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琴酒的育儿与领导力提升准则>第六十四章 异色格象

  有那么一秒钟的死寂。

  赤井秀一没有意识到波本的迟疑。或者说,在极度缺氧的情况下他稍微有些失去了对时间的概念,一切在他的眼中都模糊地退却了,只剩下眼帘之前闪烁不停的黑色噪点。

  但是下一秒波本猛然松开了手,他一放松力道,赤井秀一就从他的钳制之下挣脱出来,用手臂撑起身体、略有踉跄地后退。他们两个再次拉开距离,波本退回到那片均匀的黑暗之中去,只不过眼睛依然盯着赤井秀一,像是随时准备动手的猎人。

  鲜血滴落到布满尘埃的地面上的时候发出一些细微的声响,赤井秀一感觉到肩膀上的伤口已经疼到趋近于麻木,他能感觉到因为失血自己的双脚踩在地上的时候微微有种虚浮的感觉,而二者都不是什么好兆头。这是个适合杀死“赤井秀一”此人的好地方,他想,只不过现在站在他对面的是波本;如果是琴酒在的话,他真要担心这结局成真。

  他们隔着这一小段距离沉默的、顾虑重重地对视。波本的大脑可能正在飞速运转,分析着他刚才说出口的那句话透露出的信息——赤井秀一忽然想到了多年前的那一幕,也就是在天台上的那一天。苏格兰软绵绵地靠在墙边,血液在他的身后色彩浓稠地爆开,然后波本从那逐渐凉下去的身躯之前站起身,看向他。

  (赤井秀一知道有些事对于经历者来说恐怕不能相提并论)

  他向着波本露出一个微笑。一个冷漠的、没有什么感情的微笑。

  ——他问:“气消了吗?”

  波本当然不会回应这种话,波本的回应是手枪拉开枪栓的响亮一声。

  黑洞洞的枪口对着赤井秀一的眉心,这是今天用枪指着他的第二个人,而对方可不会像雪莉那样温柔地打偏。

  但是赤井秀一知道波本是不会开枪的——原因之一,当然就是他们之前短刀相接的原因:在这样繁华的地区开枪实在不算是个好选择,更遑论现在说不定已经有警察顺着雪莉刚才开的那两枪找来了;其二,因为波本恨他。

  当你真正恨一个人的时候,你不会选择用子弹杀死对方。你会选择双手:掐在对方的脖颈上,感觉到对方窒息时垂死的挣扎,在你的掌心下面逐渐停跳的脉搏;或者选择刀子,这样就能感觉到你的仇敌的血肉是如何被刀刃搅碎,对方如何因为疼痛而扭曲抽搐,鲜血如何温热地淌过自己的手指。这些武器远比枪支私密、亲近且富于“复仇”的意味得多,只有真的杀死过什么人的人才会明白这样的道理。所以赤井秀一知道波本不会选择用他手中的那支枪杀他。

  现在,那支枪大概只是用来表示“我不想听你的屁话”的工具而已。

  “我建议你现在问我‘你是怎么知道我的真实身份的’之类的话。”

  赤井秀一慢慢地说,他凝视着波本的脸,他必须这样做。如果他把目光移开,就会有种对方的脸上浮现出他举着斧子站在毫无生气的詹姆斯的身躯前的那种冷漠表情的错觉,而这样的联想对他即将准备进行的对话并不有利。

  “然后你就会从我这里打探到一些对你而言很重要的情报。”

  波本依然盯着他,就仿佛在审视和权衡。实际上他没有立刻把指出他的真实身份——尽管他现在还没有承认——的人置于死地,跟说出这话的人是赤井秀一、而赤井秀一还是个联邦调查局探员有很大关系。

  片刻之后,他开口了,依然维持着之前冷冰冰的语调。

  波本说:“长话短说。”

  “我很高兴你愿意采纳我的建议。”梅洛说。

  琴酒依然靠着病床的床头坐着,只不过现在他把笔记本电脑关掉了。身体一有好转就试图立刻开始工作,这正是他这类工作狂会选择的生活方式;但是此刻他的工作也不得不停止了,因为现在他一天还得输两次液:他的手背上扎着一枚小小的针头,输液管一路连接到输液架上的瓶子上。

  琴酒不怎么喜欢输液,他对扎进皮肤里的针头没多么排斥,但是却很讨厌自己被一根塑料管连在固定的架子上的感觉。有关于“紧急情况下忽然起身,有可能把输液架整个带倒”的想象会让某一类人感觉到压力重重,而琴酒很不幸就是其中之一。

  在干不喜欢的事情、而且又不能通过其他事情转移注意力,这个事实让他的脸色略微臭了一些。他扫了梅洛一眼,然后说:“您无非只是想看一个曾经的卧底和一个正在执行卧底任务的家伙在无奈之下自相残杀而已,是这样吗?”

  琴酒自认为自己已经很了解梅洛了,这当然是这小孩愿意选择的方式。毕竟琴酒真的怀疑这孩子是被Boss亲自教导起来的——他意识到,这也是Boss愿意选择的方式。

  梅洛想了想,然后忽然笑了一下:“还有一点更深层次的理由。”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出了完全在琴酒预料之外的话语:“琴酒,在你昏迷不醒的时候,发生了两件事情,现在应该还没人特意告诉你。第一,在基尔死之前,她把一份朗姆工作电脑里的资料的拷贝版本交给了波本,她的本意应该是想引起组织内部的权力竞争,但是却没想到波本其实是公安的卧底。第二,在赤井秀一打算离开日本的那一天,四玫瑰把波本砍断詹姆斯·布莱克的腿的录像交给了赤井秀一。”

  这两件事的真实程度都仅限于表面,就比如说基尔把那份拷贝从波本的办公室门缝下面塞进去的时候野格其实看得一清二楚,如果他想要阻止也是轻而易举,但是他却根本没管;贝尔摩德当时看见野格没动作,她就干脆再没提这件事——在有Boss把关的情况下,她往往会放心大胆地把运筹帷幄的事情抛之脑后。又比如说,去把录像交给赤井秀一的并不是四玫瑰本人,因为那个时候梅洛还在医院里陪着琴酒呢,把硬盘交给机场地勤的人是易容后的贝尔摩德。

  琴酒:“……”

  坦诚地说,信息量有点太大了。而且为什么之前贝尔摩德来的时候没有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他?

  他沉默了两秒钟,显然是在思考,然后他忽然抬起头来,说:“赤井秀一会意识到的。”

  “嗯哼?”梅洛从嘴唇里哼出一个愉快的音节。

  琴酒说:“如果他收到了那段录像,他会意识到波本是卧底。”

  赤井秀一选择长话短说,虽说波本可能确实不会开枪,但是他真的不想让对方继续用枪对着他了。

  他言简意赅地说:“几天前我收到了一份录像,几乎可以确定是四玫瑰寄给我的。”

  波本脸上还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举枪的手也很稳,他的面孔沉浸在日落时分巷弄无穷无尽的黑影之中,只有眼睛是明亮的。这或许就是这个男人的伪装色,让他在组织里立足至今的诀窍之一。

  “录像的内容是有关于你的。”赤井秀一继续说,他的声音已经可以在提到那段往事的时候保持二十分的冷静了,“显然在那座废弃工厂的那个晚上,她用微型摄像机偷拍了你——她交到我手上的是你砍断詹姆斯的腿的时候的片段。”

  无论波本有没有感觉到惊讶,至少他的表情都没有泄露出任何多余的情绪。这个朗姆备受信任的心腹之一、以出色的收集情报能力在组织里上位的家伙沉吟了两秒钟,然后露出一个懒洋洋的笑容。

  “你不会认为你这样空口无凭地说几句话,”他慢吞吞地说,“我就会相信你吧。”

  “我可以把她交给我的硬盘交给你,但是这样的话我需要把它从我的上衣口袋里拿出来,希望我在干这事的时候你不要对我开枪。”赤井秀一平静地说。

  波本没有对此提出什么异议,只是微微地颔首。于是赤井秀一在他的注视、以及枪口的瞄准之下缓慢地将手探进夹克的内袋,将之前一直随身携带的移动硬盘抽了出来:这也正是他当时没有把这块记录着别人杀害FBI探员的罪证的移动硬盘交给茱蒂或者自己在联邦调查局的上司的原因。

  赤井秀一把移动硬盘隔空扔给了波本,对方单手持枪,另一只手啪地接住他扔过去的东西,看也不看地塞进外套的口袋里。赤井秀一简直要对对方的谨慎露出无奈地笑容,他感觉自己仿佛正面对着蹲伏在草丛里的、喉咙里不断发出威胁的低吼的野生动物,总要小心对方会不会忽然扑上来咬断他的喉咙。

  “你可以在安全的地方确认移动硬盘里的内容,但是你应该知道我说的是真的,毕竟我获悉你在那个晚上究竟干了什么的途径。在四玫瑰把这东西转交给我之前,我甚至不知道你参与了那个行动。”赤井秀一说,他顿了顿,然后加重了语气:“所以问题就在于,她为什么要把这东西交给我。我看见视频的内容之后自然会憎恨残忍地虐待了我的同伴的人,但是让我去恨你——去恨一个组织高层成员又对四玫瑰有什么好处?”

  波本当然不可能回答这个问题,于是赤井秀一继续说下去。他在开口之前微微向后退了一步,好让自己的脊背靠上粗糙的墙壁,失血已经让他的腿软到几乎不能支撑自己的身体了。这是一种隐晦的示弱表现,如果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琴酒,他肯定不会允许自己这样做的……但是到了现在,也该是他为自己的推测显示出一些诚意的时刻了。

  他继续说:“送录像给我当然是为了激怒我,但是这激怒太过刻意了,刻意到她宁可把一个组织成员卷入其中的程度,这不合常理。或许她看上去是很疯狂,但是至少她做出的行动计划是缜密的,我已经亲身体会了这一点——那么还是谈谈你自己吧,波本,她为什么要这样做,是因为她憎恨你、她在组织里和你是竞争对手、还是因为你背叛了组织?”

  波本闻言笑了一声:“看来你对此有自己的判断。”

  赤井秀一当然有自己的判断,因为他有理由相信四玫瑰跟波本根本不熟。黑麦威士忌还在组织里的时候从未听说过四玫瑰这个代号,而如果对方是在赤井秀一离开组织以后才升上来的,理应还没深受信任到可以接手这类和FBI开战的大型任务的程度。那么最大的可能性就是四玫瑰早就是组织的高层成员,只不过一直没有出现在他们面前过而已。

  那么假设她的资历比与黑麦威士忌同期的波本更老的组织高层,她又有什么必要和朗姆的手下过不去?他们很可能根本不是一个级别的成员,就好像基安蒂虽然不喜欢贝尔摩德,但是贝尔摩德也不会专门跑去跟这个琴酒的手下过不去一样。

  赤井秀一盯着对方灰蓝色的眼睛,说:“如果把这件事和当年苏格兰的事情联系在一起,很多疑点就说得过去了。”

  他看见在他提到那个代号的时候波本的眼睛眨了一下,非常非常轻微的一下。

  “你居然还有脸提苏格兰的事情吗?”波本在他的话音落下之后立刻说,赤井秀一能很明显地听见他的声音里的笑意逐渐消逝了。

  真奇怪,这么明显的线索他之前为什么从未发现过呢?他还清晰地记得苏格兰死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波本在苏格兰鲜血淋漓的身躯之前跪下,他说“苏格兰,振作一点”——他确实这样说了——但是片刻之后他就意识到对方已经死了。然后波本抬起头来看向握着枪的黑麦威士忌,他的眼中有一种奇特的情绪,一种灰蒙蒙的、呆板的、死寂一般的情绪。

  当时赤井秀一为什么没有发现呢?

  “你在那件事之后开始憎恨我,我记得很清楚。”赤井秀一低声说,他的声音被卷入穿越巷弄的寒风之中。“我当时以为那是因为你不满我的处理方式,如果继续审问苏格兰,或许可以从他的嘴里挖出更多关于公安的情报……我们都是那样认为的,你从未否认过。”

  他稍微停顿了一下。他盯着波本的眼睛。

  “但是现在……我忽然不那样认为了。四玫瑰的行为给了我一种更合理的解释。”他慢慢地说道,“你或许太重感情了,波本,这将成为你的弱点。”

  “他会意识到。如果波本知道了之前发生的事情,波本也会意识到。”梅洛愉快地眨眨眼睛,他的声音听上去轻松过头了,“这就是算计聪明人的好处——聪明人会按照计划的步调来行事,而不像某些蠢人一样在情绪的左右下做出一些超出计划的蠢事。”

  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于是轻轻地从鼻子里啧了一声。琴酒很怀疑他想到了基尔的那个上司的事情。

  “波本会意识到他的身份已经暴露了,”琴酒的眉头皱了起来,说话的语调比刚才严肃得多,“这对现在的局面到底有什么好处——”

  “波本已经拿到了朗姆办公室电脑里的全部资料。”梅洛重复了一遍。

  琴酒忽然闭嘴了,几秒钟之后,他充满怀疑地说:“那些资料是假的?”

  “也不能这么说,就现在的情况而言,不如说那些资料基本上都是真的更为准确。”梅洛耸耸肩膀。

  那些资料确实如实记载了日本境内组织势力的分布,各部门负责人的基本资料(当然,仅限于他们准备牺牲的那部分),还有一部分真的实验资料,虽然想要按照那部分试验资料复刻出雪莉目前在研制的药品大约是天方夜谭。从以上角度来说,那些东西的确是如假包换的组织内部机密资料——除了资料本身没有记载他们只不过是另一个更为庞大的组织的一小部分这个事实而已。

  琴酒沉默了沉默了几秒钟:“公安会从那些资料中找到他们想要东西。他们会发现组织Boss的‘真实面目’,对吗?”

  “他们会发现组织的Boss是一个名叫乌丸莲耶的、年龄快有一百五十岁的老头。”梅洛说,不知道怎么,琴酒觉得他说这话的时候语气略有阴郁,“他是乌丸集团的创始人,你应当听说过这个集团的名字。”

  只不过公安那边想要发现这个线索大概需要一点时间,当初制作这些资料的时候,这线索被非常小心地藏在了其他浩如烟海的废话里,只有这样,整件事才不会显得太过刻意。

  梅洛估计,以日本公安的技术部门的排查效率,在三个月之内其实是找不到这条信息的。

  “乌丸集团曾经是日本这边的组织最大的资金来源,不过这些年已经……”琴酒慢慢地说,他的声音略微低了下去。片刻之后,他又说:“这在逻辑上说得通。”

  “波本和他的公安朋友们也会这样认为的,这在逻辑上当然说得通。”梅洛回答。

  “到了最后,他们会在一个Boss希望他们发现的地方找到一个Boss希望他们找到的人,而那个人就是‘乌丸莲耶’,是组织的实际掌控人。”琴酒说,他几乎都能想象到那样的场景了——最后呈现出来的应该是一个毫无瑕疵的犯罪现场,因为Boss计划这个场景必然已经有很多年了。当宫野夫妇死于大火、当朗姆在日本走马上任的时候,这个计划必然就已经开始。

  琴酒垂着眼睛看向梅洛,这小孩依然坐在床尾,穿着打扮一丝不苟。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能在这个孩子身上看见一丝属于Boss的幻影,这大概就是Boss把这个孩子派到日本来见证这一切的终结的原因之一。

  “这就是赤井秀一收到那份录像的原因。”他说。

  “是的,波本已经拿到了他需要拿到的那样东西,也就是童话里那种屠龙的宝剑。于是,我们可以稍微加快速度。”梅洛回答。那是清脆的童声,与他们正在筹谋的东西格格不入。“需要有一个能取得波本的信任的人去告诉他,‘游戏就快要结束了’。”

  波本听到赤井秀一的话之后冷笑了一声:“‘弱点’……而你这样的人就会选择跑来跟砍掉你朋友的腿的人谈判,是吗?”

  “我已经别无选择。”赤井秀一毫无掩饰地回答,“我假设你确实有在关注国际新闻。”

  “啊,是的,我猜你已经快被你的祖国通缉了。”波本回答,华盛顿的报纸上已经铺天盖地都是FBI在日本非法执行任务的报道,虽然没有提及赤井秀一和茱蒂·斯泰琳的名字,但是忽略那些头版头条确实很难。

  “那么你应该已经清楚我的诉求了。”赤井秀一坦然地对波本说,“联邦调查局会中止在日本的一切行动,但是我需要向我的敌人复仇——和我合作如何,不知道来自于哪个情报机构的间谍先生?”

  他就差把“公安”这个词说出来了,显然把波本的情况和苏格兰的往事联系在一起之后给他提供了太多线索,这混蛋。波本默默地摸了摸后槽牙,皮笑肉不笑地说:“我可还没承认你对我的任何指控呢,赤井探员。”

  赤井秀一盯着他看了两秒,然后忽然笑了。平心而论,这笑容挺让人感觉到不爽。

  “在美国,”他说,“有些证人会在法庭上引用他们的宪法第四修正案权利,拒绝为案件作证。诚然,每个人都有不自证其罪的权利,但是当他们说出这样的话的时候,陪审团就已经很清楚他们做过什么了。”

  “波本,”他又说,那双绿色的眼睛里甚至染上了一丝挑衅的神色,“你应该明白组织的每一个高层都希望杀了我,如果把我的尸体带回去,Boss会赏识你的。那么,如果你确实不是任何情报机构派到组织的卧底,现在就杀了我如何?“

  那把枪依然指着赤井秀一的眉心,但是今天必然不会再有人开枪了。波本如果有一丝想要杀他的心思,在刚才掐着他脖子的时候就应该把这桩谋杀干完。赤井秀一盯着对方,面孔上当然毫无畏惧之色,这表情可能让对方更生气了。无论如何,最后波本轻轻地嗤了一声,垂下握枪的手臂,把手枪放回到挂在肩膀上的枪袋中。

  他依然没有承认任何事情,但是沉默无言就已经是最好的答案。

  “很高兴看见你仍有道德底线。”赤井秀一说。

  波本阴恻恻地扫了他一眼:“是的,有些没有道德底线的人就会放任来自其他机构的卧底在自己面前自杀,是吗?”

  ……看来波本已经意识到苏格兰并不是被自己枪杀的,虽然事情好像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赤井秀一有点想露出苦笑,这已经是今天的不知道第多少次了。到了最后他依然没有为当年的事情做出解释,那听上去太像是试图为自己开脱。

  (或许他本应能够做得更好,如果他没有被门外传来的脚步声分散注意力,或许……)

  于是他保持着沉默。而波本显然打算暂时揭过这一节,他们最终发现执着于这些往事早已没有任何意义。他说:“我不认为我有和FBI合作的必要。”

  “很难说我还能不能被称之为FBI,就如你所说,我已经快被我的祖国通缉了。”赤井秀一耸耸肩膀,“我的建议是,有个游离于执法机构之外的帮手对你只有好处没有坏处。相信我,你服务的那个机构、无论是哪一个,调查黑衣组织的最大动力都是那些关于长生不老的传说。等到最后你们要收网的时候,你的上司们为了把组织的实验员打包带走会不小心放走行动组的那些杀手都说不定,跟他们比起来,至少我的目的更简单明了一些。”

  这种“简单明了”的目的很可能指的是把黑衣组织的高层成员一个个爆头之类的。

  注意到波本冷冰冰的目光,赤井秀一扯出了一个没多少笑意的微笑:“想问我为什么会这样诋毁你所服务的机构吗?——因为这也是FBI调查黑衣组织的目的,我对此再清楚不过。”

  赤井秀一一直很清楚这个事实。

  FBI本就不应该搅进与远在日本的非法组织的对抗中去,这类海外任务一贯在中情局的职权范围之内。实际上在有关黑衣组织的事情上,FBI内部向来分成两派,一派认为不应该去掺和这趟浑水,而另一派则坚持应该去日本调查,詹姆斯·布莱克的一位上级就属于此类,所以最后詹姆斯被派往日本组建调查队伍。

  相信这群人宁可冒着惹翻兰利方面、乃至令坐在白宫里的那些大人物心生不满的风险、也要以违规的形式跑到日本来展开调查,其目的是为了匡扶正义,还不如相信圣母玛利亚真的是童贞女受胎。

  而赤井秀一两件事都不相信。

  他一直很清楚FBI来日本的目的,他只不过是不在乎而已。MI6不愿意冒风险往异国他乡的犯罪组织派卧底,他母亲不愿意他参与到调查父亲死因的“侦探游戏”中去 ,所以他选择了FBI,仅仅如此。

  现在他面对波本,说出了一个他知晓已久的事实。他知道波本应该不会喜欢这样的话,因为已经有某些蛛丝马迹证明,波本本质上恐怕是一个比他们善良得多的人——从某种特定的角度来讲,这必然意味着“弱点”和“伤痛”,只不过恐怕某种命运般的东西还没有来临。

  因此现在波本的目光依然是森冷而且隐怒的,他简单地说:“不要把你的国家和我的国家相提并论。”

  “真的吗?”赤井秀一反问道,“你真的认为它们之间有任何区别吗?”

  琴酒意识到,他们已经陷入了相当微妙的博弈中。

  赤井秀一当然会通过四玫瑰带来的视频意识到波本是卧底,他也会因此选择和波本合作,因为他在孤身一人的情况下失去了FBI的情报网和后援,可以说是在异国他乡孤立无援。如果没有波本的帮助,他可能终其一生都没法接近他想要调查的秘密的核心,也就是关于“组织Boss到底是谁”的这个问题的答案。在这个情况下,波本是他唯一的入手点,就如同在此之前雪莉是他唯一能选择策反的对象一样——但是现在已经证明了雪莉这条路是走不通的。

  而波本会在知道这件事之后把自己身份可能暴露的事情报告给公安,这就是四玫瑰的最终目的之一:加强公安的危机感,迫使他们在从那份资料中得到关键信息之后立刻行动,以免夜长梦多。琴酒意识到,Boss可能已经不想继续拖延了。

  至于赤井秀一,如果他选择与波本合作,就再不用担心他像是个什么好莱坞电影中的独狼男主角一样从各种奇怪的地方冒出来试图复仇了,因为他自此之后的情报来源将会大体上与波本的情报来源相似。之前梅洛说“有人会向他指明前进的方向”,确实如此。

  但是依然有其他的问题。

  现在,波本已经意识到自己的身份已然暴露……或者更进一步,波本可能会意识到四玫瑰是故意让他知道这个情报的,这就是那类绕口令中会说的情况,“我知道你已经知道我知道了”之类。

  组织知道降谷零是卧底,组织知道降谷零已经知道自己的卧底身份暴露了,但是组织在知道如上事实之后没有任何动作。降谷零会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立刻选择抽身而退吗?就像基尔的上司所选择的那样?就算是他离开组织这边也并无损失,毕竟公安已经把组织需要他们拿到的资料拿到手了,就算是降谷零离开,黑衣组织也必定会如期覆灭。

  还是说,在组织并无任何动作的情况下,降谷零会选择冒险留下来呢?就好像食草动物已经意识到自己跟食肉的狩猎者同处于同一个牢笼之中,但是既然狩猎者仿佛依然在酣睡,这些可爱的食草动物就会继续大着胆子安然留在原处呢?

  琴酒忍不住露出一个嗜血的微笑。

  “事情变得有趣起来了。”他说。

  “是呢。”梅洛懒洋洋地说道,他正在试图以一个舒适的姿势在琴酒身边蜷缩下来,在没有工作要做、没有正事要谈的时候,他显然更喜欢这种更加孩子气的姿势。他亲亲热热地揽住琴酒的手臂,开口的时候声音里充满笑意。

  “距离公安那边的收网时间……保守估计还有三四个月,他们很可能得拖到夏天才能找到他们想找的那个罪魁祸首,毕竟那些文件的加密方式非常非常的复杂。”他轻轻地说,“到了那个时候你应该已经痊愈了,琴酒,你会帮我解决那些麻烦的吧?”

  无论波本心中究竟是怎么想的,他最终都没有回答赤井秀一这个问题。

  他甚至都没有正面回答他是否同意和赤井秀一合作,他只是平静地说:“我认为你至少需要表现出一些诚意,赤井探员。”

  而他们已经听见巷弄之外有警车的声音响起来,那鸣笛声正越来越近。雪莉开的那两枪、还有一个流血不止的可疑男人当然会引来警视厅,只不过他们来得比赤井秀一想得更快了一些、到达的地点也更准确了一些。

  他几乎要微笑起来,今天发生的事情件件都令他感觉到荒谬,他说:“你向那些警察提供了准确的地点?”

  “人人都知道我在得知你现身之后立刻来追踪你,”波本耸耸肩膀,“如果在你受伤的情况下我完全无功而返,那就稍微有些说不过去,对吧?”

  “诚意”,这就是现在波本要的东西,他需要赤井秀一走向外面那些逐渐围住了巷口、手握手枪全副武装的警察;他需要赤井秀一举起双手来,对着那些警车的放下跪下,以罪犯的姿态向那些警察表现自己并无开枪的意图。只有这样,波本才能回到那些乌鸦之间去,告诉他们说,“我没有抓住赤井秀一,警视厅的人快了一步。”

  ——这确实是个好借口,但是。

  “我会被遣送回国,而你则准备回到那些已经知道了你的真实身份的家伙身边去。你也清楚,这一切说不定都在四玫瑰的算计之中,她说不定是故意让你知道你想知道的一切的。”赤井秀一说,“你认为在这种情况下这么做是个好主意吗?”

  “你不会再回来吗?”波本坦然地反问道。

  他们大约都能猜到赤井秀一回到美国会面对什么,审查,听证会,停职,密切监视,搞不好他最后还要为失败的任务背上一个或几个黑锅,因为他是还活着的人里职级最高的人。要遭遇这些的人大多在几个月甚至几年之内难以再离开华盛顿一步。

  “我会回来的。”赤井秀一镇定地回答,“我会尽快,在几个月之内。”

  “所以我也会回去。”波本简短地说。

  某些令他们不能再回头的理由驱动着他们继续踏上这条危险的道路,一些失去,还有一些死亡。

  赤井秀一沉默了几秒钟,然后他向着波本的放下微微颔首。与此同时,巷弄的入口处的警笛声已经大到难以忽视的地步,站在黑暗之中,能看见那些红蓝灯光在更为广阔的空间中如繁星一般亮起。警方已经到达现场,如果再没有人从这巷子里走出去,他们恐怕就要沿着血迹进入巷子徒步搜查了。

  于是赤井秀一利落地转过身,几乎算是悠闲地向着那些警车的方向慢吞吞地走过去,就好像即将走向的不是日期不定的审问和监禁。波本注视着他的背影,在十来秒钟之后忽然稍微提高声音,说:“在工厂那件事发生的第二天,琴酒遭到了CIA的人的袭击。”

  赤井秀一的脚步稍微顿了一下。

  “——然后他再没有出现过,有传言说他是重伤或者死了。”波本继续说道,“而CIA在组织的卧底也已经被揪出来,是基尔,她也已经死了。”

  赤井秀一没有回头,他抬起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挥了挥,显然是“我知道了”的意思。一滴一滴的血迹依然沿着他的步伐向前延伸,就好像不断落下的血雨。

  然后,他就在波本的注视之中走出这黑暗的巷弄,走进了那片不断鸣响的警笛声、走进那片不断闪烁的红蓝灯光里,就好像走向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