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漠之原本想要回身喊霍阎, 可面馆老板根本没有给他反应过来的机会。
他用一个快到让沈漠之完全无法闪避的速度一把抓住了沈漠之的胳膊，两个人接触的瞬间，面馆老板的呼吸停滞下来, 他从牙缝里飞速挤压出来两个字：
“快…走！”
沈漠之疑心是自己听错了, 还想让对方重复一遍的时候，面馆老板就已经退回到原位去, 神情看着也还是刚刚送别他们的样子。
他抿了一下嘴，试探的问：“你刚刚说什么？”
面馆老板被沈漠之这么一问反而还有些傻眼：“啊？我说什么了？”他用手腕的部分蹭了蹭自己的脑门, 蹭了一脑门的面粉：“我说面条要涨价，你不会是装聋想以后不照顾我生意了吧？”
“不是这句！”
“……那还能是啥？我不是只说了这一句话吗？”面馆老板见沈漠之的表情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也有点懵，只得抬高声音招呼不远处的霍阎：“你家这位是不是吃饱了发饭晕呢？怎么突然一下傻了吧唧的？”
霍阎往回走了几步，见沈漠之还是呆呼呼的，就捏了一下他的脸颊。
沈漠之捂着脸转过去看霍阎, 嘴里还在问：“你也没听见老板跟我说的话吗？”
霍阎没忍住唇角弯出一个弧度, 伸手去揽沈漠之的肩膀：“让你帮忙照顾生意的话？”
沈漠之摇摇头。
霍阎回忆了一下, 以他的听力，确实没有再听见两个人之间还有别的沟通了，他又看了一眼面馆老板, 突然一下警惕起来：“你别是看上他了……”
沈漠之：“？？你别是突然疯了！”
两个人又往远处走了走，沈漠之才将刚才面馆老板突然不正常的状态说给霍阎听, 又向霍阎复述了一下老板那语调诡异的两个字。
霍阎反复跟沈漠之确定, 自己并没有听见面馆老板和沈漠之说这样的话。
沈漠之却始终不肯相信那是自己的幻觉：“会不会是他的声音太小，你没有听到？”
霍阎挑着眉毛去看沈漠之。
沈漠之的脑袋耷拉下来：好吧，别的人或许有可能，但是霍阎不会。
霍阎这个人警惕程度他是知道的, 要是面馆老板真的在他眼皮子底下有怪异举动，他是不可能毫无所觉的。
霍阎见沈漠之还是有些恍惚的样子, 便道：“按你说的，如果他真的碰过你，你的衣服就不会是现在的样子了。”
沈漠之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身上，除了刚才经历群架的时候身上不小心被喷了点血渍，其他的就再没有别的痕迹了。
面馆老板为了干活方便，手上是一直不戴手套的，因此大多时候手上都沾着面粉。
且沈漠之他们也是老顾客了，知道面馆老板的习惯——如非必要，除了厨具碗筷之外，不会碰其他东西，就算是碰了，也一定会在第一时间把手洗干净。
老板人脾气有些怪，但是在吃这件事上还是一直很严谨的。
沈漠之的手不由自主的摸上记忆中老板刚才碰过自己的地方……
水渍……没有。
面粉……也没有。
难道真的是他在发癔症？
沈漠之的恍惚状态让霍阎有些不放心。
霍阎对沈漠之什么时候是开玩笑什么时候是认真说话分的很清楚：“是不是这次在游戏中心里停留的时间太长，累着了？”
沈漠之摇摇头：“我不累，我也真的不觉得刚刚那个是幻觉，真实和虚幻我还是能分……”
他说到这里突然卡壳了。
真和假，他真的能分清吗？
如果不是睡神在副本里疯狂推送那些消息，他还能成功在游戏里觉醒吗？
在他觉醒之前，他难道不是一直以为那些假的生活是真的吗？
霍阎看沈漠之的脸色不好，也没了压马路的心情，带着沈漠之立刻就往家的方向走：“先回家再说。”
沈漠之也没吭声，顺着霍阎的意思抬腿迈步子，就是一路上都有些安静。
索性回家的路上也没再出现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来拦路，不然以霍阎现在的心情，恐怕真的会做出谁来灭谁的举动。
到家之后，沈漠之看着熟悉的环境，心防总算是卸下来了不少，人也不再那么紧绷了。
霍阎也跟着稍微放心了点。
他先是让沈漠之去泡个热水澡松快松快，又趁着沈漠之洗澡的时候联系了驯兽师和睡神，问他们知不知道游戏中心的副本会对人产生副作用，比如看见幻觉什么的。
霍阎自己本来就是游戏中心的老玩家了，只是他在游戏中心这么长的时间，自己身上也好，周围的朋友也罢，几乎都没有出现过这种情况。
能这样看见幻觉的……就只有那些游走在城市角落里，被肆虐的暴力情绪和不稳定的精神状态掌控自己的……不稳定人群。
就像是他们今天遇见的那些。
甚至连那些人，都算是还有些理智的。
驯兽师和睡神的消息很快传递过来。
游戏中心的副本开设的目的原本就是为了转移大多数人的情绪，让人换个环境生活的，虽说在里面也是生死不论，不过按道理来说，副本里面的正常人，比外面的正常人可多太多了。
只听说过从副本里面出来之后精神状态能稍微稳定一些的，倒是还真没听说过从副本出来之后精神状态开始不稳定的。
睡神跟霍阎提了个他认为相对来说合理的猜测：“会不会是平时疯狗本来就太正常了，这才让他从副本出来之后显得比之前要恍惚一些？”
霍阎：“这都是什么见鬼的道理？”
睡神也很为难：“哥，我是搞技术的不是学心理的，我只能这么猜猜了。要不然就是他在副本里停留的时间太久，累着了？或许休息两天能好得多呢？”
驯兽师那边的意思也差不多，不过因为身边有个疯子的缘故，驯兽师还让霍阎这两天多注意观察一下沈漠之的状态，要是出现幻觉的次数变多，或者出现一些不同于往常的行为，就要格外注意一些了。
霍阎谢过两个人后，便等沈漠之泡好澡。
在这个过程中，他无数次想要去浴室看看沈漠之，生怕沈漠之洗着澡就开始发懵，再给自己憋在池子里，就更完蛋了。
沈漠之洗完澡出来，精神状态看着比之前要好得更多了。
霍阎刚放下一颗心，就听见沈漠之道：“我觉得刚才那件事不是我的幻觉。”
霍阎：“……明天苏常来家里，你要不要准备点菜？”
沈漠之顺着霍阎的话往下说：“嗯，你用光脑买点吧……但是我还是不认为那是幻觉。”
霍阎：“那我就按之前说的菜买了，有没有别的什么想吃的？零食？”
沈漠之：“没有，这会儿不想吃零食，面条吃多了……你是不是想跟我转移话题？”
霍阎买好菜，知道这话题是躲不过去了，终于抱着人歪在沙发上，让沈漠之再把白天面馆老板跟他说话的情景再重复一遍。
沈漠之的脑袋靠在霍阎的肩膀上，眉头微皱，将那些画面在脑袋里面过了过：“原本我是打算离开的，那个时候，老板突然拽住了我的衣服……”
“衣服的具体位置是哪里？”
“衣角。”沈漠之口吻确定。
霍阎闻言，和沈漠之之间的距离稍稍拉开了几寸，他很肯定的同沈漠之说：“你之前跟我说的，是老板抓住了你的胳膊。”
沈漠之原本想说自己确定是衣角，可是脑子里却突然涌上老板抓着自己胳膊的画面，他一时间也分不清究竟哪个画面才是真实的：“是胳膊……不，不对，是衣角，到底是哪里来着？”
原本沈漠之很确定自己能分得清真实和虚幻的，可是现在他自己也不敢肯定了。
他开始有些发慌，手里不自觉的去摸霍阎的手，和他的五指紧紧地扣在一起，掌心发凉，却渗出汗来。
霍阎心疼的将沈漠之的半个身子拉到怀里面靠着，用下巴去磨蹭沈漠之的发心：“对不住，我是强迫你了，还是别想了，你就是在游戏中心那边的时间呆的太久了，累到自己了。”
沈漠之感受着来自霍阎的体温，手里的力度又加大了些，指尖传来霍阎的回应，终于轻轻笑了一声：“可能是我真的累出幻觉了。”
沈漠之心里始终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这不是幻觉，也不是他在小题大做，可是他在往前回忆的时候，确实记忆出现了一部分的错乱。
就像是一段流畅的故事线里突然出现了一些乱码……
乱码……
好熟悉的词。
沈漠之甩了甩头。
可能是跟睡神待久了的缘故吧，以后他一个不懂技术的还是少看睡神的那些工作，满眼的数字，看得人眼晕。
霍阎开始转移话题：“明天中午苏常过来蹭饭，说不定下一轮游戏中心的副本开设时也会跟着进去。”
沈漠之也笑：“苏常那个啰嗦鬼……我最怕他念我了，话题只要开始就会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好几次都因为嘴差点寄在疯子手里，也就是睡神跟他最有共同话题……”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明显又是一个停顿，而后眼神开始放空，眼底弥漫上一层不易察觉的惊恐。
霍阎在察觉到空气静下来的时候就已经意识到不对劲了，他双手扶住沈漠之的肩膀，生怕刚刚调整过来的人又出了什么问题。
果不其然，沈漠之哆嗦着嘴唇，脸色变得苍白，他开始用一种极度自我怀疑的口吻问霍阎：“我刚刚有一瞬间，觉得，苏常似乎不应该存在在这个世界上……我是不是疯了？”
霍阎心里一惊，面上并没有表露出来：“不是，别乱想。”
“那个念头是自己突然跳到我脑子里的，刚刚那个瞬间，我以为苏常就不该活在这里，更不应该出现在游戏中心那种地方，他不属于这个世界……我是疯了……不，我应该是累了，我得休息了，霍阎，我得休息了。”
沈漠之不怕自己辛苦或者是劳累，他将大量的时间消耗在游戏中心，就是为了随时消解掉那些任何时间都有可能滋生的不正常情绪和消极的生活态度。
他不想变成那些在街头随时生随时死的行尸走肉。
那样的生命和周遭的水泥砖瓦之间没有任何区别。
沈漠之目前能想到的对策就是休息，然后找时间，去看医生。
沈漠之的惊惶落在霍阎的眼里就只剩下的心疼。
霍阎之前从来没有见过沈漠之这个样子。
在今天面馆老板的事情发生之前，沈漠之的状态一直都和往常一样，而且今天精神恍惚的情况在之前也从来没有过征兆或是相似的事情发生过。
他现在要做的，就是先安抚沈漠之的情绪。
沈漠之和霍阎一起回了卧室，躺在床上。
沈漠之紧紧贴着霍阎的身体，感受着脑袋里那些奇奇怪怪的思想和自己清晰的思绪彼此之间的抗争。
他一方面清楚的知道自己那些念头是荒诞的，不可理喻的，一方面又控制的不住的对那些荒诞念头发散思维进行联想，想象着如果是在那些念头中，一个正常的世界又该是什么样子的。
沈漠之默了一会儿后，把自己团吧团吧塞进霍阎的怀里，开始郁闷：“睡不着……”
霍阎轻轻拍沈漠之的后背，哄孩子那样，这种短暂但持续的触碰能让沈漠之多些安全感：“睡不着打一架？”
沈漠之抬头：“啊？”
霍阎把人拢紧一些：“让你一只手。”
沈漠之把头又重新低下去：“你比我还神经，哪有睡前打架的！”
霍阎亲亲沈漠之额头：“那就换一种打法……成人摔跤怎么样？限制级，适合在床上，也助眠。”
沈漠之伸出手来拍在霍阎的帅脸上：“我拒绝。”
因为沈漠之睡不着，两个人就开始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有霍阎在旁边一直安抚着，沈漠之的状态又恢复了一些，他用半开玩笑的语气问霍阎：“你说，我们会不会还在副本里没有出来啊？就像咱们刚刚离开的那个副本一样，模仿我们现实中的生活，半真半假的让我们都分不清楚。”
霍阎没再否定沈漠之的话，而是顺着他的意思往下问，尽量避免刺激到沈漠之的心情：“如果是的话，你的心锚会是什么呢？”
果然，沈漠之这次的状态没再恍惚，他想了想，给了个相对浪漫一点的说法：“应该是……你？”
霍阎乐了：“应该？”
“嗯……是你……”
“不是佛跳墙？”
“那也得是你做的佛跳墙。”
霍阎捏了捏沈漠之的肚子：“看样子我是非得给你做一顿不可了。”
沈漠之十动然拒：“家常菜挺好的，我们还是不要去浪费那些材料了。”
霍阎非常伤心，然后接受了沈漠之的建议。
大锅菜和家常菜没什么问题，做佛跳墙他确实有会浪费好东西的嫌疑。
两个人聊着聊着又聊到了刚刚出来的副本。
从霍阎的角度来看，沈漠之在副本里其实是有机会让付凡永远留在里面的才是。
不管是从个人角度而言还是从公会的角度来看，付凡可都没有少给沈漠之找麻烦，也就是这次的副本禁止使用任何道具，又将玩家们打散分开并重置了记忆才让付凡孤军奋战。
否则，场面的混乱程度肯定会再上两层台阶都不止。
沈漠之撇嘴：“你以为我不想啊……我又不是圣父，当时粥店的老板报警了，警察叔叔就在眼前看着，我就是想动手反杀也没有办法，只能当一个无辜受害者了。”
这次副本的社会环境比外界要正常太多，法律体制相对健全，执法程序也很正规，如果沈漠之当时跟付凡动手还杀了他，很有可能会往互殴或者是防卫过当判定，就算是判定正当防卫，沈漠之也免不了消耗大量的时间在那些他不想久留的地方。
明明就快要离开副本了，沈漠之也不愿意在那里破坏公序良俗，拖延离开副本的进度。
至于付凡，就放他一马好了。
想要收拾他，以后也多得是机会。
两个人又小声说了些话，直到沈漠之控制不住渐渐合上眼皮，霍阎才看着他的睡颜跟着睡过去。
沈漠之的身体已经疲累困乏了，可是精神还是清醒的。
他脑袋里那些被霍阎转移了的画面又重新出现，在他一片漆黑的视野中疯狂交叠，构建出一片新的凌乱。
面馆老板对他说的“快走”在他的耳中环绕着放大，可是画面又是模糊的。
沈漠之觉得自己的猜测恐怕还是有道理的。
这不就和他刚刚离开的副本一样吗？
不断重复播放的回忆会随着回忆次数的增多而逐渐出现其虚假的本质。
只是沈漠之不敢确定而已。
如果他现在所在的地方还是副本，这个世界仍旧虚假。
那么他自己是不是真实的，霍阎又是不是真实的？
沈漠之想到游戏中心里的副本，想到公会里的那群人，还想到这座罪孽深重的、随时都会有人死亡的、充斥着巨大阴影的城市。
沈漠之有些慌，想要在黑暗中摸索霍阎的位置，但是他睁不开眼睛，身体也像是被人定住了一样无法移动，只能放任那潮水一样窒息又紧箍的睡意将他整个人都包裹住，在那些未知的黑暗和荒芜里沉下去，再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