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琴酒的育儿与领导力提升准则>第七十二章 人们

  病床上躺着个鼻青脸肿的男人。

  他的脸上分布着一片可怕的淤青,头上裹着厚厚的白色绷带,因为过于浮肿有点看不清楚面貌。此人现在这副样子完全符合人们对重伤将死的人的想象,但是高木警官知道,这也只不过是看上去吓人而已。

  双目紧闭、躺在病床上的男人手腕上明晃晃被手铐铐住,手铐的另一头就靠在病床侧面的栏杆上。

  这也就是为什么高木警官会出现在这里。

  此人名为板仓卓,现年四十五岁。大概两个小时之前,此人在米花町的繁华街道上制造了一起惨烈的交通事故,自己也因为心脏病发作倒在了驾驶座上。说来也可笑,这人驾车冲上人行道之后撞上撞死了好几个人,自己却在安全气囊的保护之下仅仅被撞到轻度脑震荡。而且因为事发地点本身就离医院很近,他非常及时地得到了救护,因而避免了死于心脏病发。

  现在,他可比车祸的其他受害者们伤得要轻得多,只等从脑震荡造成的昏迷中醒来就好。

  高木警官和佐藤警官被指派负责这个案子,但是现在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需要做的:其他目击者的证词已经记录完毕,血检报告也已经出炉——这人没有吸毒也没有醉酒,天知道他是怎么会把车子开到人行道上去的——他们只需要等这位危险驾驶的罪犯醒来,把对方押送到警局去做下一步的笔录。

  高木警官坐在窗边的位置,一面打量犯罪嫌疑人鼻青脸肿的面孔一边琢磨这事。其他证人的证词已经证实了这人在开车冲上人行道的时候神智看上去是清醒的,现在基本上已经可以排除他因为突发其他疾病导致车子失控的可能性……不会真是个意图报复社会、所以蓄意开车撞人的反社会分子吧?

  高木警官觉得在米花这地方,发生这种事的可能性也不小。

  毕竟,这是个会有人因为“我觉得这副名画是假的,虽然我没有证据、其实也鉴定不出来它是假的,但是我就是觉得它是假的”这种无厘头理由杀人的神奇地方……当然,以上事件并没有真的发生,我们只不过是举个例子。

  如上所述,两位警官今天负责的案子看上去完全没有技术含量,实在不需要怎么操心。佐藤警官还一如既往兢兢业业地盯着尚未醒来的嫌疑人,往板仓的角度瞄一眼就低头整理一下今天做好的笔录,而高木警官则已经开始走神了……今天的天气多么好啊,天空是一种罕见的、通透的湛蓝色,在搭配上道路两旁已经盛开的樱花,真是一幅美景。在这样的日子里,其实他更情愿跟佐藤一起开警车上街巡逻,而不是坐在一家医院的急诊部,跟其他急诊病患、还有心急如焚的家属待在一起。

  他正琢磨着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他们所在的这件病房的门就忽然被推开了。高木本以为是医生来查看病人的情况,结果一抬头,发现门口站着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人。

  外国人的日语十分蹩脚,口音浓重到令人感觉不知所措。他一边比划一边说:“请问你是岸田先生吗?”

  “什么?”高木愣了一下。

  “岸田先生,”外国人重复了一遍,“我收到的邮件说他住在302病房……”

  ——高木和佐藤所在的病房正是302号。

  高木稍微愣了一下,就好像登上火车之后发现自己的座位上坐着一个人,第一个反应是自己是不是上错了车厢那样。而佐藤则越过高木,问:“您是不是找错了?这里是急诊部的302病房,住院部在隔壁那栋楼。”

  外国人迟疑了一下,估计是因为佐藤的话里有几个他不太熟悉的日语生词。他皱起眉头来,很是费力地理解了一番,然后忽然恍然大悟:“哦,哦!这里不是住院部是吗?非常抱歉我进错病房了。”

  此人很有礼貌地向他们点头致歉,有些尴尬地离开的时候还帮两位警官带上了门。

  这只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于是佐藤继续低下头整理笔录,而高木则又开始盯着板仓青青紫紫的脸发呆。

  今天的天气真好啊……他有一搭没一搭地想着。想必今天米花又会是平静的一天。

  金发的外国人——在这里,我们姑且把他称之为“比尔”吧,这是写在他的护照上的那个名字,虽然这并不是个真名——比尔离开了急诊大楼的302病房,沿着走廊向楼梯的方向走去。

  302是个单人病房,就算是里面多挤了两位警官,也还相当清净,但是急诊大楼的走廊里可就不是这样了。米花中央医院是米花町最大的综合医院之一,位于米花町靠近中心的位置,这里的急诊室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时都非常繁忙。现在,走廊里挤满了焦炉的病人家属、推着平车匆匆穿过走廊的医生护士,还有不用办理住院、但是正在走廊的长椅上坐着打吊瓶的人。

  比尔皱着眉头穿过这些人,拐进了稍微冷清点的楼梯间。楼梯间里站着个穿正装的女人,一头亚麻色的长发,正低头聚精会神地在手机屏幕上敲敲打打,像是个因为什么缘故在上班时间跑来医院看病的白领。

  比尔管这女人叫“春奈”,但是这也是个假名。

  此刻,春奈抬头扫了比尔一眼,又很快低下头去,问:“情况如何?”

  “板仓的病房里有两个便衣警察,病房外面没有其他人看守,走廊里也没有观察到疑似便衣警察的人。”比尔回答道,他对着春奈开口的时候,声音里那股怪里怪气的口音就消失了,“一男一女,都带了手枪。男性的手枪藏在西装下面,女性的手枪绑在脚踝上。”

  他进病房去说那一通有关岸田什么的话的时候,主要就是在干这个:观察那两个警察身上有没有武器。这任务能否顺利完成主要靠运气,最后,他成功地看见了女性警察西裤裤脚上不自然的凸起,还有男性警察解开扣子的西装下面一点点不小心露出的、枪带的黑色布料。

  由此可见,今天他的运气很好。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板仓被手铐拷在病床栏杆上,现在还没有苏醒。”

  “唔,这可就有点麻烦了。”春奈一边说一边低头飞速打字,比尔知道,她正把他们这边的情况发给正在医院外面坐镇的那位新上任的主管先生。“想要把板仓带走,无论如何都得先引开那两个警察才行。而且咱们不能在这地方再闹太大了……”

  他们当然不能再闹太大了,看看他们几个月之前的疏失吧:他们在这片土地上信心满满地去围剿黑衣组织的一位高层,结果高层重伤之后却得以脱身,反倒是他们的人死了差不多三分之一。那些死在这里的谍报员,尸体当然是落在了本地政府的手上,没过两周,这些死人的身份就被日本方面查出来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差不多可以被称之为外交事故,反正他们那位新长官想要把尸体要回来送回国安葬,可费了好大一番力气。

  如果这一次他们再把事情办成上次那种鬼样子,在这个国家针对黑衣组织的计划可怕真的要彻底破产。

  比尔没说话,默默地看着春奈在原地发消息。板仓出车祸这件事是他们之前没想到的,他们的主管当然也没做关于这件事的预案。现在,他们就只负责把打探到的消息发过去,剩下的就全看他们的上司如何决断了。

  这个时候,楼梯间里传来了一阵说话的声音,在这封闭的空间里嗡嗡地回响。有两个年轻的护士正从二层爬楼梯走到三层,一边走路一边闲谈。

  “这个时间最忙了,电梯根本挤不上去。要我说,四层以下就别指望坐电梯了,老老实实地爬楼梯吧,也当是一种锻炼……”

  “唉,平时我肯定是心甘情愿地爬的,但是这种时候手里还拿着要送到病房去的礼物,我实在是……”

  比尔好奇地往他们的方向扫了一眼,果然看见一个护士手中拎着一个装满了水果的大果篮,而另一个护士则抱着一盆鲜花。白色的花盆中装着一种比尔并不认识的花卉,花朵并不算大,长着细长的、微微弯曲的紫色花瓣,而这一圈紫色花瓣中又簇拥着白色的五瓣小花。

  “比尔。”正当他有点走神的时候,春奈的声音响了起来。

  比尔猛然回头,看见春奈已经把手机方向了。这个三十多岁的女人的嘴唇微微地抿起来,显然对接下来要进行的任务不报什么信心。

  “我已经把消息发给他了。”春奈说,比尔知道“他”指的是他们的主管,“他还没有回复具体的计划,只是说接下来要让更多人进入急诊部,说不定是伪装成病人什么的吧……我觉得,他是下定决心要今天行动了。”

  毕竟,他们这位新上任的主管急需向在美国坐办公室的那些高层展示出一些战绩,证明自己比之前灰溜溜地离开日本的布莱恩·科林森更加有用。

  风见裕也开着一辆不显眼的灰色汽车,从公安驻地的地下停车场行驶出来,而汽车的副驾驶座上,坐着一位他的同僚。

  今天他们要执行一个特殊的抓捕任务……风见自己认为这个执行起来风险有些大了,他自己本是不赞同接下来的行动的。

  但是下最终的决定的是降谷先生,降谷先生的为人他也很清楚,对方日常生活中常常是一副笑眯眯很好说话的样子,但是在面对工作的时候比谁都要固执。降谷先生已经做出了决定,而且还说了“你们不必顾及我的处境”之类的话,那么他还能说什么呢?

  在风见的汽车之后,又有几辆型号不同的轿车驶出停车场。他们会一起通过驻地之前那条平直向前的街道,然后在下一个十字路口分道扬镳,按照计划,他们会在不同时间、从不同方向到达米花中央医院,如果事后真的有人要查看医院附近的监控,没人会发现他们其实是同一伙人。

  所有参与行动的人全是便衣,甚至做了不同程度的变装,连风见都没有穿自己日常最中意的那套纯色西装。他现在穿着一身运动服,头上戴着针织帽,把框架眼镜外面夹了墨镜镜片,看上去比犯罪分子还有犯罪分子。

  而他们的目的只有一个:从米花中央医院的急诊大楼里,当着警视厅的警察的面劫走一个电脑工程师。

  还是刚才那话:比犯罪分子还犯罪分子。

  这天天气晴好,天空中没什么云,还不到十点钟,室外已经晴朗到难以置信的程度。风见一边驾驶车子一边琢磨着接下来的任务,虽然天气很好,但是他心中还是一派愁云惨淡。

  早些时候降谷先生打了一通电话来,用的当然是对方秘密联系自己的卧底上线的时候使用的那部手机。一般情况下降谷先生会避免联系他在公安的同僚们,偶尔打一次电话肯定是因为事情出了什么大变动了。

  而事实也的确如此:降谷先生刚刚得到消息,一个组织意图接触的电脑工程师交通肇事,现在正在医院里躺着,有警视厅的警察负责看着他、准备把他带走关押起来。而降谷先生得出的情报指出,这个工程师正为组织研发一种“非常重要”的软件。

  “这是我第一次听说这个任务,之前这个任务可能全权由贝尔摩德负责。”降谷先生在电话里吐出了那位神秘的女人的代号,“无论那个叫板仓的工程师在研发什么东西,绝对都对组织非常重要,否则贝尔摩德不可能亲自负责这件事。我不知道贝尔摩德接下来会做出什么行动,但是她肯定不可能坐视板仓在软件研发出来之前就被警方带走,我的想法是,咱们最好在组织有动作之前,就把那个工程师弄到自己的手上。”

  风见对这个思路一百个不赞成:上次降谷先生联系他们的时候,说他的身份有一定的可能性已经暴露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组织方面一直没有任何动作。那消息传来之后,公安内部吵到焦头烂额,最后在决定让降谷先生继续按兵不动、留在组织里观察事情的动态。那之后,风见简直天天过得提心吊胆的,晚上做噩梦都做降谷先生的卧底身份暴露了。

  ……然后现在降谷先生就想让他们把那个板仓弄到手,而板仓还被牵扯到黑衣组织的某个秘密计划里,那个秘密计划还是贝尔摩德亲自负责的……天啊,风见一想这前因后果就觉得头痛。组织那边前脚刚知道对他们而言很重要的工程师要被捕了(这个消息说不定还是组织高层小范围地知晓的),后脚电脑工程师就被公安以“涉嫌参与恐怖主义行动”的理由带走调查?这样,都不需要多聪明的脑子,是个人就能察觉到组织内部肯定出了卧底吧?

  风见明白,现在的降谷先生有种“反正我身份估计已经暴露了”的债多不愁的心理,但是万一呢?万一他的身份其实并没有暴露,只不过是他自己想得太多呢?那么他们现在这么做就是把降谷先生往火坑里推!

  ——无论如何,出于这样的考虑,他们最后还是放弃了以公安的身份,让警视厅直接把案子交到他们手里的念头。现在,只能采取一些不合法的手段了,等他们兵分几路到达医院之后,一部分人会制造出一些小混乱,把负责板仓的案子的警察引开,剩下的人则会迅速把板仓带走。

  希望这计划能成功,因为如果不成功的话,他们就只能迫不得已地敲晕几个在警视厅供职的无辜警察了……说真的,风见并不希望最后做到那一步。

  但是话又说回来,这样不合法的事情他们其实也没有少做。

  最好,最好到最后扑了个空的黑衣组织会把他们这些人认成是东京的其他帮派,只要不怀疑到官方谍报机构上,降谷先生就应该是安全的。

  风见在开车的时候心里全是这样的担忧,多少有点心不在焉。车子已经接近了他和其他同事要分开的那个十字路口,路边有一辆市政部门的洒水车在缓慢的行驶,强劲的水流从汽车底盘附近喷射出来,水流横扫过整条路的路面,清理着地上的浮尘。

  “今天洒水车出来的好晚哦。”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同事顺口说。

  风见不在意什么洒水车,在平时,他或许会慢吞吞地跟在洒水车后面,以免弄脏车身和挡风玻璃,但是今天却没有时间再磨蹭了。他一脚踩下油门,车子加速从洒水车侧面超过去,后面的几辆车也一一照做。

  他能听见水流喷在汽车一侧车门和轮毂上发出的闷响,水雾纷纷扬扬飞上挡风玻璃,有那么一瞬间,他看见阳光照耀在汽车前方腾升的细微水滴上,有一道细窄的彩虹自空中一闪而逝。

  这或许是个好兆头。这最好是个好兆头。

  风见裕也如此想着。

  然后,他们奔赴命运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