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黎月筝睡眠不好, 贺浔这几天常常是陪着她先入睡,自己再熬夜去处理工作。
偶尔在京樾府,偶尔在黎月筝的公寓。
从拳馆出来后, 逢着贺氏还有些急事没有处理, 黎月筝便同贺浔一起去了京樾府。
宽敞的房间内, 月光透过干净的窗子照进来,在深灰色床面上落了层白白的霜雪。贺浔没拉窗帘,有光, 黎月筝才能看得更清晰。
她说能看得到贺浔, 睡得会更安稳。
短短两三天,贺浔能明显感觉到黎月筝的消瘦。她精神很差, 面对他的时候看着神色如常,可眼底总好像带着几分悲伤。
他抱着黎月筝躺在床上,什么都不做,只是漫无目的地闲聊。聊以前, 聊现在。
聊着聊着, 黎月筝会哭。但像是怕贺浔看到, 总是匆匆转到他怀里, 作势要睡觉,可贺浔能感受到身前的湿意。
她很少有这样脆弱的时候,尤其是在重逢后。
老实说, 贺浔有曾有无奈,有愠怒,有不理解,可面对黎月筝, 所有情绪都无效。
半梦半醒时,黎月筝听到贺浔低声问她, 像是怕她听到。
“黎月筝,你到底为什么离开我。”
“我自己想不明白。”
“你能告诉我吗。”
再次被噩梦惊醒时,黎月筝直接坐起冲到了洗手间。强烈的呕吐,连酸水都逼出来。好半天终于缓解,她打开水龙头漱了漱口。步子发虚,又缓了好一会儿才能走路。
贺浔没在房间,应该还在书房熬夜。
小心翼翼地推门出去,隔着书房木门,黎月筝听到里面传来男人的通话声。这个时间,估计又是什么被推迟的跨国电话。
听了一会儿,黎月筝重新回到房间。刚关上门,腿上一软差点摔倒。
她钻进被子里,周围都是贺浔身上的味道,是她能抓得住的安全感。
黎月筝身体蜷缩在一起,心脏跳动剧烈,呼吸困难。
闭上眼,记忆越来越清晰了。
枕头上被眼泪洇湿的部分,像汪沉静的湖泊。
她自言自语,也不知说给谁听。
“快结束了,马上,你什么都会知道。”
......
郝瑛莲的事愈演愈烈,就好像所有人要拿她泻火似的。
似乎是要力证郝瑛莲为走红安排大戏,一次次做演练,罔顾猫的生命,消费公众的善心。
红基也真的没有了要管的意思,任由谣言发酵。
隔天一大早,黎月筝就去了趟莲头巷。
这是城市边缘没有开发的区域,向来鱼龙混杂,脏乱不堪。一排过去,都是砖墙已经破裂的土房子。地段原因,这里常年背光,整条巷子显得黑漆漆的。
破掉的塑料袋堆在发霉的墙角,污水稀稀拉拉流进堵塞的下水口。
郝瑛莲就住在巷子最里面的旧矮房里,设施破旧环境嘈杂,不过胜在租金低廉。
出租车开不进去,黎月筝只能步行。还没到达那间小屋门口,黎月筝远远就听见吵闹声。寻声看过去,就见一群看着十岁左右的男孩子正围着那间小矮房张望。
窗子关得很严实,男孩子们聚在一起,拿着灰石头和彩笔在门窗上涂鸦着。他们身上都穿着灰扑扑的衣服,言辞粗俗,不像是他们这个年纪能说出的话。
他们边画边发出尖锐的嘲笑,有个子高点的,还望门窗上扔石头。
黎月筝突然想起十多年前的自己和徐素兰。
穷苦体弱的妇人和孩子,向来是旁人肆无忌惮欺压的对象。
下一刻,黎月筝冲过去,拽着那个看起来是领头男孩的衣领,直接将他拎甩到一边。
门墙上已经被他们涂的不像样子,扫一眼过去都是难听的话。
[死gua妇!]
[并yang子!]
[煎饼乡土网红!]
……
很多字不会写用拼音代替,不过掩不住腥臭的辱骂意味。
短视频越来越下沉,想来郝瑛莲的事也在这条晦暗的小巷子里传遍了。
虽然这巷子里的大多数人都被贫穷折磨,在城市里苟且偷生,不过也不见得会给同是饱受苦难的人多少温情。
黎月筝从很小就清楚一件事,年纪并不是恶毒的遮羞布。
从前无论是和黎好在一起,还是和徐素兰在一起,她都没有享受过多少同龄人,或者年幼者的优待。
正是因为心智不成熟,再加上教育落后,他们的恶不比成年人少,反而还更外放些。
男孩子骂了句粗俗的脏话,怒瞪着黎月筝。
旁边的孩子见有人制止,虽有停顿,但也没有畏惧,纷纷站在男孩身边,佯装气势,看起来倒是凶神恶煞。
这群孩子野,从小缺人管教,不怕事儿,但到底对外来者有所忌惮。领头的男孩一个踉跄差点摔倒,眼看在同伴面前失了面子,直接就要冲上来打人。
黎月筝面上没什么情绪波澜,只从墙角的废弃物堆里随手抽出根木棍,直直指向眼前的这群男孩子,“不想挨打就走远点。”
男孩子被黎月筝冰冷的视线击退了半分,不过也并不会对眼前的女人有多少惧怕。
刚又要冲上去,黎月筝突然甩了木棍出去,精准地击落在男孩的脚边,差一点就要打在小腿上。
男孩子们被吓了一跳,特别是最前面那个,为了躲避差点倒在地上。
黎月筝神色更冷,淡淡撂下句话,“再来找她们麻烦,不会像今天这样好过。”
男孩子觉着没脸,满脸憋的通红,眼神恶狠狠的,好像恨不得弄死黎月筝一般。
下一刻,男孩子愤恨地甩落手上的树枝,扭头就朝一个地方跑。其他年纪小的见他跑了,也都灰溜溜地跟了上去。
看着他们离开的方向,黎月筝站了会儿,弯腰捡起木棍,重新放在门边。
深吸了口气,黎月筝看着已经生锈的门锁片刻,轻轻敲动门板。
屋子里好半天都没有动静,黎月筝又敲了三下。
见还是没反应,黎月筝皱皱眉,刚要继续,里面终于传来声响。
“你们别来了!我不会接受采访的!”
“别来了!!!”
郝瑛莲的声音嘶哑,似乎还带了哭腔,让黎月筝心头一颤。她双手拍了拍门,尽量让自己语气平稳,“是我!阿姨是我!”
然而郝瑛莲好像听不进去,不断重复着话。
“我说了我没有干过你们说的那些事!”
“别来了!别来了!”
……
无论黎月筝怎么说,对面好像都听不进去。惧怕,抗拒交织,声音都是颤抖的。
黎月筝的心脏像是被人攥紧一般,呼吸不畅,肺部一阵阵闷痛。
喉间酸涩的几乎要发不出声音,黎月筝双眼通红,泪珠溢出来,大颗大颗往下掉。她不再拍门,身体贴近门缝,等里面再次安静后,好半晌才哽咽出声。
“阿姨,我是两两。”
“我是…两两。”
瞬间的寂静之后,里面突然悉索起来。像是鞋底摩擦着地板的声音,又好像撞到桌角。几秒的功夫,门被哗啦一下拉开。
郝瑛莲满是皱褶和惊恐的脸出现在黎月筝眼前。
见到门口的人,郝瑛莲先是错愕,而后眼睛突然红了。
“两…两?”
郝瑛莲脸上原本的抵触和慌乱消失不见,转而是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苦涩,难过,欣喜,似乎想到什么,又添上分难言的痛苦。
粗糙的双手渐渐扬起来,抚上黎月筝的脸颊,“两两…”
她的眼泪顺着沟壑掉落下来,哭着哭着却又笑了,“两两。”
“嗯,我是两两。”黎月筝也笑,只是越笑喉间就越咸,下巴和脖子湿了一片。
郝瑛莲把黎月筝迎进去,屋子里面光线昏暗,窗框上贴着旧报纸。墙角堆着蛇皮袋,装了满满的塑料水瓶和纸箱。
她弯腰把东西挪开,热情地迎黎月筝进屋。
“我怎么没想到呢,我就说你眼熟,怎么就没想到你是两两。”郝瑛莲招呼着黎月筝坐下,从桌底抽出个小马扎,“两两,你怎么也来京西了?”
黎月筝温声答:“大学在这里,就留在这儿了。”
而后,黎月筝环顾了一圈,“明秋呢?”
闻声,郝瑛莲叹了口气,往最里面那个紧闭的房门看了眼,“睡着呢,明秋她…她病了。”
郝瑛莲用手迅速地抹了把鼻子,强扯出一抹笑,草草带过这个话题,“不过现在也挺好的,你是不知道,前几年有个好心人资助我们明秋上学,这些年的学费啊生活费啊,没少被这个好心人帮衬。”
黎月筝垂眸,桌前的杯子里盛着刚烧好的热水,水面映出她闪了两下的眼睫。
“嗐,应该带你见见明秋的。”郝瑛莲拍了下腿,“不过那个时候她年纪小,咱俩都没见过几面,别说明秋了,也不知道她认不认得你。”
边说着,郝瑛莲便要起身去开门,被黎月筝匆忙拦住。
“不用了阿姨,让明秋好好睡着吧。”黎月筝笑,“等明秋病好了,以后机会多的是,现在就不打扰她了。”
听着最后几句话,郝瑛莲又红了眼睛,唇上却是笑的,不住地说,“是,等明秋病好了,等明秋病好了…”
“对了两两,你是什么时候认出我的啊?”郝瑛莲问。
“我刚开始也不确定,太多年没见,我也不知道你们有没有变化。”黎月筝偏开眼神,刻意模糊这个问题,“后来,我觉得这样也挺好,怕贸然说出来惊扰到你们。”
郝瑛莲满是沧桑的眼睛弯了弯,粗糙手掌搭上黎月筝的,“怎么会呢两两,我们见你高兴都来不及,怎么会惊扰。”
气氛沉静下来,唯有烧开的水咕嘟咕嘟冒着声响。
黎月筝的指尖紧了又紧,半晌,终于再次开口。
“知夏…”黎月筝的喉咙哽塞,她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静,艰难地继续,“把知夏带过来了吗?”
闻声,郝瑛莲眼中的笑意瞬间褪去。她低下头,嘴唇抿住,生硬地笑了笑,“带来了,让她一个人在延水,我也放心不下。”
郝知夏,是郝瑛莲的大女儿,郝明秋的姐姐。
她比黎月筝还要大一岁。
说来也奇妙,她们两个还是在讨生活的时候遇到的。
当时黎月筝过得窘迫,徐素兰身体越来越差。除了学习,她大多数时间都在为活下去挣扎着。她生的瘦小,招零工的店铺都不敢用她,就只能用土方法,收收废品,捡捡瓶子。
有一回,黎月筝捡瓶子捡到一条没去过的巷子,拿一个垃圾桶里的饮料瓶时,被另一只枯瘦的手拦了路。
她记得当时抬起头,就看到郝知夏恶狠狠的一张脸,瘦巴巴的,还有黑眼圈。但是眼神像狼,泛着狠光,看着不好欺负。
意识到自己可能是无意间闯了别人的地盘,黎月筝有些胆怯,不过手里的瓶子没松。
她声音低弱,不过倒是认真,“这…这是我先看到的。”
郝知夏盯她几秒,嗤笑一声,伸手就朝她而去。
黎月筝以为要挨打,赶忙护住脑袋,然而下一刻,她只听到一声闷响落在自己脚边。
胆战心惊睁开眼,黎月筝便看到郝知夏直接把整个垃圾桶翻了过来,垃圾倾倒了一地,散发出浓浓的恶臭。
而郝知夏浑然未觉,每个角落都不放过。
她背影瘦弱,手脚却麻利,像是捡废品的老手。
手中的塑料水瓶并没有被抢走。
片刻,收割结束的郝知夏直起腰,抖了抖自己战果颇丰的蛇皮袋。
而后,她抬头看向黎月筝,还是那副凶狠的表情。郝知夏脸上有灰扑扑的土,看着脏兮兮的,也就十六七岁的年纪,模样却流里流气。
她不屑地扫过黎月筝那个瘪瘪的袋子,嘲笑道:“傻不傻,有易拉罐不捡,这可比塑料水瓶值钱。”
说完这话,郝知夏便要走。然而刚走出没两步,她又停了下来,回头看了看黎月筝。她拧着眉毛,表情纠结。
几秒后,她抓狂地挠了挠头,而后凶巴巴地从自己的袋子里拿了个易拉罐扔到黎月筝那里。
啪嗒一声脆响,郝知夏依旧语气不善,“就这一个,多了我可不给!”
扔完易拉罐后,便大摇大摆地走了。
像个无法无天小地痞。
后来,黎月筝在学校也见到了郝知夏。才知道她比自己大一届,成绩不太好,是个老师也管不住的小霸王。
时不时,黎月筝还是能在捡瓶子的时候遇到郝知夏。
不过真正产生交集,还是郝知夏帮她赶跑了欺负她的男生混混。
延水县那样的小地方,十来岁的混混多的是。黎月筝出去捡废品,偶尔遇上他们会被拦路刁难,碰巧那回就被郝知夏撞见了。
当时的郝知夏生猛的很,见黎月筝被人围堵,直接拿着砖头往肩上扛,见人就打。
活脱脱把那几个男生吓得屁滚尿流,连骂带哭地就跑了。
郝知夏发泄完,气喘吁吁地坐在黎月筝身边,一把甩了手上的红砖头,怒骂道:“我说你是不是傻啊,被欺负也不知道还手!旁边这么多工具干什么吃的,往他们身上砸啊!”
那一天,郝知夏破天荒地和黎月筝说了好多话。
不过好像都是些歪门邪道,尽是教怎么打人的,一招比一招黑。
那时黎月筝在想,或许郝知夏也曾和她一样受人欺凌,不过正是这些看起来上不得台面的黑招,才能保护她安稳地活到现在。
那天之后,黎月筝和郝知夏的交集并没有增加多少,不过总归是比从前能说上几句话。
黎月筝逐渐发现,像个小地痞似的郝知夏也会把自己为数不多的食物分一点给流浪猫狗,也会在没人的时候开怀大笑,也会心软。
只是在她的认知里,习惯了顶着张凶脸,才不会被人欺负。
延水县的冬天特别冷,一到腊月,需要很厚的衣服御寒。黎月筝和郝知夏一起卖了废品拿到钱后,郝知夏奢侈地去商铺买了一张薄毯子。
衣服都不舍得给自己买的人突然大方了一把,黎月筝问她为什么不买一件厚外套。
郝知夏当时宝贝似的把钱放进最里面的衣服口袋,又小心翼翼地拿过毯子,说道:“外套只能一个人穿,但毯子可以给妈妈和妹妹两个人盖。”
当时的郝知夏成绩不好,不过却总是扬着下巴一脸傲气地和黎月筝说,她以后要赚很多很多钱,要让她们一家三口过上好日子,要让妈妈和妹妹不再被欺负。
如郝知夏自己所说,她确实算不得什么好人。
为了活下去,什么偷鸡摸狗的事都做过。
有回黎月筝看到她从一家小卖部猫着腰跑出来,怀里一袋子面包和方便面,见着黎月筝,还挤眉弄眼让她帮自己打掩护。
那个情况下,黎月筝想不答应都不行。
之后,郝知夏慷慨地给黎月筝分了块面包,算是“同伙分赃”。
黎月筝良心过不去,迎着郝知夏的眼神,硬着头皮说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然而下一刻,就被郝知夏的歪理由怼了回去。
“这些都是马上要过期的,就算我不拿,也是要被拿去扔掉,与其便宜了垃圾桶浪费粮食,不如便宜了我。”
为了生存,郝知夏总有理由。
黎月筝始终记得那个扛着蛇皮袋的瘦弱身子。
延水县那样冷的冬天,郝知夏的生命力比太阳还热烈。
回忆到此为止,黎月筝的瞳孔焦点再次聚拢。
郝瑛莲的目光挪向了一个方向,“知夏喜欢晴天,就把她放那儿了。”
顺着她的视线,黎月筝看向房间的一角。
阴暗的房屋,那是太阳唯一能照进来的地方。
光线透过破旧窗格落在五斗柜上,上面有个相框。
四四方方,黑白分明。
那是郝知夏的遗像。
定格在她十九岁的笑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