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青宴这天江琛本来是打算来的,毕竟许导也亲自邀请了他。

  但临时突然有事耽搁了,按唐安晏的请求去了趟覃姨那,盯着覃姨吃了药睡过去才出门。

  孟齐打过来电话的时候他刚把覃姨哄睡往乔奕白住的公寓赶。

  “我给乔乔发了杀青快乐小孩没理我,你要不去看看怎么了。”

  江琛边开车边回话。

  “估计没看手机。”

  “行。”孟齐应了声,突然又道,“对了,上回你和我妈是不是惹乔乔了,怎么那天感觉不对劲的走了,当时我也没问成。现在想想还是有点不对劲呢。”

  行驶的车辆猛一停顿又顷刻间恢复如常,江琛抬眼望着路口的红灯问,“哪天?”

  “我也记不大准……”孟齐回想了一下,“反正就你带着煤球过来玩那次。”

  似乎很快的想到了是哪天,江琛望着中控台的黑色保温杯陷入沉思,简单给孟齐讲了下那天的对话,两人又陷入长久的沉默中。

  “琛哥。”

  孟齐平日里玩归玩,说到正经事时还是收了几分吊儿郎当的心。

  “我妈……你别太在意……都过去多久的事了……”

  红灯转绿,北京城的夜幕下,灯红酒绿的世界不过是幻影,江琛从这生活了二十多年,直到乔奕白离开北京远赴国外那年,他所编织的宇宙里便只剩了黑白。

  他想到那天把乔奕白送回公寓,没走,最后悄悄跟着乔奕白去了医院。

  蹲在冰凉马路边拉着行李不知去何处的乔奕白,江琛再不敢把他轻易放到孤独里。

  “当初孟叔和那个男的跑了的事,孟姨嘴上没提过,但心里和有时候的行为是下意识讨厌这个群体的。你让我怎么告诉她,我是把乔乔当爱人的。”

  江琛很少有感觉这么疲惫的时候,他叹口气,“她拿乔乔当亲儿子,拿我也是。”

  “我喜欢乔奕白这件事,没有人能够阻止,但是小孩太拧巴了。孟齐,我怕把他逼急了,小孩又一声不吭走了。我怎么办,再继续等他两年?五年?”

  孟齐沉默了半晌,看着墙上那张他和孟娇以及乔奕白的全家福轻轻揶揄。

  “我还以为你这两年有多洒脱,就知道你心里没过去。”

  发现公寓没人之后,江琛去了医院。

  抵达医院的时候,乔奕白已经趴在床边睡着了,他静静地坐在一边,看着他。

  如同那两年来无数次的梦境里。

  生怕醒来,乔奕白又不见了。

  江琛这晚把乔奕白带回了别墅,可能实在没办法再让乔奕白一个人住在公寓那。

  别墅里房间很多,江琛让乔奕白睡在最开始的客卧,就在他房间对面。

  乔奕白刚哭完,又折腾这么久没好好休息,沾床就睡了。

  这一晚,睡得特别踏实。

  因为杀青了,乔奕白最近没别的工作安排,便经常去孟家老宅那。

  这回去的时候倪嫚也在,乔奕白对倪嫚没什么太热情的态度,招呼也懒得,窝在沙发上和孟齐打游戏。等倪嫚走了,乔奕白才去厨房给孟娇帮忙。

  乔奕白用筷子搅拌刚打进碗里的鸡蛋,听到孟娇问。

  “最近琛琛没和你一块过来?”

  乔奕白手下动作没停,只道,“江琛哥哥最近忙。”

  孟娇多余的便没再问。

  三人吃过饭后,孟齐去房间听网课,孟娇和乔奕白窝在沙发上一边看剧一边吃水果。

  乔奕白对水果没什么挑的,孟娇给他剥了颗葡萄,他接过来小口的吃。

  葡萄清甜,汁水充足。

  孟娇安静的看了他一会,乔奕白被看的有点不自在,孟娇突然摸了摸他的头发,没头没尾的说了句。

  “乔乔,孟妈妈就希望你快乐。”

  又是快乐。

  这个始终围绕在他身上的形容词。

  乔奕白没接话,一时没反应过来孟妈妈想说什么。

  对上他迟疑的眼神,孟娇笑了笑,状似随口问,“乔乔,你和琛琛是什么关系啊?”

  孟齐不知道什么时候拿着杯子出来正准备接水,听到这话,他停了脚步,躲在开着缝隙的门后面没动。

  乔奕白想到那天孟妈妈问江琛同样的问题,江琛回答的那句“当弟弟”,心里又止不住泛酸。但他只是靠近了孟娇,挽着孟娇的手,把那些掏心掏肺的感情都拿出来,没藏着。

  “孟妈妈,我很喜欢江琛哥哥。”

  “不是哥哥弟弟的那种喜欢,是恋人,想一直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孟娇脸色如常,没看出惊讶与愤怒来。

  她回握住乔奕白的手,拍了拍,只说,“孟妈妈知道了。”

  “琛琛这孩子,太容易为别人着想了,对亲人朋友都是一样的用心。我一开始,就是觉得他对你好,心疼你,怕你受委屈。后来你离开的这两年,我突然觉得,琛琛好像不一样了。我本来以为是你不喜欢他,或者不知道怎么面对这份感情所以逃走了,等你回来我又觉得不是这样。”

  孟娇的话有种让人静下心来的感觉。

  “我知道琛琛疼你,但我一开始特别怕你们俩,把这种感觉当成爱情和冲动,可能就是习惯了,相处久了。可是分开的这两年,我看着琛琛不怎么回缪斯庄园那,一打听才知道几乎天天睡在酒吧里。我去过缪斯庄园一次,发现所有关于你的东西都给清空了,我本来还以为他是放下了过去了,直到我看到那些东西都被打包到箱子里,埋在后院那棵树下。我还想着这孩子怎么经常对着棵树发呆,后来才知道,那里面都是你的东西。他估计是怕触景生情。”

  这是江琛没给任何人提过的事,国外归来,他也从没对乔奕白说过一次重话,提过一次两年来的难过。

  他始终对外维持着他的涵养,尽力的当好乔奕白的江琛哥哥。

  孟娇轻轻叹口气。

  “你们不用顾忌我,乔乔,孟妈妈只想让你快乐。琛琛是个好孩子,嫚嫚呢是孟妈妈非得塞给他的,你要怪啊就怪孟妈妈。”

  乔奕白只眼睛红红的看着她摇头,小声说没有,随后委屈的靠在孟娇肩头低声控诉。

  “可是我还没追上他,他真的好难追啊……”

  惹得孟娇都跟着笑话他。

  晚上的时候,江琛给乔奕白打了个电话,乔奕白接到电话后差点晕过去。

  匆匆赶到宠物医院的时候,煤球就还剩一口气,躺在冰凉的手术室里,全身都在抽搐,眼睛外翻的看着乔奕白。

  曾经做过内固定手术的前腿努力想要去抓住乔奕白,但是因为太疼了,没多少力气。

  来的路上,乔奕白已经做好了准备,可看到煤球这样,乔奕白还是险些受不住。

  脑海里不断浮现两年前煤球还窝在冰冷的砖洞里,小心翼翼探出头,战战兢兢吃他刚掰断的火腿肠的模样。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煤球,身体又小,眼神又害怕又怀疑,举棋不定的动作间是在原地思考能不能再一次相信人类,一边忍不住靠近,又一边故意装凶的煤球。

  画面再一转,是煤球前腿恢复完全后第一次撒腿跑,感受爱意后的每一天都是在和新生的血肉一样饱满充沛,生出无尽的勇敢。跑出去几步后又回头跑过来乔奕白身边,似感激似撒娇般蹭他手心的模样。

  再之后,是他每次难过时,煤球都会躺在他鞋上,安静的陪着他,温柔的舔他的脸。

  是每一次的害怕且靠近,是日复一日的陪伴与安慰。

  是它从恐惧世界的小狗变成如今的勇敢撒野。

  是他从封闭世界的小孩变成如今的自由任性。

  是两个相惺相惜,慢慢相信世界相信彼此的伙伴。

  在最后一刻,煤球忍着疼痛,把脑袋靠在乔奕白手心上,用尽全身力气的蹭了蹭。

  是在告别。

  也是在最后一次安慰乔奕白。

  别哭。

  当感受到江琛和他十指相扣的瞬间,乔奕白看着煤球慢慢闭上了眼睛。

  宠物医院里,并不是所有的宠物都能被救回来,生病的,遭遇意外的,人为伤害的,抛弃的,流浪的,多的数不胜数。

  有人爱它们胜过爱自己,有人却把自己的恶发泄到毫无还手之力的弱小之上。

  这里如同人类的医院,面临生死,阴阳之隔,数不尽的祷告和祈求上天善待。

  乔奕白经历过一次,眼下,也正在经历更沉重的第二次。

  回到缪斯庄园,乔奕白躺到沙发上,江琛催了好几次才回了客卧。

  睁眼望着天花板只发呆,眼泪仿佛流干了,眼睛生疼,不敢再哭。但不哭,心里又难受的受不了。

  实在睡不着,乔奕白去了煤球之前睡的,被江琛拿卧室改成的宠物房。里面静静躺着还没来得及收拾的煤球的玩具,还有它最爱的鸡肉棒。

  它的狗窝还是乔奕白两年前和江琛一块去买的,他记得煤球很喜欢,每次去客厅也要咬着它的窝,躺在乔奕白脚边。

  在乔奕白看剧的时候,偶尔抬头舔舔乔奕白的手。

  无处发泄的痛苦源源不断的叠加,每一处回忆都是让那道伤疤撕开的更深更疼。

  江琛出现在门口的时候,乔奕白刚又哭过,眼眶红的始终没有消下去,眨眼之间都生疼。

  江琛走过来,乔奕白抬着眼,不再逞强,伸出手指抓住江琛睡衣的衣角,声音含着哭过的沙哑,在黑夜与寂静里,把那种难过的嗓音给无限放大,坦诚的接受自己此刻的脆弱。

  “江琛哥哥……我今晚可以跟着你睡吗……”

  “我自己一个人睡不着……闭上眼……都是煤球……”

  “有点……难过……行吗……江琛哥哥……”

  能够再次住进缪斯庄园,乔奕白已经觉得是江琛在赏赐自己。

  可或许今天太痛苦了,他实在没办法一个人,去熬过这个漫长又仿佛没有尽头的夜晚。

  乔奕白掀开被子,江琛也跟着躺下。

  关了灯,落地窗外,北京城的夜景是显而易见的繁华,藏着多少人数不尽的憧憬。

  月光皎洁,穿过窗帘,溜进室内。

  乔奕白睁着眼侧身躺着,背后就是江琛。

  说好不再哭了,可他从医院里,从卧室里,从宠物房里,甚至眼下从江琛身边,他都没有断过眼泪。

  没有别的其他的办法能够让他再去这么宣泄自己的不甘与不舍。

  江琛找不到合适的安慰,只陪着乔奕白沉默。

  约莫半个钟头过去,乔奕白实在哭累了。他在黑暗中看着床头柜上放着的那个,自己小时候做的黏土蛋糕。

  轻声讲。

  “从医院出来的时候,我其实看到他了。”

  江琛不知道他口中的他是谁,但并没打断他。

  乔奕白继续说。

  “我那辆破二手电动车,就是从他那个废品站买的。他当时养过一条狗,然后生了一堆小狗,特别小,都是黑色的小土狗。”

  “我好像……应该是见过煤球小时候的……”

  乔奕白有些牵强的笑了一声。

  “后来我听说那个收废品的大爷中了彩票,最后钱都被儿子骗走了,那之后就开始喝酒,废品站也给关了,喝醉了就开始骂人,还拿着狗欺负。我那时候路过总能听到狗特别痛苦的哀嚎。”

  “后来听说他把那些狗都给扔了,有的没了,有的卖了,有的……就是……”

  乔奕白顿住了,声音有一刹那的颤抖。

  “有的就是……打断了腿……”

  “所以……那时候我看到的煤球……应该就是那时候被他养过又抛弃的小狗……”

  “后来我每次带着煤球出去遛的时候,偶尔路过那个差不多荒废的废品站,或者遇到那大爷,他都会特别害怕的贴着我,想让我抱着它。”

  “我那时候……不知道怎么回事……”

  “但是我听说了……煤球……今天就是因为……救了一个差点要被车撞了的老头……”

  乔奕白说话时候嗓子哑的厉害,说一句话,眼泪就跟着往下流一串,嘴唇也跟着发抖,没有丝毫血色。

  “它怎么……这么傻啊……那老头子那么坏……还打断了它的腿……把它给抛弃了……它为什么……还要救他啊……为什么啊江琛哥哥……我不明白……他凭什么……江琛哥哥……煤球明明那么乖那么好……”

  江琛从后面轻轻抱住了他,摸住他的手指轻轻攥在手心里。

  “江琛哥哥……我想让煤球活着……江琛哥哥……怎么办啊……煤球没有了……我要怎么办啊……”

  乔奕白不知道老大爷会不会后悔当初对煤球做过的伤害,又会不会内疚煤球为了救他而牺牲了性命,但乔奕白死也不会原谅他。

  那种迟来的,鳄鱼的眼泪。

  江琛轻轻的给乔奕白擦去眼泪,嘴唇贴着他的耳朵亲了亲,疼爱的,怜惜的。

  像他两年里无数次做的梦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