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村名字里虽有个“河”字,实则群山环绕,上坡下岭,即便水泥路也颇为费劲。

  一辆三轮车缓缓爬坡,骑车的青年踏在脚蹬子上,索性站了起来,身后崭新纸壳子包裹的东西分量和尺寸都着实不小。酷暑的阳光热辣,晒得他后颈通红,汗流浃背,可他露出一口白牙,望着上方渐渐露出一线的屋檐,笑得合不拢嘴。

  平房大门里,约莫四五十岁的中年妇女吹着电风扇,在躺椅上打盹。听见三轮车刹车的咯吱声,她醒过来,皱起眉:“不是中午就打电话说来,怎么这会儿才到——哟呵,一台破冰箱,怎么还装上箱子了?”

  说着,也没给青年倒杯水,趿拉着拖鞋快步走上前,去摸三轮车上的纸箱。

  陆广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嘿嘿一笑:“从县城骑过来远,耽搁了点时间。”

  最重要的是,三轮车没减震,他怕骑快了颠坏新冰箱。

  “婶儿,你那台老冰箱实在是修……”

  “要说十里八乡都说小陆你手艺好呢,用了快十年的老冰箱修得跟新的一样。小陆啊,维修费多少,婶儿给你。”

  陆广哑了嗓子,挠挠头又笑:“不用了婶儿,百十来块钱的事儿。小珺呢?”

  中年妇女没回答,指挥着他把冰箱从车上抬下来,进门时纸箱一角磕在门槛上,差点让陆广摔一跤。

  “轻点轻点!摔坏了你赔啊?!”

  “嘿嘿,赔,我赔。”

  中年妇女翻了个白眼,等冰箱到了位置,一切安装妥当,才满意地点点头:“现在这个点,小珺当然在花圃了。你可别去啊,今年薰衣草长得好,她忙着呢。”

  陆广应了声,又从三轮车上拿来一个毛巾包裹的盒子,放在桌上。

  “什么呀?”中年妇女好奇凑过去。

  陆广一边拆毛巾一边答:“我给小珺带的慕斯蛋糕,上回我俩去县城,她可爱吃了。”

  “这都糊了!还能吃嘛?”

  天气炎热,路上过了两个小时,淡黄色的慕斯蛋糕糊在塑料盒上,已然不是规整的三角形。

  中年妇女面露嫌弃:“还蛋糕呢,打翻的蛋羹还差不多。”

  陆广满脸尴尬,攥着毛巾却全然没想着擦擦汗,赧颜道:“婶儿,我……我先回村了,还有台彩电等着修。”

  等到他蹬着三轮车离开,中年妇女才望着他的背影嘁了一声,回到桌前,抽开蛋糕盒子上精致的丝带,用叉子挑了一点点“蛋羹”尝了尝。

  脸上的嫌弃顿时消散一空。

  “呵,还挺好吃。难怪能骗小姑娘喜欢。”

  烈日西斜,火红云霞披在推着自行车的年轻姑娘身上。季珺在家门口停好车,进门刚好看见母亲端着热菜上桌,头发上的丝带尤其扎眼。

  她眉头一皱:“妈,广哥来过了?”

  母亲若无其事地去拿碗筷:“没有,他这十里八乡地给人修电器,哪有空过来。你以为那小子真把你当回事呢?”

  “你当我眼瞎看不见蛋糕绳是吗?”季珺脾气火爆,视线一转,指着角落里铮亮的崭新冰箱,“这哪来的?”

  没等母亲回答,她大步过去打开冰箱门,里面哪有蛋糕的影子。

  见瞒不住,母亲嗤笑:“什么哪来的,你老娘我掏钱买的!就是让小陆帮忙送了一趟而已。还冲我发火,一块蛋糕而已,至于吗?要不是看它震得稀烂,我才不乐意吃那齁甜的玩意儿……哎,死丫头你干嘛去,吃饭了!”

  自行车一路下坡,没多久便到了隔壁村。

  离村口不远一个破旧房子大门前挂着一块毛笔手写的招牌——“陆氏电器维修”,字迹娟秀,一个“陆氏”却足显大气。正是季珺帮忙写的。

  季珺把自行车一扔,气冲冲跨门而入。正就着凉水吃剩饭的青年一怔,忙抹把嘴站起来。

  “小珺。”

  “新冰箱你买的?”

  陆广挠挠头,觉察出季珺的火气,没敢吭声。

  季珺火气更大:“你把买电三轮的钱用来买冰箱了?!你不知道一辆电三轮能每天能省你多少时间,让你多接几个单子?你不是还要在县城租门脸吗,不是还要开二手电器店吗,这么花钱,拿什么开?!”

  “你家那台冰箱实在修不好……”陆广小声嘟哝一声,想去拉季珺的手,却被躲开。

  季珺从兜里掏出一叠对折的钱,那是花圃今天刚发的工资,递过去:“拿着,冰箱算我买的。”

  “我不要。”

  这一点上,向来对季珺言听计从的陆广异常执拗,死活不肯收。

  “给你家买东西就是给我家买东西,怎么还能要你的钱。大夏天的,冰箱坏了怎么行,修不好当然要换新的……”

  “关你什么事!”

  季珺一嗓子让陆广沉默下来。

  寂静无言中,季珺叹了口气,主动牵起青年的手:“你的钱我的钱,你跟我能分这么清楚,跟我妈怎么就分不清楚?怎么就那么听我妈放的屁,敢情她要十万彩礼,你就给十万彩礼是吧?”

  “彩礼的事,我会想办法的。”

  季珺被气得心里一堵,忍下脾气:“想什么办法,她今天要一台冰箱,明天要一台彩电,你能攒下多少钱?广哥,听我的,明天咱俩就上县城——不,去京市。我就不信了,隔这么远她还能作得起来。”

  陆广一惊:“……你是说,私、私奔?”

  那老实巴交的模样让季珺又爱又恨,最终扑哧笑出声。

  “私奔是古代的说法,现在都什么年代了。你22,我20,咱俩都是法定成年人,这是成年人自主选择。”季珺道,“我季珺嫁人看的是人,不是钱。不然,你一个月挣千儿八百的,我得等多久才能等你攒够十万?再说,你以为十万就够了?信不信我妈收了钱扭头就让你盖起、买起金饰新房再说?”

  陆广沉默下去,良久才点点头:“好,我听你的。”

  两人约好早上五点赶第一趟去县城的公交,然后再转车从县城去京市。

  四点不到,季珺就起床收拾行礼。花圃上班早,往常她五点天还没亮就出门,今天时间差不多,不会引起母亲疑心。可掐着点等到四点半,她刚推开大门,就见到一张纸片从门缝里飘了下来。

  【小珺,给我两年时间,两年后我会攒够彩礼和盖房的钱,回来娶你。——陆广】

  季珺一怔,扔下包裹就骑上自行车冲了出去,在夜色里赶到隔壁村。那块刷白漆的木头牌匾已经被摘了,大门挂了锁,很显然,里面没人。

  她又赶到村口的公交站,首班进城公交刚好缓缓驶进站台。零零散散排队上车的人中,也没有陆广熟悉的身影。

  他半夜就走了。

  很可能,是骑着那辆破三轮走的。

  惊愕渐渐转化为恼怒,怒气又渐渐凝结,如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压在心口。季珺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已经站在自家门口,昏暗光线中,脚边正是不久前被扔下的包裹。

  她缓缓吐出一口气,重新把包裹背到身上,大步离开。

  刻意的摔门声惊醒了屋里的母亲。

  “非得把人吵醒,不知道轻点啊,死丫头……”

  *

  “老板,买花吗?五块钱一盆,随便挑。”

  “这盆水仙倒是水灵,不过算了。天天早出晚归的,哪有空伺候。”

  “一点都不麻烦的!老板,您看,我把三点注意事项都贴在花盆上了,每天顶多花几分钟,保证能活!万一养死了您就回来,免费给您换一盆新的!”

  “……小姑娘倒是用心,那行,我买一盆,就它了。”

  ……

  晚上八点不到,季珺推着空车停在花店前,只见不少人进进出出,正往一辆小货车上搬花。

  老板看到她,春风满面地走过来:“小珺啊,又卖完了?没看出来,你不光会养花,卖花也是把好手!”

  季珺解下腰包,递给老板,眼睛不离开小货车,好奇问道:“老板,这是来大单子了?”

  “可不嘛?隔壁会展中心刚启用,布置展会,需求量特别大。”老板笑道,“不过,不是买,是租。”

  “租?”季珺讶然,“花还能租的?能挣多少钱?”

  老板着实喜欢这个踏实能干的姑娘,用手背挡住嘴,偷偷道:“买价的一半。”

  这么多?!

  季珺瞪大双眼,注意力落到货车上贴着的LOGO上。

  策展公司?

  *

  “小珺,黄总找你。”同事走过来,眼含羡慕,压低声音,“你不会又要升职了吧?”

  短短一年时间,从会场助理到会场执行再到会场组长,季珺火箭般的晋升速度令人侧目。

  季珺微笑着摇摇头,走进领导办公室,还没落座,黄总就迫不及待地开口。

  “季珺,干得好好的怎么突然要辞职呢,对薪水不满意?不满意可以提出来,我替你跟公司争取。”

  五分钟后,他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叹息一声,接受了得力员工选择离职的事实。

  “既然这样,我也不留你。你在布展这一行是很有天赋的,我相信你能成功。”

  季珺:“谢谢领导。”

  “哎,别叫领导了。”黄总压压手,“接下来,咱们以合伙人的身份,聊聊你具体的计划?”

  “……合伙人?”

  黄总微笑道:“你这一年奖金是没少拿,但这点钱要创业,规模大不了。季珺,我知道你有野心,我也很欣赏你的野心,更愿意助你一臂之力。当然,丑话说在前头,没有好创意,我是不会当冤大头的。”

  季珺快速消化掉惊喜情绪,冷静道:“我的目标不是单独做一家策展公司,而是做策展行业资源互通的线上平台……”

  *

  “季总,王警官来了。”

  “请他进来。”

  片刻后,秘书带着一名便装男人走进办公室。季珺起身走到沙发边,将一罐珍藏的顶级茶叶交给秘书:“泡两杯好茶。”

  又对王警官笑道:“留着庆祝王哥晋升的,不介意我蹭一杯吧?”

  气氛融洽,王警官坐了下来,摆手道:“转组而已,算不上晋升。”

  “民警转刑警怎么不算晋升呢?”季珺笑,“盼了三年,终于心愿得偿,恭喜王哥。”

  王警官又摆摆手:“行了,心意领了,说正事。上午我刚查过这月出来的流动人口名册,还是没你说的那个人。”

  见季珺神色一黯,他问道:“你老家那边也没打听到?”

  季珺摇摇头:“上月刚回去过一趟。”

  那处破落的房子大门上,挂锁已经锈迹斑斑。

  “我盼转岗盼了三年,你找他也找了三年……这个叫陆广的,就这么重要?”向来不露声色的王警官眼里涌动着淡淡情愫,“你们五年没联系,也许——该翻篇了。”

  季珺脸上挂着和年龄不符的成熟微笑:“谢谢王哥。若是局里还有靠谱的人,还得麻烦王哥引荐一下。”

  瞬息之间,王警官眼中的情愫已尽数隐没。

  “放心吧,我已经交代了,到时你给这个号码打电话。”王警官递过去一张纸条,站起身,“小珺,说句实话,五年杳无音信,只有三个可能。一,人死了。二,他根本不在京市。三……”

  “——作奸犯科,要么隐姓埋名,要么蹲在牢里。”

  连口热茶都没喝,径直离开。

  季珺在沙发上坐了许久,清秀眉间涌现出挥之不去的疲惫。但她最终要是坚定地摇了摇头。

  天底下没有比广哥更老实本分的人了,他不可能在牢里。

  也许,是该从别的城市找一找。

  *

  悠长的吱呀声中,铁门打开。留着平头的男人抬起头望向天空炽烈的阳光,畏光似的,马上抬手挡住双眼。

  其他三个一起出来的同伴分别奔向远处,和前来迎接的亲友抱在一起,泣不成声。只有他孤零零的,茫然的目光在前方扫了半圈,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似乎铁门内,才是他的世界。

  一场电器走私罪,让懵懂无知的他蒙受了五年牢狱之灾,直到被逮捕,陆广才知道,走私电器是犯法的。

  两年之约,他被关在高墙之内,什么都做不了。起初他恨极了诓骗自己入伙的同党,可眼见着七百个日夜过去,这股恨意就消散了。

  ——连最基础的法律知识都不知道,他凭什么夸下海口,承诺两年赚够娶季珺的钱呢?

  狱警在身后推了他一把:“关门了。沿这条路直走一公里,有一个公交车站,从那能进城。再想去哪,在京市中转就行,多问问路。”

  坐车,问路,半天后,陆广来到长途汽车站售票厅。排队半小时,轮到他时,却嗫喏不出目的地。

  “到底去哪?”售票员也没了耐心,“后面催着呢。”

  陆广咬咬牙,说出了家乡县城的名字。

  五年过去,小珺会等他吗?还是已经嫁做人妇,生了孩子?

  不对,以小珺的执拗又火爆的脾气,也许等了两年没等他回来,也跑出来找人了。

  无论如何,总得回去一趟,能见面就见面,不能见面就打听好地址,再去见面。

  ——让好好的姑娘空等两年,打也好骂也好,总得给人家一个交代。

  脑中怀揣着乱七八糟的想法,陆广随着人流走进候车厅。刚跨入大门,无神的目光突然一顿,定在对面墙巨大的广告牌上。

  【国内首家线上策展平台,全流程资源互通,助力经济起航。】

  广告语旁边,是一个职业女性的干练照片,短发贴耳,笑容自信,飞扬的长眉带着几分女孩子的秀气,又带着几分男人都难以匹敌的英气。

  正是他心心念念的人儿。

  *

  “老陆,看什么呢,叫你也不听。”

  蓝色制服的同事拍了拍男人的肩膀,顺着目光望向远处的广告牌,啧啧两声:“看你出神的样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认识禾子集团董事长呢。人家都结婚了,你就别眼巴巴瞅着了,小心……”

  “结婚?”陆广一怔。

  “对啊,你不知道?就说别整天泡在厂里嘛,你看看。”同事从手机里找到那则新闻,“标题就够劲爆了:暗恋六年,明星企业董事长被下属当众求婚!”

  新闻照片里,年轻英俊的男人一手捧着一大束玫瑰花,另一手衬托着戒指盒,镜头正好捕捉到了钻戒炫目的反光。而他对面干练又高挑的女人微微低着头,看不清面目,但可想而知,她的表情必定感动又惊喜。

  陆广有些晃神,直到同事勾起他肩膀:“我刚没说完呢,小心被厂长女儿发现。告诉你啊,咱车间可都是她派来的探子,专门监视你的!”

  一下午魂不守舍果然出事,陆广一个不留神用焊枪给自己手指扎了个孔。秦娟娟急得跟人没了似的,只让他在厂里医务室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就拉着他上救护车。

  “医务室多简陋啊,哪有大医院让人放心!”

  在京市中心医院包扎完,陆广看着忙来忙去额头沁汗的年轻女孩,有些失神。

  不知为何,他在急诊室里跪了下来——单膝跪地。

  还没说出一个字,秦娟娟就尖叫起来,用一叠病例收据捂住嘴,泪盈眼眶。

  “我愿意!”她尖叫着说,而后扑倒陆广身上,嚎啕大哭。

  急诊室里的人们这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纷纷鼓起掌。可热烈的气氛惊醒了失神的陆广。

  他……只是想看看照片里的季珺,是什么反应而已啊。

  小珺,也是这么感动吗?

  以小珺的性格,或许没有尖叫,没有喜极而泣,可——应该也是感动的吧?

  陆广僵硬地搂着秦娟娟,茫然看向四周给予自己祝福的人们,无神的眼睛蓦然间睁大了眼眶。

  不远处,两个病人的夹缝之中,站着一个黑色风衣的短发女人。她手上拎着白色小小的药袋子,因为蓦然驻足的惯性轻轻摇晃着,可她身上脸上的气息,僵滞到极点。

  愕然,不可置信,惊喜,委屈,痛楚……

  两道复杂难言的目光交汇在一起,给时空按下暂停键。

  ——如果不是季珺白皙的眼眶肉眼可见地发红。

  八年,从留下那张字条,披星戴月离开家乡至今,已经过去了八年。

  八年前,他22岁,是个愚昧而淳朴的乡村青年;小珺20岁,是个脾气火爆却单纯善良的乡里姑娘。

  八年后,他30岁,是个刑满释放改过自新的走私犯;小珺28岁,已经是家喻户晓的明星企业董事长。

  人影交错,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在视野中,明明灭灭。

  陆广缓缓站了起来,可前方行人下一个错身之后,对方留给他的,只有一个转身离去的决绝背影。

  “小珺”两个字,终究被他淹没在喉间,换来两行夺眶而出的眼泪。

  *

  季老太太对陆老爷子向来不假颜色,可明面上,从未指责过她一个字。对于两人之间的恩怨,季悠还是从哥哥那听说的,只不过版本……和老爷子所说的多有不同。

  譬如谁先变心这一事上,老太太笃信眼见为实,认为老爷子先背叛了两人之间的感情,才答应秘书的求婚。

  天气冷,季悠给老爷子续了杯热茶,才呵了下自己的手,问:“爷爷,然后呢?”

  有误会,不应该及时解开吗?

  陆老爷子摇头,笑容里倒是不见伤感:“然后你和你哥,还有你们母亲都姓季了。”

  他成为厂长女婿,季珺却执意让女儿随母姓,还让女儿招赘女婿——显而易见,是讽刺他罢了。

  想到这里,老爷子又呵呵笑道:“相较起来,你奶奶才是真正的白手起家,比我强。”

  说着话,劳斯莱斯在小广场停下,陆文下车,端着一个盒子走过来。他看着季悠,剑眉皱起:“怎么穿这么少?小星,拿条毯子。”

  “我病好了哦,不冷的。”季悠探头看向盒子,“这是什么哦?”

  陆文打开,里面竟是件深蓝色棉大衣,布料崭新,款式却极旧。他道:“爷爷让定作的衣服,说是等……”

  “等冬天穿。”老爷子忙打岔,老脸在寒冷空气中竟泛出一抹红晕,抢过盒子道,“你们小孩家家的懂什么,这可是好东西,比羽绒服暖和多了。”

  季悠一头雾水,陆文却笑容莫名,接过小星递来的毯子:“奶奶快到了,爷爷不换件衣服?”

  “换换,这就换。”

  “外边冷,大老爷进去换吧。”

  小星扶着老爷子进门换上棉大衣,出来时,正好望见一辆驶进庄园的保姆车在几百米外缓缓停下。

  老爷子疑惑道:“还没到门口呢,怎么停了?”

  “我去看看。”路文说。

  “我也去。”季悠跟上。

  陆文却停了下来,伸出一只手。季悠看看他,顺从地把手递过去,被对方温暖的手掌包裹住。

  “真凉。”陆文皱着眉,又拢了拢季悠的领口。

  两人手牵手走到保姆车跟前,季老太太已经由季晖搀扶着下了车,站在原地,平静的面容带着平静的目光,扫过四周。

  “奶奶,哥。”季悠招呼完,见吴云鹏从驾驶座上下来,又叫了一声,“姐夫。”

  季晖脸一黑:“瞎叫什么,谁教你的?”

  吴云鹏忍着笑,也道:“小悠,别乱叫,我可没想入赘你们家。”

  季悠扶了扶不存在的发髻,对于怎么称呼吴云鹏,他也很是苦恼了一阵:“小美说叫姐夫的。”

  此时此刻,在场的人里,倒是不苟言笑的陆文变成季晖看得最顺眼的一个。

  陆文对老太太道:“奶奶,离着还远,坐车过去吧。”

  可惜老太太对他的态度一如既往地冷淡,只是瞥了他一眼,就对季悠道:“小悠,陪奶奶走走。”

  “好哦。”季悠搀着老太太走向别墅。

  三个男人被甩在后边。有过一同出生入死的经历,陆文和吴云鹏对彼此都大为改观。陆文笑道:“没想到吴队有空来。”

  吴云鹏用无奈的目光示意了一下季晖:“说是家宴,被逼着请假了。”

  季晖被夹在两人中间,自觉是他们融洽气氛中的一颗钉子,气不打一处来:“不是说不想入赘,还家宴个屁啊,滚吧!”

  吴云鹏也不恼,笑道:“我能娶你能嫁,犯得着入赘?”

  这话倒是不假,季老太太没反对他们在一起,等于同意了这桩姻缘。

  季悠扶着老太太,只觉老太太今天情绪有些低落,轻声开口:“奶奶不想来的话,可以不勉强的。”

  老太太摇摇头,脚步未停。

  距离上一次来到这里,已经快五十年了。五十年前,这儿还是欣欣向荣的电子厂区,谁能想到没过几年,便因为厂长决策失误而破产。比起自己滚雪球式的白手起家,陆广接手背负巨额债务的工厂,发展成如今的陆氏集团,其艰辛可想而知。

  同为京市商界翘楚,各家各族哪有太多秘辛可言。当初的误会,早在陆广咬牙接下电子厂时便已云消雾散。广哥是什么为人,她还能不清楚?

  踏实,肯干,负责任——可正是因此,才让她八年的等待和追寻,显得如此无力和,可笑。

  这股子气,这辈子恐怕难消了。

  几百米的路,走了足足十多分钟,季珺淡淡打量四周的目光,随着距离的靠近,终于放到别墅门前的老人身上。

  脚步悄然停止,六十年时光在短短十余米距离内迅速倒退,视野中那张皱巴巴的老脸,也被无形的力量一点点抹平了皱纹。

  冬天的河村尤其冷,蹬着三轮车爬上坡的青年只穿一件单薄外套,浑身冒着白色热气。

  他擦一把额头上的薄汗,踩着脚蹬子站起,对村口的年轻姑娘用力挥手,一脸傻笑:“小珺!”

  年轻姑娘却板起脸,快步迎上前,劈头就是训斥:“怎么还穿这么少,出汗更容易感冒!”

  说着踮起脚尖,抖开藏在背后的崭新棉大衣,披在青年身上。而后佯装生气,扭身就走。

  恰好没看见,从小到大举目无亲的青年因为猝然间的感动,而微红的眼眶。

  季老太太扭过头,擦了擦眼角,对别墅门口陆老爷子报以冷笑,小声嘀咕:“临死临死,倒长了八百个心眼。搁这儿糊弄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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