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妻站14

  【第三八】

  神里绫人披着单衣,闲雅伫立,衣摆随轻风扬起,残月下浮光点点。

  钟离咯噔一声:“绫人你在这里做什么?”

  “散步。”

  “你这样会吓死人知道吗,也就是我胆子大。”

  “托马说你离开了。”绫人答非所问,往树林里挪了几步,有意地拉开距离。

  钟离看在眼里,驻足,还是别绕弯子了——绕弯子是绕不过绫人的:“那个声音,什么时候开始的?”

  绫人站立不稳,扶住松树:“什么声音?”

  “你就装吧。”

  “呵,不懂你说什么。”

  看吧就知道,钟离直截了当挑破了说:“你误会了,那个声音不是幻境,也不是你想象出来的,而是,真实存在的。”

  “你说什么?”

  “一直缠着你的那个声音,是真实的精怪,不是臆想。”钟离加重了语气。

  “你、你确定?”绫人语气发颤。

  “确定!”

  听到如此坚定的回答,绫人缓缓蹲下。

  压住胸口。

  是的,分不清幻境和现实很久了。

  他花了很长时间,才从幻境碎片梦魇中挣扎出来,以为可以重新走入真实。

  可不久那声音出现了。

  最初他被吓一跳,问那个声音:「你是谁,你在哪里?」试图跟声音沟通却得不到回应。那声音只是自顾自地闹腾着说着,比如天气,比如人好多,比如绫人今天穿了三重衣服最里面是淡紫色的。

  绫人能听见声音。

  声音却听不见绫人说话。

  没法沟通。

  绫人试图堵住耳朵,也不行,声音像在脑髓中说话——这声音是我臆想出来的吗,他不禁这样怀疑起来。

  ——借着神社祭典的事宜巧妙地询问神子大人,却被告知并没有沾染邪秽。

  ——果然是心魔臆想。

  绫人想无视这个声音,却做不到:

  跟朋友说话时,声音会突然出现让他没法好好交流;吃饭时,声音会恶作剧地尖叫,惊得他把筷子掉进了火锅;处理公务,更是不可能,他被吵得连字都看不了两行。

  生活变得混乱:

  「哥哥为什么骂我?」妹妹委屈,却不知绫人骂的是那个声音。

  「家主大人,咳,那我再重复一遍……呃,真的没事吗,我都重复三遍了。」托马面露困惑,却不知,每次托马一开口,那声音就开始捣乱,绫人什么都没听见光听那咯咯的笑。

  此时,绫人还能勉强撑住。

  可是不久以后,声音忽然开始扭扭捏捏,开始说寂寞,后来又说喜欢,再后来更不堪入耳什么昨天洗澡云云。

  青天白日的在自己耳边说这些。

  绫人炸裂了。

  ——这是心魔吗?自己为什么会臆想出这么不堪的东西,这是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吗,不,太羞耻了。

  不愿在别人面前失态,也不愿自己的失态打扰到别人。

  绫人只能逃开了。

  能逃去哪里?

  一个人隐居山林吗,不,绫人不想再变成一个人的世界,不想一切都是虚无,他要看到真实的人。于是,四处寻找少人的海岸休憩。不知不觉,找到了这个海岛,能见得着人又可以避免打交道。

  唯有如此,他才能寻到真实。

  他的世界破碎过,必须注视着才能深信自己也真实地活着。

  只想逃避越来越过分的声音。

  那声音似乎是白天清醒、晚上嗜睡。绫人痛改作息,白天睡觉,这样再听不到那个声音;晚上活动,人毕竟是人不能一直躺着。在忍无可忍时也会大喊,怒斥声音闭嘴。可惜声音也听不见他的话,反而会吓到偶尔路遇的路人。

  他恍惚了太久,因此,当血案发生了他都无法好好判断,是自己下意识地杀了人吗?

  他无意辩驳,心底已认定自己的罪恶。

  ——绫人一直以为,声音是自己的臆想。

  ——为此很羞耻。

  见到钟离,绫人既愤恨又惶恐。他知道钟离权能强大,假如离得太近兴许会感知到这声音。这种羞耻令绫人不愿接近,只能用冷漠的言辞推开。

  而今,钟离告诉他。这个声音并非他的心声臆想,是外来的妖怪。

  这种喜极而泣的心情谁又能懂。

  「原来如此,不是自己的心魔臆想,而是真实存在的啊。」许久,绫人站起来,素衣在风中飘荡荡,嘴角微微弯起,「这么久,我一直都在质疑、否认自己啊。」

  这是救赎。

  可跑来救赎他的人,偏偏是毁了他的世界的人。

  绫人扬起脸:“我是做了什么孽吗,为什么总会遇上这种事。”

  “嗯?”

  “你知道我恨你吗?”

  钟离惊了,第一次听到绫人不说您,而是直呼你。

  这是真实情绪?

  “你那么轻易捏碎了我的世界,在你看来,我们这些蜉蝣的世界不用在乎,是吗?”再也无法伪装了,绫人直视钟离,压抑的怒火与怨愤都爆发,“你不懂,你什么都不懂!那是你的幻境,也是我用心的世界啊!我战战兢兢,呵护着的世界,为什么,一句话没有,就直接毁了啊?”

  “抱歉。”

  “那时我应该哀求,或者撒娇,你或许会心软,是吧。”

  “绫人……”

  “就算幻境,为什么非得在我眼前捏碎!”那么多种唤醒的方式,却选择了最残忍的方式,绫人无法停止对这个人的怨恨,愤怒地哽咽着,“你完全可以更温柔一些啊。让我,像真正做梦一样醒来,你也是能做到的啊。”

  钟离看着绫人的脸:充满了愤怒和怨恨,全是自己能看懂的表情。

  终于,可以把话说明白了。

  钟离轻步上前:“抱歉,当时没有别的选择。”

  “不可能。”

  “我没有说谎。你看不见雾瘴,那些由你精神力杂质而产生的雾瘴,最后失控了。”

  “雾瘴?”

  绫人记起,崩溃时,有浓稠的黑雾将自己拥住,那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见到幻境的黑雾:“可、就算失控了,以你的权能,对待那种东西不是轻轻松松吗?”不止一次看见钟离漫不经心地做捻一捻、而后湮灭的动作。

  “最后的雾瘴不一样,它化形了。”

  “化形?”

  黑雾化形的,不是化成利剑长刀,不是烈焰激电,而是……钟离长舒一口气:“你用强大的精神力,创造出了--我的化形、我魔神原形的化形。”

  汹涌而来的黑雾,最终化形成了:

  摩拉克斯。

  钟离看见的这一瞬,怎么能不震惊、不立刻出手。这可是凌驾于天星之上、能掌控幻境的化形,若不彻底毁掉,黑雾必会吞噬幻境里的一切,包括绫人。

  “你的化形?”绫人愣住了。

  那些由自己精神力杂质而形成的黑雾,为何会幻化成魔神之形?

  转念一想,他恍然大悟。

  自己手握天星时,满怀希望,也满怀不安。神明的态度是「不满意,就推倒重来」,建筑在神明权能天星之上的世界,是否会被轻易否认呢。

  绫人忌惮着神明的强大,也痛恨着自己的弱小无力。

  绫人渴望强大,渴望有力量能跟神明抗衡,保护他所创造的一切——精神力创造着世界,也创造着他强烈的渴望。

  最终精神力的化形,是对抗。

  ——原来如此。

  ——毁灭幻境的源脉早已根植于己心。

  原来是这样。

  无法释怀的过去,朝雾一样散开。

  绫人再无言语。

  两人默默地并肩走着。

  树木稀疏,沾了露的青草低矮。被月光照亮,天地素白一片。顺着山路蜿蜒而上,见寺庙一角,勾起残月。寡淡的景致,连能起的话题都没有,两相无言,进了寺院。

  做完功课的小沙弥呀的一声,乖巧:「施主,你们回来了。」

  「唔,吃了吗。」钟离回答。

  「施主还没吃吗,小僧去厨房弄一点。」

  「不用,饱了。」

  要不说一种米生百种人,小沙弥就坦诚得可爱,又乖巧又听话。要是都跟绫人一样捉摸不透,钟离真是愁死也憋死了。比如现在,明明话都说开了,绫人还是不说话,一副原来如此但一切都已晚了的样子。

  行吧,睡觉睡觉。

  魔神也是要好好睡觉的。

  “要怎么做,才能祓除那个声音?”冷静的语气响起。

  熟悉又陌生,钟离回头,只见月下的绫人肃然而立,面色冷峻,脸上没有一丝笑意,眉宇间是杀伐决断。

  这人是绫人吗?

  钟离一瞬间产生了怀疑。

  旋即惊喜。

  不愧是神里绫人,这个惯于控场的男人,即使在幻境神明的面前也不落半分气势。会戏谑,会捉弄,会很从容应对一切,也会黑化……能幻化出黑雾摩拉克斯的人,怎可能软弱或易碎。

  只要反应过来。

  神里绫人立刻就会重新掌控局势,就像现在。

  “你不计较幻境的事啦?”钟离试探。

  “呵。”

  绫人轻笑。

  已经想通虽然还没完全放下。痛太过深刻,无论是他人造就或是自己筑成,心口的伤痕都需要时间愈合。而今,有更迫切的事——没错,就连苦难这种事,也有轻重缓急,时时轰鸣于脑髓的声音就远比其它更亟待解决。

  “这种非人的存在,也只能倚仗您强大的权能了。”绫人微笑。

  啊呀又来了。

  「您」。

  钟离都不想吐槽他,你这家伙真的是尊敬我吗,真若敬重,哪里会幻化出黑雾摩拉克斯。

  “以后再说您,我就不帮你了!”钟离鼓起脸颊。

  “知道了。”绫人嗤的笑了。

  心情一下子好了。

  钟离切回正题:“绫人,你知道海雾神溾吗?我猜声音跟溾有什么关系,甚至是它引导你不断寻找各种海岸。”好吧,溾是什么海魅是什么,又得从头解释一遍,也很高兴可以跟绫人分享这一切。

  月下,灯前。

  久违的久别重逢,比以往都轻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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