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芝是过重山的小群演。
当她看到宋秋做完最终的调整，穿着战损版戏服出来，不由轻轻啊了一声。
但机械的搬运、工作人员的准备，这些林林总总的动静足以把这道声音掩盖。
只有跟叶芝离地近的另一个小群演听到，有些好奇：“怎么了吗？”
“好像。”
叶芝轻声，眼睛不眨地看着已经进入状态的宋秋：“好像熄明。”
可以说是她看书时，心里描绘而出的熄明形象。
熄明这个角色身上有种干净到极致的感官。
他珍贵，但不落俗。像一片云，坠在天青色的天。
熄明之意，是熄明的母亲希望他身上的鳞光永熄，新程将明的意思。
但一些与生俱来的东西是怎么也熄不灭的。
当宋秋即使上了最狼狈不堪的妆造，却也当不住与生俱来的鳞光时，叶芝心里忍不住尖叫——
感觉对了。
叶芝在心里抱拳祈祷：希望饰演熄明的演员不要拉胯。
叶芝是《过重山》的书粉。她来竖店打工当群演，听到过重山剧组要招人时，二话不说就跟小队长报了名。
对于演员的人选，叶芝没多少想法。毕竟现在资本当道，叶芝只有一个小小的要求。
那就是不要发面馒头。
说人话就是不要丑男。
所以当叶芝上班第一天，第一件事就是往剧组转了一圈。眼睛竟然没有遭到贬值，叶芝好欣慰。
还好还好，虽然都是天龙人（资源咖），但至少不丑。
赢其他丑男天龙人剧一大半了。
不过只看妆造的话，宋秋确实挺符合熄明。但是你内娱的业务水平吧……
懂得都懂。
如果等下那个熄明是瞪眼挤眉式演技……
呃。
没关系。叶芝想，书和作者都能割席，那人和角色肯定也能割席啊！
你剧版的《过重山》熄明关他原著的《过重山》熄明什么事啊？
糊逼勿蹭。
*
这场戏是修真界在小重山，通过考验后，得到了到达修道的尽头，上仙界的方法。
方法有两种，一是问道。在天书里窥探修道的方法，最终得道升入上仙界。
二是，龙骨作舟，渡仙河。
仙河，形如瀑布。上通仙界，下壤修真。水面流光溢彩，静如小溪。不见处水势汹涌，水下暗流狠戾。非道深至者不可入。
既然进入，也九死一生。若得龙舟，龙善水，可隐于波涛之内，隐介藏形，安能渡河。
而这条仙河，十年一现。
十年的时间对于修士来说，不过是漫长时间中的沧海一粟。
而修道则是占据了他们的一生。
权衡利弊之下。
显然做成前者所需要付出的代价，明显要比后者付出得多。
得知方法的所有人，无一例外地，都选择了后者。
没有人会讨厌捷径。
但是走捷径就注定有人被当做垫脚石，被走捷径的人踩在脚下，成为一个悲凉的牺牲品。
而龙就是那群道貌岸然的修士，修道路上的垫脚石。
“开始。”云应池喊了一声。
剧组所有的目光投在宋秋身上。
摄影大哥敛声屏气地调整机械，小小的屏幕上装着被道具绳子拉住手臂的宋秋。
这些绳子，会被后期处理成原著中，束缚熄明的锁龙链。
镜头里默默记录下熄明的痛苦。
镜头对准了宋秋的侧脸，将这张脸上生动的表情完完整整记录下来——
画面中，宋秋虽然被锁龙链绽开皮肉，痛苦地颤身，但他的眸中如星，仰头折出烈日的光。
他克制，即使经历了活生生的抽骨去筋，也没溢出一声痛哼。
因为熄明不愿意。
他一人在一方世界游荡，他去过下界，他在下界听到以龙诩天子。
那时他的母亲还没被抽骨作舟，他还能游子归家，把此番见闻讲述给母亲。
可他如今是最后一条龙了。
宋秋在看到这句时，想到了那只叫Alice只能发出52Hz的鲸鱼。
无法与同伴交流的它，在它的世界里，它是唯一一只发出52Hz的鲸鱼。
它一直在孤独地歌唱。
熄明也是。
他曾经也努力地寻找过伙伴，迫切地想要证明，母亲死后，他并不是这个世界上唯一的龙。
可他能寻到的只有被人遗弃的龙舟。
所以他不怕死亡。
他甚至期待死亡。
熄明的母亲希望他身上的鳞光永熄，新程将明。
也确实做到了。
鳞光永熄，将明他人的新程。
而熄明的一生，抽骨作舟后，跟他的名字一样，永永地熄灭了。
云应池这一刻紧紧地盯着镜头。
镜头里，宋秋先是演绎出了最开始抽骨的疼痛，以及熄明为龙的傲气，在剧烈疼痛下的隐忍——
到最终失去龙骨，慢慢滑落在地面。
宋秋闭上了眼。
“停。”
宋秋闻言起身，他还没出戏，人看上去愣愣的。
云应池眼里有诧异，有惊喜。
当然也有不满。
云应池把宋秋叫过来看刚刚拍摄的片段。
前面都很让人满意，但。
云应池让人把进度条拉到宋秋倒下那刻，指出了问题：“太平了。”
“这个情绪不对。”云应池说，“你理解的熄明在闭眼那刻在想什么？”
宋秋眨眨眼，出戏了。
他翻着自己记在脑里的笔记，给出了回答：“解脱与释然。”
熄明很痛苦。没有一个物种能脱离群体。
宋秋写的人物小传中，如果修真界有心理医生，那熄明的心理问题是极度不健康的。
云应池点头：“是。”
宋秋还没为自己的答案得到肯定而高兴，云应池又说：“但是你的情绪太单薄了。”
要再深一点。
宋秋斟酌着这句话。
宋秋沉默，沉思了会，他面容更坚定了：“可以再给我十五分钟吗？”
“可以。”云应池点头，如果不是宋秋前面发挥极好，他也不至于那么挑刺。
毕竟如果因为凑合，浪费了更好的镜头，那么半夜，云应池搂着小男友睡觉都会起身懊悔：
靠，他当时怎么就没拍到最好？
云应池离开前：“不要光想熄明的后半段人生，也要想想他的前生。在熄明一生结束的时候，他想的是什么。”
云应池对宋秋很满意。
这个信息不仅云宵看出来了，她旁边跟她交谈的一个中年男人也看了出来。
他叫张明，也是个业内有名的导演。
张明自然也是看了刚刚那场戏，等云应池过来，开始文绉绉地点评：“白玉微瑕。”
“瑕不掩瑜。”云应池。
云宵：“……”搁着开成语接龙大会呢。
云宵自觉走人，去逗毛球玩。
云应池：“……李骆塞进来的人，还挺有悟性。”他还以为是漂亮花瓶。
悟性对演员来说比技巧更重要。在镜头前，有的演员一点就通，有的演了半个生涯也只会拼命挤眉弄眼。
差的就是个悟性。
……
……
宋秋在琢磨云应池临走前的话。
也要想想熄明的前生。
熄明其实活了很长的时间。
龙的生命已经是接近不会死亡的数字，他们的幼年期是从壳里破出起的十五年。那个时候，还没人类修士窥探天书，也没有龙被抽去筋骨做龙舟。
那是熄明最无忧无虑的一段时间。
所以熄明死前，就在即将获得他想要的解脱，他还想留恋什么？
*
叶芝感动到流泪。
当宋秋第一次表演完，她心里感叹，天呐竟然真有不是糊弄式演戏的演员！
叶芝作为书粉，对这种已经及格的水平很满意了，但没想到云导会要求重拍。
也是，毕竟云应池严格，叶芝不是听网上的空穴来风，而是亲眼目睹。
猜猜是那个倒霉群演被骂了呢。
叶芝抬头想看看宋秋准备地怎么样了，就看到宋秋站了起来：“云导，我可以了。”
因为离得太远，叶芝看不清宋秋的表情，但她能感觉到……
一份坚信。
*
剧组再次忙碌起来。
随着云应池的一声开始，宋秋瞬而进入状态。
原先，宋秋演出的熄明的解脱的情绪，是平平的，给人的感觉就像一谭死水，激不起观众的共鸣。
而这一遍——
宋秋这次没有选择立刻闭眼来处理这段表演。
熄明被抽骨拔筋，已经没有东西能支持他直起身体，只能瘫在地上，看着今天碧空的天。
生命流逝，他用尽所有力气不闭上眼。
熄明那双漂亮的眸子，带着眷念，看着这片天。
如果只是平静的死亡，那并不是熄明。
宋秋听了云应池的话后，熄明的前半生……
对啊，熄明还有个无忧无虑，和朋友、家人腾于碧天的前半生。
即使在他生命最后伤痕累累、血肉模糊。
可他还是怀念这片天空。
这一瞬，阳光刚好照了下来，打在宋秋的面容上。
熄明的一生很长。
死前的一瞬很短。
然而现在一切都颠倒过来。一瞬很长，足以熄明铭记一生。
宋秋用力再看了眼天空，最后才恋恋不舍地闭上眼。
片场里没有任何声音。
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只要导演没喊停，那就要继续演。
镜头老老实实地记下这幕。
烈日下，鲜衣怒马的熄明化为一层薄薄的龙皮。
一只小鸟飞过碧空，落在这层白色的，还亮着五彩斑斓颜色的皮上。
然后拾起落在熄明旁边的一颗果子，毫不留恋地飞走了。
“好！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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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