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息游戏设备里有块智慧屏,里面内置今歌直播模块,安装工调试音画效果时,随便点进某个直播间。
一道经过变音的卡通音色吸引了季悠注意。
“我就说咱们陆哥慧眼识人,眼睛不瞎,怎么可能允许不要脸的贱.货在自己头上蹦跶。季悠是谁,那可是两年前给陆哥设下重重陷阱直播啪啪的主儿啊!一个字,贱,两个字,渣贱,三个字,狐狸精,全网黑,万人嫌!”
“虽然陆哥出于高尚品格和至高的道德感和他结婚了,可那小贱B不消停啊!天天在陆哥家闹得鸡飞狗跳,那醋劲大的,差点害死一个佣人!原因是啥,就因为那女孩子年轻漂亮,他嫉妒!”
“亏得我们陆家军大度,见他两年来没再给陆哥抹黑,不太骂他了。但老话说狗改不了吃屎,这小神经病住了两年院,回来后变本加厉,竟然敢直接下药了!娄铖什么咖位,那是歌王!於蒙什么咖位,那是拿奖无数的超一线导演!要不是下药,怎么可能为了季悠失心疯?!”
“看到那条视频,我都差点失心疯了,还以为陆哥真把那小贱B放在心里。这下好了,陆哥早看清楚他啥样人了,早跟他离婚了。你们可别不信啊,这都是真的,我朋友就在民政局上班,业务档案都摆着呢,离婚冷静期早都过了……”
屏幕一黑,那名戴面具的主播失去身影。
季晖扭头瞪了一圈安装工,骂道:“让你们装个设备,瞎开什么直播?!都装完了吗,赶紧滚!”
几名安装工忙不迭走了。
季晖这才看向弟弟,皱眉道:“别听他们放屁,一个个穷得叮当响,不寻思赶紧挣钱,净知道博眼球。”
见季悠沉默,他纠结片刻,语气懊恼:“两年前的事……怪我。”
季悠轻轻摇头:“之前没多想,现在想清楚了。当时我明明到晚了,包厢里却只有陆文……哥,你最后没让小姐进去吧。”
季晖顿了顿,气不打一处来:“我他.妈就该让她进去!”
他压了压脾气:“於蒙做的孽你们不都查清楚了吗?那天晚上酒店房间里到底发生什么事,你还不想说?就这么任凭不要脸的老东西白咬人?”
季悠不吭声。
“小语小美和时雯商量好了,今天晚上於蒙发布会上,会把所有事情抖出来。”季晖道。
“不要!”季悠忙道,“哥,别把她们扯进来,没有证据的事,只会让於蒙盯上她们。”
“所以,你什么都不说,就是担心她们?你把我这个当哥的摆哪儿了?有我在,谁敢动你们!”
季悠还是摇头:“哥,也不要把禾子带进来。”
季晖张了张嘴,没再说什么,推着弟弟走到屏幕前:“不是要玩游戏?玩你的吧,别的事用不着你操心。”
今歌旗下所有游戏只有一个登陆入口,输入测试账号后,画面没在游戏界面上停留,直接跳转进引魂歌。短暂读条之后,眼前景物瞬间模糊,瞬间清晰。
他站在那间熟悉的古朴厢房里。几乎第一时间,他的视线落到格窗外。
和以往不同,绿荫掩映的凉亭中空荡荡的,没有那道长身而立的黑袍身影。
静立一会后,季悠收回目光,看了看自己包裹在白衫里的手脚。
如今现实中的身体已然承载不了越来越强大的神魂,只有胸部以上还留有知觉,不论去哪,都需要依靠轮椅。说来可笑,他此刻身下坐的,正是当初试图送给老爷子的电动轮椅,连型号都一模一样。
身处游戏里,手能动,腿能跑,下身不再没知觉,有知觉的地方也不再觉得寒冷,连呼吸都省力了。
可想而知,今歌的游戏迷里,有多少是生活中行动不便的人。
季悠笑了起来,低声自语:“知道吗,你也在做事的。”
他和陆文在游戏中见了那么多次,改换的临时副本有很多,包括最后那座让季悠玩得不亦乐乎的游乐园。可季悠最想回来看一看的,唯独只有这里。
这处小院,这座凉亭,是他真正认识陆文的地方。
山道幽静,石凳清凉,季悠静静趴在青石圆桌上,手指在桌面划下一道又一道。
一横一纵,便是棋格。
一点一按,便是棋子。
若只是当朋友,他能和他在这里下一辈子棋。哪怕对弈棋之道毫无兴趣,哪怕满盘皆输,都可以。
只要陆文别一直那么小气,连个储物道具都不给他开放。
“小气鬼。”季悠支棱起脑袋,望向前方。
那片清幽竹林,就在凉亭之下,二者之间,蜿蜒着一道清亮小溪,水声潺潺。
他不由自主摸了摸自己的脸,触感硬邦邦的,那不知什么模样的半扇金属面具,还是摘不下来。
思索片刻后,季悠从凉亭外绕过,顺着窄小的山道,停在溪边。他蹲得里小溪有半臂距离,能看到水面上倒映着蔚蓝天空,白云如同一面旗帜,随风而动。
“我很佩服你做的事,想跟你交个朋友。”
“什么时候离婚,怎么离,我说了算。”
——即便心里模模糊糊有了答案,那丝鲠在心头的割裂感,依然让季悠不确定:游戏中的陆文,到底把他当做谁。
季元修,还是季悠?
季悠又摸了摸面具,一点点伸长脖子,把脸凑到水面上方。银色面具里的眼睛,睫毛一颤。
只遮住上半张脸的面具之下,是另半张熟悉至极的脸。鼻尖,嘴唇,下巴,脸颊……每一处都和现实中的他,一模一样。
而那张银色面具之上,左侧颧骨的位置,刻着一个被水纹晕开的字——“悠”。
季悠不可置信地抬起手。他从来没仔细看过游戏中自己的手,此时看去,也是这般熟悉。
连左手无名指上,指甲下缘的地方,那颗殷红小痣都一模一样。
他在这里认识陆文,陆文何尝不是在这里,真正认识他。
*
放眼全球,京市也从未如此备受瞩目过。
两天来几条热搜打得不可开交,今天晚上八点,又有两条加入战团,热度爆表。
——国际名导和国民男神同一时间召开新闻发布会,让全网吃瓜群众一时难以抉择:到底该先啃哪个。
“从影30年,我对电影的喜爱和热诚,相信所有人都有目共睹。去年生日会上,我在发表感言时就说过,人生已过半百,无大愿,只愿用剩下的半百人生,继续为所有人奉献更好的电影作品……”
於蒙涕泪横流。
“今天的发布会,我不是陆氏集团董事长,也不是今歌创始人,我只是我——陆文。针对网上流传的我和妻子离婚的言论,我在此澄清:都是谣言。”
陆文面色沉静。
“对于流传到网上的不雅视频,我先向所有人郑重道歉。我虽然是受害者,可毕竟有辱视听,有伤风俗。但是,我本人对今歌直播,对陆文,尤其是对他的合法妻子季悠的控诉,均为事实!是精神压迫,药物控制,才让我犯下这个大错!”
於蒙义愤填膺。
“此外,对于於蒙导演及其名下公司发表的所有言论,我在这里严正声明,都是毫无实据的诬陷。娄铖的视频有声无人,於蒙的视频存在明显剪辑痕迹,作用是什么,想必不用我多说。至于真相,也请大家不要妄加猜测,一切等待警方通告。”
陆文义正言辞。
“不瞒各位,网上关于娄铖改性怀孕的信息,我可作证,也是真实的。我的遭遇就是娄铖的遭遇,比我我遭受的折磨,娄铖经历的折磨更加惨重!季悠,天理昭昭,法网恢恢,不要以为你是季家二少爷,又背靠陆家,就能躲过法律的制裁。为了娄铖,为了我自己,我势必会动用法律武器,为我们讨回一个公道!”
於蒙慷慨激昂。
“最后,我还要补充一句,我和季悠不只是法律上的配偶关系,他既是我妻子,也是我丈夫,更是我的爱人。从前是我一叶障目,伤害了他,也让所有支持我的人误会了他——我在这里向他道歉,也向所有人道歉。不论要用多长时间,我都会守在他身边,祈求他的原谅。因为——”
陆文直视镜头,每个字都无比笃定:“季悠,我爱你。”
小美一把将手机砸在床头。
“这帮人是聋了还是瞎了!陆文明明是深情流露,哪里就被精神控制了?於蒙满嘴放狗屁,听他说一个字都感觉像吃屎,他们就信?不是整天嚷嚷着陆文是他们的男神吗?!”
发布会的结果让很多人始料未及,“陆文深情护妻”被解释成了“疑似被药物控制、丧失自主性”,於蒙反而被捧成了不畏强权的悲剧英雄。
陈语细细琢磨很久,才想清楚其中逻辑,叹气道:“没办法,两年前和陆文那场直播,加上陆文对小悠的态度,已经让太多人都有了先入为主的印象。多少人都巴望着陆文离婚呢,肯定还有不少人恨不得小悠死……”
她又叹气:“陆文态度转变这么大,加上於蒙从始至终一直在强调药物控制,很难不让人怀疑。”
“那我们就干看着吗?”小美把手机捡回来,手指狂点,“要不就跟之前商量的一样,咱俩和时姐出来给小悠作证。对了,把明晓露也叫过来,她是受害者,肯定很多人信她!”
“明晓露是和经宇的受害者,跟娄铖於蒙有什么关系?娄铖的前妻倒是合适,但时姐早就联系过了,人家说只要小豌豆的抚养权,抛头露面给小悠站台……不可能。”
提起娄铖前妻,陈语生出几分厌恶,可理智上想想,其实也能理解。
小美抓狂地扯自己的头发:“难道真一点办法都没有吗?小悠可是三千万粉的虐渣主播,堂堂虐渣英雄就要什么都不做被动挨骂吗?”
“他们又不知道主播就是小悠,当时代替小悠出席慈善晚会的是你呀。”陈语帮她理着乱糟糟的头发,“再说了,不公开主播身份是小悠的决定,晖总也同意了。唉,咱们急也没用,等着看吧。”
“真搞不懂晖总,小悠都这样了,为什么同意啊——啊!”
小美抱怨蓦然间转化为土拨鼠尖叫。
陈语疑惑看去:“怎么了?”
小美:“时姐发文了!!!”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发布会刚结束没几分钟,五百万粉丝大V“时言时语”发博,内容极其简短精炼:【独家:《一日闲》明日嘉宾,季悠。】
威力却堪比任何一颗重磅炸弹,迅速引爆全网,登顶热搜。
在流量日趋聚集头部平台的时代,“一日直播”创立后,试图以流程化、标准化的直播节目杀出重围,推出《一日茶》《一日花》《一日画》《一日食》等五花八门的一日式直播,专门邀请大小明星参加,做成了直播行业风格独特的泛综艺模式。
结局显然易见:快死了。
资金越烧越少,明星咖位越请越小,活跃用户也流失到仅剩几百万。诸多“一日”节目已经名存实亡,只有《一日闲》这档户外直播综艺因为有些意思,苦苦支撑。
然而——
【一日直播是啥,还有这平台?一日闲又是啥,还有这综艺?】
【直播平台搞一板一眼的综艺,知道为什么一日直播快死透了吧?】
【不想死蹭流量可以理解,总得有个底线三观吧?蹭季悠这个招人嫌招人恨全网黑糊到亲妈都不认得的?节目组祖上积大德了?不怕一个雷下来把你们都劈死?!】
【瓜皮节目组想青史留名,我们就让他们跟野鸡一起青史留名!家人们,明天一起上,用弹幕打他个尸山血海!顶我上去!】
【顶!】
【顶!】
……
比起时言时语的微博,一日直播官微更加粗暴。一张冬季风景的海报上,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名字和时间:【季悠,明日上午10点。】
毫无意外,这条微博的评论区,和时言时语的如出一辙。但凡有人耐心整理一下数十万条评论,绝对能整理出一本史无前例的厚重工具书:国骂精粹大全。
*
季晖从弟弟手里抽走手机,塞进自个兜里,无奈道:“现在满意了吧?”
他弟犯起倔来,比他还要难搞。
轮椅上的青年神情淡淡的,没有血色的白皙皮肤似乎吞没了所有情绪,他说:“谢谢哥。”
夜已深,窗户只开一道,吹进来的风也有些冷。季晖把窗户关上,把窗帘拉严实,又把空调温度上调了两度。他走回轮椅边,把弟弟横抱起来,轻轻放到床上。
全程眉头紧皱。
明明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大活人,怎么就这么点分量。以往一顿吃两三个人的饭,都吃到哪儿去了?
帮弟弟盖好被子,季晖在床沿坐下:“你自己就有三千万粉,自家禾子千万粉丝的官号也不少,随便挑一个不行?非要参加什么节目。”
“我希望看到的人多一点。”
“那多给我两天时间找个收视率高的啊,着急忙慌的,可不只能找这种八线小综艺。”
“不能等了。”季悠低声道,忽而展颜一笑,“哥和时姐不是帮我解决了吗,谢谢哥。”
季晖无言片刻,探手拿过床头柜上的遥控器,帮弟弟打开天花板上的银河灯带。灯带一亮,暖黄的顶灯就灭了,整个房间笼罩在深邃幽蓝的光芒中,仿佛给床上了人盖了一条星河棉被。
“哥保证明天不拦着你,现在能告诉我了吧?”季晖说,“上节目到底要干什么?”
弟弟的漂亮的眼眸里倒映着璀璨银河,轻轻张嘴:“只是想澄清一下,我和他已经离婚了。哥——”
季悠轻轻扯住哥哥的袖子:“不要告诉他。”
果然。是想和两年前一样,独自一人背下所有骂名。
季晖暗自叹口气,揉揉他脑袋:“哥知道了,睡吧。”
季晖最后看了眼莹蓝的卧室,关上房门,大步回到自己房间,马上拨出一个电话:“他想澄清离婚。”
*
京市唯一遗留下来的城中村边上,有一栋三层小楼,墙皮剥落,一眼望上去像是栋鬼楼。
大部分窗户里都黑着灯,只有一个房间是亮着的。
两个人一前一后,靠近房间时,只听里面传来隐隐的争吵声。
“……大好机会,怎么能把风头全给她呢?!”
“你也不看看咱有几个粉丝,没人看,给你个黄金瓜都爬不上热搜。”
“宣传不是我负责吗,起码提前跟我通个气吧?”
“行啦,过了明儿等你成了正儿八经的组长,我啥事儿都先请示咱胡组长的意见,好吧?”
走到门口的年轻人回头一笑,解释:“于导和胡老师讨论工作呢,没事。”
说着敲了敲门,里头的争论声顿时止息。
年轻人推开门:“于导。”
“去去去,什么于导,叫得我鸡皮疙瘩都起来了。”里头约莫四十来岁的胖子皱眉道,他身上是件墨绿色的导演服,头发白了一多半,但面相还算年轻。
年轻人一怔,看向另外一个西装勉强还算板正的中年人:“胡老师,那……”
胡永鸿脸色不太好:“总导演总编剧总制片总统筹,还能咋地,叫于总呗!总不能跟我似的叫老师吧。”
他身份也不少,艺统、宣传、商务……但凡于承泰不稀得挂的头衔,都是他的。当然,活儿也是。
于承泰没接这茬,问年轻人:“小彬啊,怎么去这么久,设备都租回来了?”
“租回来了。”年轻人道,“路上出了点事儿,赵师傅也不知道怎么的摔了一跤,摔得还不轻,我给送医院了。”
胡永鸿一惊:“摔了?那明天谁开车?”
小彬笑道:“胡老师别急,有个热心大哥帮忙把赵师傅送医院,正好他感兴趣,我就给带来了。他车开得特别稳当,不必赵师傅差……就是,我跟人说了,干一天司机,三百块钱。”
公司现在什么状况,他心知肚明,正式员工没剩几个,中午点份盒饭都要算计着找送汤的。
正犯难,只见于承泰一拍大.腿:“三百块钱是钱?没问题!人呢,靠谱?”
话音未落,厚重皮靴踩在地上的声音响起,头戴黑色鸭舌帽的男人从门外走进,脸上也戴着黑色口罩,将中间一线眉眼笼在阴影里。
“这怎么还戴口罩?”
小彬忙道:“这不是换季嘛,傅大哥说他皮肤过敏,戴口罩湿润湿润,还能保暖。”
里头两人心思也不在这儿,闻言没多追问,说完到岗时间便打发人走。只是临走时又叫住两人:“差点忘了问,叫啥名字?”
男人转过身,口罩里传出的声音有些冷:“傅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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