吧台的位置偏僻, 也没什么人打扰。
姜眠像是怕黎月筝无聊,拉着她东聊西扯,说了好一会儿话。
直到门口突然传来一阵嘈杂, 把两人的注意力引了过去。入口处慢慢散开, 穿着墨绿色旗袍的女人出现在那里, 见到贺浔,还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我妈来了!”姜眠低喊一声,凑到黎月筝耳边道:“筝筝姐, 我先过去啦, 一会儿来找你!”
说完,人三两步就跑了个没影儿。
黎月筝看向骚动产生的来源, 贺浔和贺榆书并肩站在一起,时不时会主动低下头来倾听。姿态算不上多亲密,不过能看得出贺浔对贺榆书的尊敬。
关于贺浔和贺榆书的关系,黎月筝知道的并不多。甚至起初在贺榆书家看到贺浔时, 黎月筝还有些意外。在她的印象里, 贺浔的母亲早逝, 他对所有贺家人都没什么好感。
看来贺榆书这一家算是例外。
这样想着, 黎月筝都没发现自己身后突然多了个人。
肩后横亘过来一条粗壮的手臂,手掌压在吧台上,再靠近一点, 几乎是要把黎月筝半圈在怀里,已经超出的正常的社交距离。
陌生的气息覆上来,黎月筝猛地警惕起来,转身向后看。就见一个穿着蓝色西装的男人从她身后靠过来, 坐到了方才姜眠坐的位置。
男人身高一般,极瘦, 几乎有些撑不起身上那件西装外套。他梳着个大背头,看起来喷了很多发胶,方一靠近,黎月筝就闻到了他身上那股浓烈的香水味道。
黎月筝拧起眉,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些距离。
然而男人和没有察觉到她的不适似的,边坐下边笑着问了句,“怎么一个人在这么偏的地方坐着,小姐怎么称呼?”
能来这个场合的人非富即贵,黎月筝当记者这么多年形形色色的人见了不少,虽然不是什么擅长交际的人,总归也是练出了些本事,一眼就看出眼前这流里流气男人在想什么。
只不过是因为黎月筝是这场合里的新面孔,男人一时摸不出她的底细背景,故而有所收敛罢,没那么直接罢了。
黎月筝往边上侧了下身子,礼貌回应,“我姓黎。”
话止于此没再有下文,黎月筝脸上的疏离明显,长着眼睛的人都能看得出她给的台阶,偏偏男人是个脸皮厚的,直接忽视掉黎月筝的拒绝,硬是要凑上前去。
冯天刚从洗手间出来就注意到了黎月筝和姜眠,一掌漂亮到惹眼的生面孔,很难不吸引到他的注意。边上那个姜眠他倒是认识,不过知道她是贺榆书的女儿,又和简家那位太子爷关系甚密,他自然是不敢招惹的。
好不容易等到姜眠离开,他寻着机会上前搭讪,没想到这还是个冷美人。
不过这并没有打消冯天的兴趣,反而还让他更加兴奋了起来。
冯天拿出名片从吧台上推给黎月筝,“我叫冯天,今儿在这个私宴碰上也是缘分,想和黎小姐交个朋友。”
眼看这是个难摆脱的,黎月筝没了再给他好脸色的心情。
“不好意思,我的同伴还在等我。”说罢,微微颔首就抬步离开吧台。
然而身后的冯天却念头未消,直接追了上去,“黎小姐。”
冯天直接拦在黎月筝身前,目光上下扫了黎月筝一眼,笑容轻浮,“我话还没说完,这么快走做什么。”
黎月筝神色不耐,“我说了,我的同伴——”
“同伴是谁呢?”冯天直接打断黎月筝的话,朝她走得更近了些,“不妨说来听听。”
听到这个问题,黎月筝却突然卡了壳。难不成要说是贺浔吗,怕是说出来都没人相信。
况且这会儿,贺浔正和别人聊得正热,哪有心思关心她在做什么。
黎月筝没有和冯天在这里掰扯的欲望,眼神冷下来。偏偏他和堵人墙似的挡在那里,黎月筝想绕道都没法子。
刚想说些什么,这时,突然有道熟悉的声音从男人身后传来。
“两两。”
和声音一起出现的是贺浔。
凭冯天自己的本事,私下见贺浔一面难如登天,眼下贺浔却独步朝他走来。冯天心中雀跃紧张参半,双手在西装下摆上擦了擦,刚想同他搭话,贺浔便直直从他身侧走过。
在冯天的注视下,贺浔走到黎月筝身侧,很自然地牵住了黎月筝的手。
“怎么离开这么久,我都没找到你。”贺浔垂眼看着黎月筝,伸手拨了下她额前碎乱的发丝,姿态亲密,语气温柔到让黎月筝都愣了下。
分明方才对她还是冷眼无视的态度,把她当空气似的,现在怎么突然变了个人。贺浔是什么时候找到她,又是什么时候注意到她遇到麻烦的?
黎月筝的指尖微微抽动了下,没再挣扎。
手上的力道太紧了,像要把她捏碎在掌心似的。
说完,没等黎月筝回答,贺浔的视线挪到已经在原地傻愣的冯天。脸上的温和收起,取而代之的是若风暴席卷的黑沉,没说什么话,气势却若压倒般向人袭来。
“这么着急把人拦着,看来是有很着急的事要和她说?”贺浔的目光锋利,若看一摊死物般没有温度,“不如直接和我说。”
要是知道黎月筝是贺浔带过来的人,就是给冯天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强行撩拨黎月筝。
此刻受着贺浔的盯视,冯天的头几乎要低到地下去,原本张扬的背头,现下也只能看到油光发亮的发顶。
冯天的手抖的像筛子,根本不敢去看贺浔的眼睛,“没!没没!”
话音未落,贺浔本就没多少的耐性消失了个干净,拉着黎月筝就往外走。
前路畅通无阻,黎月筝和贺浔是从宴会厅侧门出去的,布加迪就停在门口。此时这里除了开门的侍者外没有别人,许是贺浔早早安排过。他松了手,坐进了后排座椅。
冬夜的风凉,黎月筝穿着单薄,在风口站了一小会儿就被冻的皮肤发红。
“还不上车?”车窗降下来,贺浔偏头看着黎月筝,语气不善。
话声间,隐隐藏着薄怒。
无声叹了口,黎月筝随之拉开车门。
一道车门隔绝内外温度,车内空调开着,温暖如春,把寒风阻挡在外。
车上只有沉默,安静到让人心里发慌。侍者很有眼力见,送他们上车后便独自走开,此时这里就只有黎月筝和贺浔两人。
暖气运作的声音是封闭车厢内唯一的响动,呼吸轻,是有意放低过。
黎月筝靠在座椅靠背上,身上逐渐回温,被冻红的皮肤也恢复成正常的颜色。她双手交叠放在膝盖上,右手拇指一下下蹭动着左手指甲,昏暗车厢内,情绪慢慢发酵。
空气静的落针可闻,好半天没人说话。
漫长的沉默对峙,还是贺浔败下阵来。
“小离。”贺浔念了个名字出来。
黎月筝手指收紧,没说话。
贺浔继续,“黎离。”
从东临回来那天,他听到黎月筝和拳击馆教练打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叫她小离。他当时怎么就没想过,她叫的其实并不是「小黎」。
贺浔低声笑了下,“称呼还挺多。”
又是很长一段时间的安静。
终于,贺浔问出口:“你改过名字?”
尽管早就预料到他要问什么,可真正听到时,黎月筝的心脏还是不由地颤了下。
鼻息间长长呼出一口气,黎月筝回答:“嗯,是改过。”
不过短短几个字的回答,却让贺浔的神经狠狠波动了下,刺激得太阳穴闷疼。
“什么时候改的?”
“上大学前,离开延水后。”
贺浔又问:“为什么改。”
停顿了下,黎月筝淡淡给出答案,“当然是为了不被人找到。”
她的话声平淡过甚,却又坚硬到像匕首,狠狠划刻在贺浔的心脏上,让他透不过气来。
气息起伏加重,缠绵在车厢内,一声声扰人心烦。
心里已经有了答案,可贺浔还是不死心地想问,“不被谁找到?”
周围再次陷入沉寂。
贺浔突然笑出来,笑声却冷的刺骨,他替黎月筝回答,“我,是吧。”
黎月筝整个身子只占了后座的一小部分,她的手指嵌入层层叠叠的裙摆里,心脏拧动,丝丝痛感像是能磨进骨肉里。
“黎月筝,我之前怎么没看出来你这么干脆利落呢。”
“算起狠心来,我还真比不过你。”
黎月筝一言未发,坦然接受着贺浔的嘲讽。
边说着,贺浔的声音渐渐急促起来。
“执行力这么强,真能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还没想到,你连名字都能改,你知不知道我——”
话声停住。
贺浔用力闭了闭眼,头靠在座椅上,胸腔到鼻息呼出一道闷闷的喘息。
“你走吧。”
短短三个字,说不清是什么情绪。
无奈,愤怒,痛苦,复杂到难以分辨。
黎月筝的手已经搭上门把,然而这时,旁边的人突然阻拦下她的动作,“等等。”
停顿两秒,贺浔下车,关门,动作一气呵成。
几分钟后,有人拉了驾驶座的车门坐进来。黎月筝朝前排看去,就见从哪儿冒出来的楚尧转身同她打招呼。
“黎小姐,贺总还有些事,我送你回去。”
说完这话,楚尧小心翼翼地观察着黎月筝的神色,除了脸色有点白,看着倒是正常。
至少是比老板正常。
平常的工作太忙,好不容易赶上个私宴,楚尧沾着贺浔的光进来,原本也没什么大事。谁知几分钟前,被贺浔一个电话打过来,自己就到了这儿。
方才看到贺浔时,他沉着张脸,不知经历了什么,表情森然到有些恐怖,威胁楚尧时的气势也更重了几分。
他说:“送黎月筝回去,安全送到后告诉我。这个月工资翻一倍,一根头发都不能让她少。”
-
长夜漫漫,黎月筝再一次被梦境裹挟。她又梦到了那个黑漆漆的房屋,脏乱封闭,看不见光亮。
她向前摸索着,脚步小心而缓慢。
又是那道奇怪的金属划刺声,好像有什么被割裂。黎月筝浑身战栗,加快摸索的动作。
忽而,手掌好像触碰到了什么软物,指尖有种浓稠的黏腻感。
黎月筝猛地停下步伐,她低头,费力地去看手心沾到的东西,潮湿,温热。
下一刻,笼罩的黑暗突然消失,黎月筝暴露在光亮里,眼前的场景也变得清晰。从手掌到指尖,布满血红,刺鼻又腥热。
鲜血模糊了手心纹路,刺的人眼睛生疼,直冲冲迎面门而来。
“哗——”
黎月筝猛地惊醒,直接从床上坐起来。
她瞳孔瞪大剧烈晃动,身体还在发抖。
像是还没缓过神来,黎月筝立刻摊开双手,正反来回翻看了好几遍。看着干干净净的掌心半晌,黎月筝神经松了下,只心脏还在狂跳。
她跌回床褥里,胸口上下起伏着,手背挡住眼前。
黎月筝从床头摸过手机,界面刺亮,黎月筝费劲看清时间,才发现自己不过才睡了半个多小时。
最近这段日子,她做噩梦的频率越来越高,睡眠也越来越差。这种状态,已经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出现过了。
她扔掉手机,从床头柜摸出褪黑素来,拿在手心攥了攥,想了许久,最终还是又放了回去。
刚才楚尧送黎月筝回来后,她便倒头就睡。现在时间不算晚,黎月筝洗了把脸,随便裹了件羽绒服就出了门。
距离有点远,打车到达长丰路的时候,黎月筝还有些担心会不会来晚了。
然而还是在一样的位置,卖煎饼果子的小摊仍然闪着光亮,炊烟袅袅。
黎月筝松了口气,快步走上前。
老板刚送走一个客人,见着黎月筝,脸上立刻绽出笑容来,“来了,今天想吃什么?”
“还是一样,多加一颗鸡蛋吧。”
“好嘞。”老板擦擦手,笑道:“多加两颗也成。”
时间有点晚,旁边的小摊位稀稀拉拉,很多摊主已经准备收拾东西回家,只剩为数不多的几家摊位还在寒风中坚持。
老板的脸被冻得通红,比起上一次和林思璟路过的时候,黎月筝总觉得她的白发好像更多了些。
“天气这么冷,怎么不早点回家?”黎月筝问,“附近的中学也快放寒假了吧。”
“是啊,快了,到时候我就把摊子移到隔壁那条街去,那里人多点。”老板亲切地回应着,“这不是快过年了,想着多赚点钱,能过个好年。”
“那也不能太拼了。”黎月筝一停,觉得这话有些突兀,又道:“我是说,还是要注意身体。”
对于黎月筝的关心,老板的笑容更深了些,脸上皮肤冻的微微开裂,“对对对,健健康康的才最重要不是?姑娘,你也一样,眼瞅着年底了,可别生病了,注意休息,我看你气色可比之前差了不少。”
闻声,黎月筝思考着什么,默默点了点头,“嗯,也是。”
带着煎饼果子回家的路上,黎月筝想着方才老板那句话,犹豫过后,还是拿出手机。
打开微信,找到主编秦竹的头像。
[黎月筝:秦主编,这段时间该忙的的采访收尾的差不多了。我还有几天年假,想在年前都请了。]
对面回复得很快。
[秦竹:行啊,你直接走审批吧,申请后和我说一声。]
[秦竹:这段时间你也辛苦了,好好休息休息。]
[秦竹:准备什么时候请?]
[黎月筝:就下周。]
-
从私宴那天之后,贺浔就没再主动联系过黎月筝。他不联系,对方自然比他还安静。
好几次想打电话过去,号码输了,却又没能按下那个键。
唯一能用来麻痹神经打发时间的事情就是工作,高强度的工作把全部时间挤占,好像这样就能阻止主动的念头滋生。
会议刚结束,贺浔坐在办公室里听完楚尧的汇报,闭着眼睛捏了捏眉心。
男人微微低下头,依旧冷厉的一张面孔,眼底却有了层淡淡的青色。
他打开手中的文件,手掌按着纸业边角随意翻动了两下,眼睛不由自主地看向旁边漆黑的手机屏幕。
站在一旁的楚尧注意到他的走神,无声叹口气。
贺浔心情不好是显而易见的事,一天反反复复看八百遍手机,好像恨不得分只眼睛在上面盯着,却又什么都不做。
怕是哪天这手机成了标本,他都得翻出来看上两眼。
想说些什么话,到了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他可不想在这个时候触贺浔的眉头。
就在这时,手机屏幕忽的亮起,伴随着一阵强烈的震动声,突然撕裂宁静。
楚尧注意到贺浔突然亮起的双眸,动作极快地拿起手机,却又在看到来电显示时骤然黯淡下去。
看来不是期待中的人。
贺浔接通电话,视线再次回到密密麻麻的文件上面。
“喂,姑姑。”
“是不是在忙,有没有打扰你?”电话那头的贺榆书声音温柔,轻轻询问道。
“没有。”贺浔回答:“刚开完会。”
“一天二十四个小时,你能有二十个小时都泡在工作上。”贺榆书叹口气,温声道:“注意身体,别把自己累出毛病了。”
贺浔脸上的神情未变,话声平静,“您放心,我有分寸。”
“我打电话来,是想问问你什么时候过来吃饭。”贺榆书无奈道:“上次好不容易有机会,结果你早早就走了,咱们连话都没能说几句。”
她指的是私宴那回。
贺浔眼中微微波澜,“上次有急事就提前走了,下次一定不缺席。”
“好好好,这可是你说的,我记住了。”贺榆书笑了声,佯装责怪道:“上次你说要给我介绍个什么人,正儿八经搞的还挺神秘,我可是期待了一把,结果你什么人都没领到我面前来。”
闻声,贺浔翻看文件的动作停了停。
听着贺榆书的话,唇边扬起个自嘲的弧度。
他倒是想,可惜对方可能不太乐意。
贺浔没正面回答,只敷衍了声,“下回。”
挂点电话后,贺浔彻底没了工作的兴致,他把文件和手机通通丢到一边,靠近椅子里,宽大的手掌盖在额头上,拇指和中指按了按太阳穴。
“先出去吧。”
知道贺浔没了耐性,楚尧微微颔首表示应答。然而,人还没走到办公室门口,又被贺浔叫住。
“等等。”
楚尧闻声回头,就见贺浔抬眼看过来。他眸色黑沉,脸上情绪一如既往的冷淡。
叫住楚尧,贺浔却反倒没那么快开口。
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欲言又止。
半晌,那坚持了几天的硬气终究还是屈服下来。
“最近和《周邮》那边联系了吗。”
贺浔说的委婉,楚尧却听得明白。
这哪里是问《周邮》,分明就是问黎记者。
自从贺氏注资《周邮》,楚尧就有眼力见地常常关注着,或者说常常关注着黎月筝。
刚刚得知的那个消息在脑子里过了几圈儿都没说出口,到底还是等到了贺浔主动问的时候。
顶着贺浔那道委实不算和善的目光,楚尧摸摸鼻子,干干咳嗽了两声,在纠结怎么说才能让这件事显得不那么严重。
“贺总,黎小姐她最近请假了。”
贺浔的眉毛微拧,神情凝重起来,忙问:“请假?她怎么了?”
“没,黎小姐没事儿。”眼看贺浔要误会,楚尧忙不迭地解释。
“就是把年假请光了,听说…是要放松放松。”越到后面,楚尧注意到贺浔越来越黑的脸,声音不自觉地越放越低。
贺浔唇线绷紧,“还在京西?”
“好像不在。”几个字说出去,楚尧感觉大事不妙,立刻找不补,“可能就是去别的城市转转,旅旅游什么的。”
“去哪儿了?”
“不…不知道…黎小姐没说…”
贺浔沉默不语。
气氛紧张的好似江海狂浪即将爆发。
“贺总,黎小姐肯定不会走多久的。”
“搞不好过两天就回来了呢。”
楚尧继续思考,最终只能憋出句话,“贺总,黎小姐真没事儿。”
空气若死寂。
楚尧没什么处理这种事情的经验优先,看贺浔表情愈发沉重,他后知后觉,自己好像说错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