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公司打车到京樾府也就二十来分钟的车程, 位置就在鹤林路国贸大厦旁边,正是京西市商业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方。
黎月筝刚在门口登记了名字, 门卫便为她开了门。像是提前被交待过, 姿态极尽恭敬。
站在楼栋的入户门下, 黎月筝倏尔有点后悔当初在病房里对贺浔的那句承诺。说什么如果有需要帮忙的地方,直接找她。
也就是料准了她会守信,再用车祸断骨的名头施压, 黎月筝想不来都不行。
贺浔住在顶层, 京樾府视野最好的位置,夜晚可以俯瞰整个京西市的夜景。
到了门口, 黎月筝还有点犹豫,礼貌性地敲了几下门,果然没动静。无声叹了口气,黎月筝按开了密码门锁。
“滴——”
开锁成功。
外面天光大亮, 进去的时候, 屋内却是黑漆漆的。所有窗帘都紧闭着, 空间显得又些压抑。很宽敞的大平层, 装潢简约配色单调,倒是和他的办公室一个风格。
屋内静得落针可闻,穿过入户玄关就是客厅。
黎月筝试探性地叫了声贺浔的名字, “贺浔?”
话声消散在昏暗的室内,一时无人应答。
想了想,黎月筝打算把样刊放到客厅桌子上,再给贺浔留个言就离开。
手机的屏幕光在此刻显得刺亮, 黎月筝不自觉眯了下眼睛。就在他刚打开和贺浔的对话窗时,身后突然冷不丁响起一道声音。
“找我呢?”
许是刚睡醒, 男人的嗓音低醇,尾音轻,淡淡的沙哑感流露出几分散漫。
黎月筝回过头,就见贺浔正站在卧室门边看着她。
在家的原因,贺浔此刻并没有西装革履。上身是灰色毛衣,下身是条黑色的居家长裤。还是一样的冷硬五官,不过凌厉的气势稍有弱化,平添股慵懒的随性感。
说什么下不了床,现在不还好好地在这儿站着。
贺浔走向黎月筝,越过她从桌上的冷水壶里倒了杯清水,根骨分明的手紧扣着玻璃杯,往喉咙里灌了两口。
喝完水,贺浔转过身,视线落在黎月筝脸上,右手手掌朝她摊开,“样刊。”
闻言,黎月筝从包里翻找出东西,进而递到贺浔掌心。
男人的手掌大,指节清瘦修长,黎月筝收回手的时候不小心碰到他的指尖,异常滚烫的温度让黎月筝微微蹙眉看了他一眼。
就见贺浔左手托着书脊,右手来回翻阅着,眼皮微微下敛,模样认真。
“嗯。”他轻轻应了声,随手把样刊放在桌子上,“宣传方面会有楚尧和你们对接,有什么需要配合的直接和他提就可以。”
刚才没注意,眼下近距离看着,黎月筝才发现贺浔的脸色极差。神情恹恹似乎没什么精神,许没有休息好,眉眼流露出一股浓浓的疲惫感。
方才贺浔说的她都一一应下,偶尔眼神交流,并没有躲闪。
说话间,那双深邃的眼睛始终牢牢地注视着黎月筝,像是想要说些什么,又或者是等待对方说些什么。
那种眼神的目的性太强,黎月筝太了解贺浔,怎么会不懂他的意思。
终究,黎月筝还是道:“工作我会跟进,贺总还是先关心下自己的身体吧,这种时候发烧可不是好现象。”
意料之中的,贺浔接话接得很快,“是不是好现象你关心吗?”
从一开始,贺浔就等着她问这句话。等着她开口,等着她心软,或者说等着她良心过不去。
这是黎月筝的意料之中,又何尝不是贺浔的意料之中。
没人比他们更了解彼此。
明知道开口的结果会是什么,偏偏还要硬着头皮往前,或许是人的一种本能执着,至少对黎月筝是这样,她向来不是个愿意认输的性子。
沉默片刻,黎月筝回答他:“先不说贺总搞成这样是我的原因,就算是一个普通的合作伙伴,我也不会对他的病痛置之不理。”
又是这副冷漠寡情的样子,她贯是清楚怎么给贺浔找不痛快。知道贺浔想听什么,就专朝着相反的方向去回答,一点情分都不留。
贺浔轻笑一声,似乎是已经习惯了她的疏离,没什么太大反应。
他捏了捏眉心,短短叹了口气,“黎小姐那天在病房说的话还算数吗?”
当时答应的话反倒成了埋下的雷,让黎月筝骑虎难下。
贺浔烧的比黎月筝想的还厉害,温度直逼四十度,竟然还能没事儿人似的站在门口和她说了那么久的话。
量过体温,黎月筝又找出了温水和退烧药。她站在贺浔床边,伸手把东西递给他,“喝了。”
言简意赅,听着没什么好脾气。
闻声,贺浔看她一眼,手掌迎上去,最终却落到了黎月筝的手腕上。
干燥炽热的掌心贴着黎月筝清瘦的腕骨,手掌上粗粝的茧子磨得黎月筝有些痒。她指尖微微缩了下,想要把手收回来,腕上的那力道却更紧了些。
“贺浔。”黎月筝叫了声他的名字,语气间带着些警告意味。
然而贺浔却不为所动,视线凝在和黎月筝皮肤相触的地方,掌心缓缓移动,贴住黎月筝的手背,轻轻摩挲了两下。
黎月筝眉心紧拧,手腕挣扎无果,音色渐冷,“贺浔,我现在还和你好好说话是因为你救了我,但是我也不介意「恩将仇报」反泼你一脸水。”
“嗯。”
贺浔不在意地应着声,一边蹭一边又沉默地想着,上次在医院,岑叙白吻的是她哪儿。
在黎月筝真打算泼他前,贺浔松了手。
他配合地喝下退烧药,在黎月筝的目光下重新靠回床头。
又是骨折又是外伤还加上发烧,贺浔看起来状态实在不好。
黎月筝快速给他熬了碗青菜粥,厨房太大,翻了好几个柜子都是空空荡荡。刚准备问他碗筷在哪里时,就见贺浔懒散地靠在岛台边看着她。
“最左边第一个抽屉。”
他知道她想问什么。
稍有停顿,黎月筝按着他指的方向拉开柜子,眼神却在看向柜中的瞬间凝滞。
碗柜中几排黑白岩石纹餐具干净整洁,却被一只独立的涂鸦白碗破坏掉美感。
放在碗柜第一排最左边的第一个,普通的白碗上有粗糙的简笔画涂鸦,碗边缘有磨损,能看得出年代久远。
上面的涂鸦颜料有些已经褪色,并不好看,看着有点廉价。却被擦得干干净净摆放在这里。
黎月筝的视线在那只碗上停留了足足有半分钟。
再普通不过的白碗,上面有弯漂亮的小月牙。
当初说要带着贺浔逃走的话是真的。
在贺庚戎那次施暴之后,黎月筝把贺浔带回了自己家里。
旧筒子楼中很小的一间房,和贺浔家的电梯房比起来,简陋了不知道多少倍。
不过贺浔看着倒是很满足,只是在看到黎月筝房间小小的一张床时发了难。
那天两个人一起煮了一小锅的清汤面,只是煮好才发现,家里连个碗都没有多余的分给贺浔。
黎月筝记得,当时贺浔是这样和她说的。
“床的问题是小,大不了我睡地板,碗筷怎么和你将就。”
那天,黎月筝带着贺浔去旁边巷子的地摊上买了个小白碗,最廉价的那种款式。
她把涂鸦后的碗送给贺浔,说是逃亡礼物。
没想到的是,碗还一直留着,送碗的人却和碗的主人分别了十年。
黎月筝把视线从那只白碗上移开,眼睫轻晃两下,随意从碗柜里拿了只黑碗。
从厨房出去的时候,贺浔正坐在客厅沙发上。黎月筝把青菜粥放到餐厅桌上,偏头看他一眼。
“粥我放桌上了,你喝了再睡觉。”
贺浔顺着看过去,视线扫到那个黑色岩石纹小碗,又很快回到黎月筝身上,只注视着她,并不说话。
气氛沉默,黎月筝和贺浔对视几秒,还是移开视线。
她拿起放在沙发上的包,眼皮下敛着,没看他,声音极轻,“我先走了。”
话落,抬步往门口的方向去。
贺浔的目光并未追随她,眉眼情绪平淡,瞳孔似覆了层薄薄的冰雾。
脚步声明明在靠近,却是离开的征兆。
想来最终的结果是,毫不留恋地消失在这个朦胧的黄昏。
像之前,以前的每一次。
几步后,贺浔却在黎月筝从自己身侧走过的瞬间,突然扬手握住她手腕。
离开的脚步声被迫停了下来。
他并不开口,只是有些固执地攥住她。
黎月筝的手指渐渐蜷缩起来。
客厅的窗帘已经被打开,此时天幕渐渐暗下来,落地窗外华灯初上,霓虹渐渐闪烁。
两道人影映在窗上,影影绰绰。
黎月筝喉间梗塞了许久,片刻后,终于开口,声音平缓,“贺浔,向前看才对。”
说完,黎月筝扭动手腕,想要从他的桎梏里抽出来。
像是终于放弃,腕上的力道松了。就在黎月筝以为贺浔会放自己离开时,腰上突然被一条有力的手臂疾速揽过。
贺浔的手掌贴过她的手腕向她身前一环,用力搂住,下压。
黎月筝心头一跳,紧跟着天旋地转,身体往旁边栽过去。下一刻,稳稳坐进了贺浔怀里。
臀下就是贺浔的大腿,黎月筝直接磕到那肌肉上去,手心拢成拳下意识抵住贺浔的肩膀,瞳孔怔缩,对上贺浔森冷又满是侵略感的眼睛。
鼻腔中的乌木香萦过来,周围都是贺浔的气息。
“你疯了吗!”黎月筝挣扎着想要从他怀里出来,力量却轻而易举被贺浔卸掉。
贺浔面无表情,手臂紧箍住她腰背和双腿。无视胸腹肋骨处的固定带,直接横抱起黎月筝大步绕过茶几。
“贺浔你放我下来!”
想要捶打他的胸膛,偏偏那固定骨头的固定带硌人得很,黎月筝没有给他二次伤害的狠心,顾此失彼,挣不出那坚硬的臂膀。
高大的男人躯体轻易束缚着那纤薄,阔步走到岛台,把黎月筝往上面一放,身体压向她,双臂撑在岛台面上。
动作间,黎月筝的包里的东西都掉在地上,零零落落散了一路。
黎月筝想下去,却被贺浔箍着肩膀往上托抱了一段距离。
而后,贺浔用双臂圈在她身体两侧,低头微弓着身体,才能与她平视。曲起的一条腿若有若无顶着黎月筝的膝盖,不给她挪动的空间。
黎月筝深深喘息着,呼吸几乎和贺浔的相缠在一起。男人气息滚烫,不需要触碰,就能感受到他炙热的体温。
额头就快要贴在一起,贺浔紧盯着她,目光如有实质。
手心紧扣着冰凉的岛台,指尖按得青白,黎月筝也看着他,胸口起伏不定。
“黎月筝。”贺浔叫她的名字,声线低沉。
“如果我偏不要向前看呢。”
黎月筝手心冒了汗,看着他的眼睛,呼吸都像氤氲了一层化不开的苦味。她紧抿下唇,停顿了约莫有半分钟才开口。
“做不到的是你,和我有什么关系。”黎月筝压下鼻尖酸意,语气轻描淡写,却又极其残忍,“我有自己的生活要过,现在和以前不一样了,贺浔。”
是不一样了,十年的时间能改变的东西太多。
当初再怎么难分开,现在黎月筝的身边也已经有了别人。
半晌,贺浔阴着脸笑出来,越笑眼底的寒意越浓,“所以你是觉得,我也该像你一样,该走走,该忘忘,到了合适的时候恋爱结婚,最后和你老死不相往来吗?”
不知道说什么,黎月筝保持沉默。
她很想说不然呢,当时分开得那么不体面,又过了这么多年,现在她有了新的生活,有了朋友,有了恋人,他这个时候的逼她又有什么意义。
况且......如果再给她一次选择的机会,她还是会毅然决然地做出和当初一样的决定。
不过不知道为什么,或许是觉得此刻贺浔眼中的汹涌,像极了他十年前被她抛弃那天,黎月筝到底是没把那些话说出口。
黎月筝的沉默自然被贺浔当成了默认。
良久,贺浔退了几步,不再禁锢着她,眼中最后一丝期待也消失的一干二净。
他转身背对着黎月筝,声音没了任何波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