他的妹妹们。

  他是什么时候被卷入这种莎士比亚式的、荒诞的爱情悲剧之中的?

  他的母亲在电话对面冷冰冰地哈了一声,显然赤井秀一声音里那种近乎指责的情绪开始让她发怒了:“‘在你进入组织卧底之前’,就好像你在进入这个组织之前有试着听听我的想法……”

  他母亲的想法当然昭然若揭:她不希望自己的孩子去调查赤井务武的失踪,如果她的孩子必须要去做这件事的话,她则希望对方能加入MI6。在她的眼里,这是最为两全其美的方法。

  “您知道我指得不是那个。”赤井秀一反驳道,他的一只手拿着手机,另一只手握着窗框,这令他没办法腾出空去揉一揉自己的眉心,“FBI对此任务保密,但是不要说您和您所在的机构就没有在偷偷打听他们的动向,我敢说您对我被派遣到日本这件事一清二楚。‘啊,虽然你可能不知道,但是你在日本确实有两个表妹’——如果您至少愿意告诉我这个,我或许可以在离开日本的时候试着把她们带……”

  (或者至少可以试着以一种其他方式进入那个组织,至少试着以一种不会欺骗她们、不会玩弄她们的感情、不会伤害她们的方式进入那个组织)

  “……可以把她们带走,是吗?就好像这是一件简简单单就能做到的事情一样。”赤井玛丽回答,她的声音像是钢铁一样严肃而冷硬,“秀一,我以为你已经不像过去那样天真了,但是现在看来你在这方面还是没有什么长进。如果只是面对普通的敌人,把她们带走可能确实是一个好选择,但是你我都知道我们在对抗一个什么样的对手,在这种时候节外生枝,只会成为自己致命的弱点。“

  “所以就要抛弃她们——这是您和您所处的机构做出的选择。我对您做出的选择无权干涉。”赤井秀一硬邦邦地说,“但是我呢?为什么您连把这个事实告诉我都不愿意?无论最后我决定怎样处理宫野姐妹的事情,我都至少首先要知道她们的存在。如果我连做出选择的权利都……”

  “‘处理’,你的处理方式就是把自己搅进一堆自己远不能处理的麻烦中去。只要你知道她们的真实身份,肯定会不惜一切代价试图把她们从那个组织里弄出来,然后我和你的弟弟妹妹们就真得从报纸上读你的讣告了。“赤井玛丽回答道,光听她的声音,赤井秀一就能想象出她眉头皱起来的那副样子。在许多年之前,在日本的那座酒店的大堂里,对方也曾对着他露出这样的神情。

  他曾以为他们至少已经迈过这个坎了。

  “在这方面你和你的父亲太过相似,我也不知道这是幸运还是不幸。”他母亲总结道。而他的父亲则是那个为了自己朋友的委托一路追查深挖到失去生命的那个人。

  “为什么您总是试图揣测我的想法和我的行为方式,然后就擅自为我做决定呢?”赤井秀一忍不住再一次提高了声音,天啊,有的时候他真的不知道一个已经过了三十岁的人为什么还不得不与自己的母亲进行这种对话,“因为你比我更了解我自己?这又是为了我好吗,母亲?!我已经不是十几岁的小孩子了,这是FBI的任务,是我的工作,我——”

  “哈,你的工作!看看你的工作成果吧——被逮捕,被引渡回国,搞不好还要接受审判!你知道连军情六处的负责人都来我这里问了你的事情吗?”

  赤井玛丽尖刻地回答,或许,她脑子里有个角落中会有声音告诉自己不要这样和自己许久不见的孩子说话,但是,当她被被人质疑动机(或者质疑她的爱子之心的时候)她总是会忍不住发怒的。

  “不要再耍小孩子脾气了,你怎么就不明白我的苦心呢?是的,我比你更了解你自己,甚至更了解你的工作和你的处境。赤井秀一,你真的以为以你的身份背景能通过FBI的审查吗?你以为凭着你的辛苦和努力就能让詹姆斯·布莱克把你放进入境日本的调查队伍?你纵然可能是FBI同期最优秀的外勤探员,但是调查和那种组织有关的事情,他们不应该让他们绝对信任的人去吗?”

  毕竟,那个组织和某些有关长生不死的传说紧密地联系在一起。

  赤井秀一听到这段话之后甚至愣了两秒钟,这并不是普通的母子争吵,因为普通的母子争吵里不会轻易涉及到两个政府情报机构。

  赤井秀一的声线猛然沉了下来,毕竟,他的母亲在盛怒之下透露出来的秘密实在是昭然若揭:“你的意思是,我加入FBI这件事背后有军情六处在操作吗?”

  是的,他其实早应该想到这样的可能性,毕竟对于联邦调查局来说,让别国间谍机构中高层的孩子进入自己的体系实在是太过冒险了……但是他加入FBI的时候还很年轻,也就是那个以为自己可以凭一己之力成为英雄的年纪。当时他没有去细想、或者说他不愿意去想——

  毕竟,他曾为之做出了那么多牺牲,做出来那么多的努力。他错过了自己的弟弟的成长,真纯第一次看着他的时候目光像是在看着一个陌生人……他在匡提科受训的时候受到了那么多排挤,因为他是亚裔血统,因为他当时改不掉的轻微英国口音。

  他最终坚持下来了,最终走到了他想要的那个位置,成为了同期探员中无可争辩的精英,拿到了他一直想要的那份工作。但是现在他的母亲会隐约透露出,这一切都有军情六处在运作……

  赤井玛丽很违和地停顿了一下,可能是意识到自己在愤怒时的失言。她沉默了片刻,然后很生硬地转移了话题:“你那热病一般的好奇心消退了吗?”

  这正是一种无声的答案。

  “……”

  赤井秀一很缓慢地眨了眨眼,地平线上的天空正逐渐由黑蓝色变为宝蓝,天色快要亮起来了。

  “此时此刻,在你身陷囹吾的时候?”赤井玛丽继续说,“你选择的组织正准备抛弃你,把你推出去接受审判,以此来平息舆论。在这种时候,你——“

  我们只能猜测她接下来想要说什么,或许她想要说“你还不准备放弃吗”,或者“是是否需要我的帮助”,又或者“你可以回到我的身边”。但是这一切都没有意义了,电话另外一端的人,她的儿子,突兀地挂断了电话。

  嘟嘟的忙音从扬声器里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这是赤井玛丽最后一次在电话中与自己的儿子交谈,当时的她还尚未意识到这一点。

  当天早上,正在接受调查小组的审查的FBI探员赤井秀一忽然从守卫森严的胡佛大厦中人间蒸发。

  三十六小时之后,美国联邦调查局对赤井秀一展开了通缉,罪名是此人涉嫌违反《间谍法》,提供国防信息以援助外国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