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郝瑛莲家出来的时候, 黎月筝把银行卡里最后的一笔钱也转到了那个账户里。
没有犹豫和迟疑,和过去的很多年一样,穷的叮当响。
深吸一口气后, 她快步往巷子口走, 却在快要出去时被人拦了路。眼前的人有眼熟的, 也有眼生的。
熟悉的是方才找郝瑛莲母女麻烦的几个孩子,不熟悉的是他们中间那个看起来面相不善的中年男人。
男孩子站在男人身侧,仰着下巴一脸得意。他对着同伴挤眉弄眼, 弯腰揉了揉腿, 然后指着黎月筝,哭丧着脸对男人道:“爸!就是她打我!”
男人的眼神在聚集到黎月筝身上的瞬间变了温度, 眯着眼睛,黏腻到让人觉得恶心。
狭长的眸子里一双没有什么光彩的眼珠转了转,视线上下扫过黎月筝。也就是听了旁边孩童的话,注意力回过来了一些。
“哪儿来的?”男人吊儿郎当地走了两步, 指了指郝瑛莲的屋子方向, “这家亲戚?”
黎月筝没什么反应, 看男人一眼, 侧身便要绕路。
然而男人没有放过她的意思,张开双臂拦在黎月筝面前,眼神轻浮, “这么着急走干嘛,打了老子儿子还没给个说法呢,这就想跑?”
闻声,黎月筝终于又把视线挪过去, 在那个男孩子身上停了停。
注意到她盯视,男孩子眼神先是一怵, 似是想起有人撑腰,又变得狂妄起来。
“我要是真的打了,你觉得他还能这么生龙活虎吗。”黎月筝声音平静,没有被他唬到的意思。
说完便要走,然而才迈出半步,便又被男人挡了去路。
“我让你走了吗?”被黎月筝下了脸子,男人面子挂不住,手掌猛地推了下黎月筝的肩膀。
受力往后踉跄两步,黎月筝抬眼看过去,眼中终于有了些别的情绪。
男人摸摸下巴,“不过呢,老子也不和你一个女人计较,医药费拿出来,再道个歉,这事儿就过了。”
似是为了呼应男人的话,那男孩子开始龇牙咧嘴地叫起来,捂着腿,那模样好像骨头给他敲断了一样。
“趁我还好说话,给钱!”男人没什么耐性地把手摊开。
“还挺能耐,什么事儿都想管。”男人看了眼远处郝瑛莲屋子的方向,“在她家门上画点东西怎么了,老子还没在她脸上画呢!”
“你这张脸我到感点兴趣,这么愿意给人出头,要不让我画画?”
......
男人的污言秽语,和对郝瑛莲母女的辱骂在黎月筝耳中越来越模糊。
眼前唯一清晰的是男人狰狞的面孔。
他着装邋遢,胡子也没有打理。黑眼圈极浓,眼眶凹陷,每一处都让黎月筝感到厌恶。他手脚不老实,说话时还要有意无意揽上来。
拳头渐渐握紧,手指变得青白。
黎月筝突然想起前一天在拳馆时,葛卉问她的话。
“你找到答案了吗?”
“来我这里的答案。”
当时没来得及说出口,此刻当时想说的话却无比明了。
[我一直都有答案。]
-
林思璟把黎月筝从派出所带出来的时候,脸还是黑的。
走了一半的路,林思璟扭头看黎月筝,面带愠色,“黎月筝,真没看出来啊,这么有本事,出来一趟还能和别人打一架?!”
闻声,黎月筝摇摇头,“是我打他。”
“......”
是,也不知道那拳头怎么长的,把那男人那么糙的一张脸,也能锤个乌青出来。
“我说你最近怎么回事儿,脑子锈住了?”林思璟气急败坏,“虽然是大白天,但你就那样出手也不怕出事儿?”
向来从容不迫的林思璟一时间也没忍住,红唇艳丽,更添气势。
“我当然有分寸,白天,巷子口人多,路宽敞方便跑,不到五十米的地方有监控头,不然我也不敢这么冲动。”黎月筝温声道:“况且我也不知道他这么不耐打,看着凶神恶煞,其实是个色厉内荏的草包。”
停顿片刻,黎月筝走两步上前,轻轻拍了拍林思璟的手臂,“别生气了?”
林思璟依旧没什么好脾气,肩膀一扭,佯装撞开黎月筝的手臂,而后走了两步坐到路旁的花坛边缘。
她穿着格子的呢子大衣,长靴和牛仔裤,卷发利落地绑在脑后,双臂交叉抱在胸前,漂亮又精干,不过板着脸,情绪实在不好。
“现在知道找我了?怎么不去找章桐和贝央?”林思璟冷哼一声,“让我给你处理烂摊子。”
黎月筝弯了弯唇,对她的控诉全盘接受,“章桐冲动,来了这里怕是没几句就得先和那个男人打起来,”
“贝央胆子小,就不吓她了。”
“你考虑的倒是清楚,合着就我一个冤大头被你使唤呗。”林思璟语气依旧很冲,一点也没缓和下来。
沉默几秒,黎月筝走了两步坐到林思璟身边,真情实意,“思璟,谢谢你。”
林思璟不说话了。
其实她也不是生气黎月筝的差遣,只是在接到电话时实在担心,这才没了好语气。
良久,林思璟无声叹口气,偏头看向黎月筝,声音总算有些放软,“有事儿没?没受伤吧。”
对上她的视线,黎月筝点头,“好得很。”
这会儿有风,把水瓶和塑料袋吹到她们脚边,发出闷闷的声响。寒风阵阵,不过好在有太阳。
两人对视了会儿,林思璟裹了裹大衣,微微朝黎月筝这边转过来。
“煎饼阿姨现在怎么样?被那种人欺负,不太好过吧。”
黎月筝眼睫闪了下,眼底晃过丝落寞,声音消散在风中,“还行,没关系,我准备重新给她找房子住。”
闻声,林思璟愣了下,欲言又止,最终把话又咽下去,只问:“她是延水人?”
停顿半秒,黎月筝应,“嗯。”
林思璟口袋里握着手机的手紧了紧,终是道:“看最新新闻了吗?”
见黎月筝不说话,林思璟默认是她不知道的意思。
“有博取热度的无良媒体深挖了煎饼阿姨,还去了阿姨的老家。”
林思璟停顿了下,犹豫半刻,她看着黎月筝,试探地问道:“你知道她还有个大女儿吗?”
话声随风飘进耳朵,黎月筝垂下眼,瞳孔发空。
旁边有车子驶过,响起一声鸣笛。
紧接着,话声继续。
“听说人早些年没了。”
黎月筝的过分安静让林思璟无端有点心慌,不过事态变化,总是得让她知道,只能继续。
“那家媒体还爆出了点东西...”
想到不久前看到的那些触目惊心的内容,林思璟呼吸有些急促,用尽量委婉含蓄的话叙述。
“延水县曾经发生过一起很恶劣的刑事案件。”
“就在十年前。”
黎月筝的十指不由得蜷缩起来,脸上不多的血色也慢慢消失掉。她的瞳孔微缩,隐隐压抑着晃动。
萧瑟中,她听到林思璟接下来的话。
“受害人失去了一颗肾脏。”
“阿姨的女儿…就是遇害的那个女孩。”
“人没救回来。”
话音落下,黎月筝猛地咽了下喉咙,才能咽下喉间的抖意和呕吐感。指尖捏紧厚重的衣料,几乎要捏碎。
察觉到黎月筝的不对劲,林思璟更慌,担心地握住她的手背,又轻轻拍了拍,“月筝?”
被人从意识混沌中拉回来,黎月筝抬起头,惨白的脸色让林思璟怔了怔。
“你...你没事吧?”
黎月筝缓了口气,声音低弱,“没事。”
这一次,林思璟停顿了好长一段时间,再次开口时,能听出她声音艰难。
“你知道的,这个事件的噱头可比策划走红的事要吸引人多了。”林思璟抿抿唇,“新闻一出就爆了,热度比之前还高。”
“当时还没有现在这么多社交媒体,虽然也算是大案子,但传播速度很慢,多得是人不知道。”林思璟叹口气,“各家媒体都出动了,能采的选题可太多了。”
清晰的而话声从左耳钻到右耳,又如刀割般反复凌迟黎月筝的心脏,强撑着才能维持稳定。
她们坐的位置照不到太阳,埋在阴影里,周围都是灰扑扑的暗色,和有光的位置分割清明。
黎月筝安静的甚至听不到呼吸声,就像是一具没有生气的木偶。
林思璟没敢细问,只道:“听说最早发现受害者的男人受了惊吓,精神还出问题了。”
风声凌冽,压住空气中隐伏的波澜。
黎月筝静静听着林思璟的叙述,只觉身上寒凉到没有分毫温度。
“月筝,你现在...”林思璟不知道说些什么,只能牢牢抓住黎月筝的手。
片刻,黎月筝抬起头,唇边微扬,眼底却若寒霜,“我没事,真的。这件事...我知道。”话声之下,有微不可查的哽咽,“当年在我们那里闹得还是挺大的,我怎么能不知道...”
不知道为什么,林思璟突然觉得自己的眼皮有点热。突然胸口气闷,她拧眉,一脚踢出去,“这些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怎么好奇心那么重,逮着人使劲薅!!!”
“一个个吃饱了撑的!脑子灌水泥了!”
黎月筝心间钝痛,看着林思璟,想说的话却说不出来。
就在这时,突然有人叫黎月筝的名字,打断了林思璟的咒骂。
“月筝!”
两人闻声抬头,就见原本要开到派出所门口的车中下来个人。
便衣的汤照反常地没有稳重,急急忙忙地朝黎月筝跑过来。
“汤...汤警官。”黎月筝站起身,意外在这里看到她。
汤照眉头紧锁,想要说什么,却注意到黎月筝身边的林思璟,话锋停顿,“你...你怎么在这里?”
“我有点事儿,和我同事一起过来的。”黎月筝没有正面回答,“您怎么来这地方了?”
犹豫了下,汤照道:“也是有点工作。”
知道林思璟还在旁边疑惑,黎月筝忙介绍,“思璟,这位是京西市公安局的刑警汤照,汤警官。”
“汤——”林思璟的话卡了下,又很快恢复正常,“汤警官您好,我是《周邮》记者,林思璟。”
汤照并没有同他们多说什么,像是有急事,打过招呼便匆匆离开。
林思璟望着她离开的方向有点出神。
“思璟?思璟?”黎月筝叫她的名字,“看什么呢?”
林思璟这才收回视线,面上有些不自然,“没事,就是看到女刑警,比较激动嘛。”
话题带过去,林思璟压下心中的疑问。
虽然资料不多,但是十年前延水那桩案子还是能找到相关报道。
她记得,当时负责那桩案件的刑警,就叫汤照。
-
回到公寓刚关上门,黎月筝就接到了电话。她站在门口,玄关柜几乎完全挡住她瘦弱的身子,她满头冷汗,手心也是湿的,在手机屏幕上留下痕迹。
嗡动在安静的室内响起,像割裂空气的刽子手。
悬在人的头颅,耳侧。
黎月筝脸上白的像纸,瞳孔死气沉沉,像被抽干了魂。
看着来电显示半晌,黎月筝深深呼了两口气,按了接听键。
“喂,汤警官。”
“月筝。”电话那头立刻回应,不过刚叫了名字,又停下来,好半晌才继续,“我看到网上的新闻了,你...你怎么样?”
黎月筝汗湿的发丝黏连在额头,面无表情,唯有嘴唇翕动,“我没事,你放心吧汤警官,你今天是去看郝阿姨和明秋的吧。”
“本来就不是什么不为人知的事情,只是现在再次出现在大家眼前了。”
声音没有一丝波动,像毫无感情的机器人,虚弱,低迷。
好半晌,汤照再次开口,“月筝,最近...睡得还好吗?”
“嗯。”黎月筝应他,“很好,什么都好。”
挂断电话后,汤照在驾驶座的位置坐了很久。
想到下午见到黎月筝时,她那双满是血丝的眼睛,她搓了搓眼皮,低下头,长叹了口气。
冬天的日头,却烈的晃人眼睛。
良久,汤照拨了个电话。
“喂,小李。”
“之前贺璋那个案子,你是不是留了那个叫贺浔的年轻人的电话?”
“嗯,你发给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