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妻站7

  流霞间。

  艾尔海森早收拾停当。

  钟离将幻境区隔成了东西南北四个区域,交界处,有与现实连通的出入口。艾尔海森遗憾是幻境,什么都带不走。钟离急着回去找绫人,心不在焉问他想带走什么,艾尔海森回答「天星」。

  “你。”钟离让他整无语了。

  “要能给卡维玩一玩,他一定高兴。”光靠想象就能筑起楼宇,卡维建筑师可不得高兴疯了。

  “人类无法承受。”

  “是吗,为什么那个人能承受?”艾尔海森悠悠地说。

  钟离一怔:前方,绫人脸带微笑,脚下却腾起黑雾,铺天盖地,转瞬间像猛兽一样扑过来。

  这是什么!

  钟离连忙拂开雾气护住了艾尔海森。

  艾尔海森是凡人且没有庇佑,不能沾染这种雾气,得赶紧离开这里。来不及多想,钟离连忙抓起艾尔海森的手,神力带离,转瞬间就消失了。

  眼前再度空空如也。

  绫人:“钟离…”

  绫人的胸口仿若破出一个冰口,呼呼地往里灌寒风:

  巨大的愤怒、恐惧与不安蜂拥而至。

  一句解释都没有。

  只有他自己一个人,被遗弃在了这里。谁不容抗拒地强加给他一个身份,囚他于天守阁;谁像猫戏老鼠一样,抛下了天星诱饵;神明的任性妄为,莫名其妙就开始了一切。

  令他惊喜。

  更令他恐惧棉花般的虚无,以及无法掌控带来的惴惴不安。

  自己果然只是众多创造者之一。

  「难道您创造之后,不满意,就推倒重来吗?」那天是这样问的。

  「对呀。」钟离回答。

  那时该察觉到的,钟离漫不经心地说出「对呀」,就该猜到自己所创造的一切对神明来说都是无所谓的事。生气吗,难过吗?

  不!自己的情绪无关重要!

  重要的是这个世界,是否会像自己恐惧的那样被他轻飘飘地否认。不,纵使不完美也是自己心血所筑。

  怎会如此。

  他只需要这个他创造的世界,城池、郊野、森林、花鸟和鱼……这个属于他的世界。他要的并非神明垂青,而是世界完好如想象。他只渴望强大到拥有自己的世界,多余的东西,不需要。

  钟离将艾尔海森推回现实,转瞬又回到幻境。

  绫人还在原地。

  但已被黑雾吞噬着,一切都来不及了。

  钟离顾不上含蓄地解释,抓住绫人的手:“绫人,你快醒醒。”

  绫人目视虚空。

  手中的天星散发出千万道光芒,从天到地,炽烈到让人睁不开眼睛。钟离想夺走,绫人却紧紧握着。

  钟离:“绫人醒醒,一切都是幻境。”

  绫人:幻境?

  绫人的心里破出一条裂痕。

  如此真实,怎么会是幻境呢,是自己一点一滴亲手创造的真实世界啊。果然,神明就这样轻飘飘地否认他的世界。

  钟离:“天星快给我!”

  绫人:不!

  那黑雾化形,汹涌席卷而起,气势浩瀚,如同星河倒倾覆灭一切。钟离几乎被袭倒,原来,绫人竟能做到这种程度,这是何等强大的精神力……不,这东西不能存在!来不及了,钟离抓起绫人的手腕猛一用劲。绫人受痛,啊的一声五指松开。

  钟离抢过天星,毫不犹豫地摧入强大神力。

  下一秒。

  天空变色,地生裂痕。

  在神明的掌中:

  高耸的天守阁刹那崩塌,繁华的稻妻城顷刻瓦解,森林、海域、花鸟生灵、妖怪和阴阳师,呼吸与笑语……

  碎成片片。

  绫人的脑海一片空白。

  痛不复存在,一切都不复存在。

  他绞尽脑汁创造的世界,用心构思的可以容纳民生喜乐的世界,就那样,一捏,碎成粉末。

  他所珍视的世界。

  他一点一滴创造起来的世界。

  原来,如此脆弱……胸口,好闷,好痛,将自己紧紧抱住的黑雾是什么啊?从心口纷纷涌出来是什么?是绝望吗?绝望到心也碎成一片一片,那就这样吧,就随这个世界一起湮灭吧……

  三月末雨夹雪。

  乌有亭。

  老板提醒客人别忘了拿伞。

  客人笑呵呵的,说三四月下雪真少见,这天气,都窝在家里吃火锅呢。

  唯一的客人撑开伞走进风雪里,老板正想关门回家,就见一人从雪里快步走过来,金色短发,眉眼开朗,黑色内衬红外套,腰间系着绳结装饰。

  “托马,好些时候没见了。”老板一喜。

  “最近有点忙。”

  托马收了靛蓝晴雨伞,抖去伞面上的雪粒,搁在伞架上,往店里头瞥了一眼。

  “今天没客人,这种天气都在家吃呢。”老板笑着说。

  “总有需要在外面吃的饭啊。”

  托马拂去衣服上的雪,点了藕夹、鸡肉串等几样下酒菜,说待会儿有一个大男孩来了。

  老板诶的应下来:“托马,好久没见神里大人了。”

  托马:“唔,他忙。”

  执管一个社奉行的大人物能不忙吗,老板让托马赶紧进雅间去:“雅间暖和,你快进去暖一暖,我一会儿给送过去。”

  托马弹去肩头的雪,转进雅间。

  雅间素净,香木薄片编成的花鸟屏风褪了色,泛出灰白。小雨夹杂着小雪,打在纸窗上,也飘进来落在屏风上,融成雨点,在模糊的鸟羽上印出一点一点水痕。

  托马倒一杯清酒,喝了一口。

  舌尖有点烧。

  听着外边还没什么动静,心绪乱糟糟的,又闷一口酒。坐也坐不住,托马站起来看雪,雪粒越来越大,飘成了雪花品着酒,不知不觉一瓶见底了。

  正煎得难受时,终于听见脚步声。

  轻快又急促。

  一人三步并两步地跑进店里,哇呜一声,呼出寒气,很重地拍去身上的雪,声音清朗:“诶,老板呢?”收拾餐具的老板扬声回答:“找托马吗,在里边雅间呢。”

  钟离挟着一股寒气推开雅间的门,发间雪粒融化,顺着好看的弧线滑下。

  托马的心陡然放下。

  “你好钟离,我是社奉行神里家的管家托马。”托马热情地自我介绍。

  “啊你好。”

  钟离飞快扫一圈:托马一个人,一股浓重酒味,客人没到先把自己灌醉是想怎样啊。

  托马:“抱歉,最近事务繁琐,忍不住就用酒提神。”

  “啊,是吗。”

  关系更熟一点才好细问,钟离坐下,有些忐忑。托马添了些下酒菜,又要了一瓶清酒。老板穿梭着上菜上酒上热腾腾的面,气氛暖融起来。

  托马倾身倒上清酒,酒香冷冽:“神里家主最喜欢这种口味了。”

  钟离:“……”

  想问,又不知从何说起。

  托马先打开话匣:“前些天我遇到了荒泷一斗,嗯,喜欢鬼兜虫的鬼族男人,你认识的吧。”

  “是认识。”

  “一斗说你跟家主关系匪浅,说了你在稻妻城的住址。”

  “唔。”

  “他还说,家主的苏醒或许跟你有关。”托马切入正题,“我一直在神里家担任管家之职,平日里,不离家主大人左右,对你却一无所知,真是惭愧。”

  钟离的记忆回溯。

  半年前,钟离唤醒绫人。

  为他引岩固魂。

  绫人醒来后,很快便恢复了神志,却不太愿意出门。

  约了三次才在镇守之森见面。

  那一天,前日下过大雨,晨曦薄照,树上不时地落下残雨,滴在绫人的发间与脸颊。绫人掠去水珠,将湿漉漉的头发从嘴边撩到耳后,唇色苍白,手指瘦长,举止一如既往地从容。

  钟离给他解释事情原委。

  诚挚地道歉,不该迟迟地没唤醒他。

  绫人却微笑着,反而为钟离开脱:“不是您的错。是我擅自捡了那本书,才被卷入幻境。给您带来了困扰,十分抱歉。这么说来,还得感谢您在幻境的指点,我才有幸窥见天星的奇妙权能。”

  说话又客气又大度,没有一句指责,没有生气。

  没有埋怨,也没有愤恨。

  钟离:……

  钟离:“你还是生我气吧?”

  绫人:“非要说的话,埋怨是有的。您没有解释一句,就将幻境捏得粉碎……对付出许多心血的我来说,实在难以接受,即使现在想起也……不过很快想通了,本来就是您的幻境啊,我只是客人而已。”

  说着轻笑一声,眼梢微下垂。

  钟离难受:“不是的,怪我太鲁莽。”

  绫人弯起眼睛:“其实我也想给您道歉,若不说出来,心里很忐忑。”

  道歉?钟离不明白。

  绫人轻呼一口气,斟酌合适的词:“在天守阁时,虽不知道是幻境,但直觉自己没法走出去。那种心态,类似被囚禁者的心态。也许是出于求生本能,也许是慕强,不知不觉就对您做出一些不恰当的行为。”

  “什么?”

  钟离没反应过来。

  绫人弯起笑,直视钟离的眼睛:“就是那种,讨好的、对强者做出的谄媚之姿。呵,真是惭愧,面对无法抗拒的强大力量,生怕会被抛弃,人有时候跟小狗也很像啊。”

  可钟离从没觉得绫人谄媚讨好过。

  一直是理智成熟的大人。

  言行举止得体。

  像现在,剖析内心之耻也大大方方,坦荡又体面。

  “你并没有。”

  “您没有察觉而已,被无形囚禁的心态,难免会扭曲,我为那时候太过依恋你而道歉。”绫人微笑着,等待钟离的回应。

  “啊,你也没有太依恋啊。”

  钟离诚实地回答。

  绫人静默。

  旋即,绫人又绽开熟悉的笑容:“太好了,既然您不觉得烦扰,那我也释怀了,不至于一想到这些就羞愧到坐立不安。就这样吧,我权当做了一场美梦。”

  钟离其实不太能分辨出绫人的真实情绪。绫人常常微笑着,带着上位者的矜贵从容,偶尔戏谑,偶尔捉弄。同样的笑,有时像戏耍,有时像开心,有时像敷衍,有时又像是无声的愠怒谴责。

  钟离直白地问:“你真的不介意啦?”

  “嗯。”

  “我还以为你生气了呢,约你三次你都愿意不出来。”钟离很开心。

  “呵,是在休养。”绫人温和地说。

  病还没好吗,不该呀,这么些天,而且还有一层渡过神力的岩璋护体呢。钟离很自然地伸过手想给绫人看看。绫人袖摆一捋轻巧避开,眼睛弯起,依旧带笑,不动声色地远离一些。

  “手给我,我给你看看。”钟离催促。

  “您可能不太理解我的意思,那请恕我唐突直言了。我的意思说,以前一笔勾销,但以后,就不必再见了。”

  钟离傻了。

  “为什么?”

  “您是强大的魔神,我们人类在您面前还是太脆弱了。”

  “我不会伤害你。”

  “可是,我不愿意再承受那么沉重的压力,在您面前,我会无法遏制地……恐惧。”绫人收起笑容,双眸像冰层下冻住的水,冷静决然,“毕竟,见识过您那么强大的权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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