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晋王府新得的好茶,殿下和涵真道长定要好好品一品。”晋王府里,晋王妃张孟娘对李琳琅和荀旖说着。有些日子没见,张孟娘的气色显然比从前好了许多,举止也从容了一些。
李琳琅听了,拿起茶杯,细细地品了一口,赞叹道:“的确是好茶。”又笑问道:“这是哪里的茶叶?我竟品不出来。”
张孟娘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也说不明白,只记得是王爷在朝中的朋友送的。王爷更喜欢饮酒,这茶却不怎么动,我也不懂品茶,怕糟蹋了这茶叶,今次还是第一次拿出来呢。”张孟娘说着,又将糕点向荀旖面前推了一推,笑道:“涵真道长多用些糕点,据说里面放了许多滋补之物,很补身体的。”
“多谢王妃。”荀旖笑着拈起了一块,放入口中,细嚼慢咽的。这糕点果然甜而不腻,甚是可口。
可她正品着,却听李琳琅笑道:“我记得,晋王哥哥从前也不爱吃糕点。”
“是啊,”张孟娘垂眸微笑着感慨道,“王爷不喜甜食,觉得腻。可这新来的厨娘做糕点很有分寸,我尝了她的糕点,这才放心将她留下。如今,王爷也能吃一些糕点了。”
“哦?嫂嫂这厨娘是哪里找来的,我都想去寻一个了。”李琳琅笑着,也拿起了一块。
张孟娘笑答道:“也是人家送的。”说着,她又将李琳琅打量了一遍:“殿下看着有些疲惫,想来是这些日子劳累了。这糕点很补身体,殿下若是喜欢,我一会儿便让这厨娘跟着殿下回府,给殿下多做些别的花样的糕点。”
她的眼里隐隐有些担忧,荀旖看得出来,这晋王妃当真是情真意切地在关心着李琳琅的身体。李琳琅听了张孟娘这话,却只是笑道:“嫂嫂,夺人所爱的事,我可不做,那厨娘还是留在晋王府吧。但嫂嫂可得答应我,我以后上门讨要糕点,嫂嫂可不许嫌我烦。”
“那是自然。”张孟娘笑道。
几人饮着茶,吃着糕点,又说笑了一回,用了晚膳。暮色深沉时,两人才离开晋王府,坐上了回公主府的马车。
“果然啊,”一上马车,荀旖就不禁感慨着,“朝中的一些大臣,巴结他也巴结得太狠了些吧!就这一会儿见到的东西,有许多都快赶上咱们公主府了。”
“没有嫡子,他们自然把目光放在了没有大过的长子身上,”李琳琅颇为头痛,“可那些见风使舵的墙头草,能将他高高抬起,就能让他登高跌重。”
李琳琅说着,皱了皱眉,又道:“而且看晋王妃今日神情,很显然她还没意识到这些人突然巴结晋王府是为了什么。晋王肯定是知道的,可他也没有告诉她,说不定只随便寻了个别的借口糊弄了过去……晋王多半是动了些心思的,身为皇子,怎么可能全无此心?更何况他一直想证明自己,施展才干,改变自己在父皇心中的形象……可一切注定是事与愿违。他不撞南墙不回头也就罢了,可晋王妃何辜呢?”
“是啊,”荀旖不禁叹息一声,“你这晋王嫂嫂真是个好人,她是发自内心地关心你。风头刚过,她就请你来做客,看着你,心疼得不行……”
李琳琅听了,不禁垂了眼。她的手不自觉地搓弄着袖口,又一把将这袖口紧紧地抓在了手里。“我一定要救她。”李琳琅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句话。
“我相信你,”荀旖忙道,“我记得,你说过,晋王妃是自尽的。我们看住她,不让她听到那些风言风语,不让她有机会自尽,一定可以的!”她说着,握住了李琳琅的手。
“嗯,”李琳琅应和着,却略有失神,“一定可以的。”
她心里没有底。这么多年,她想救的人,一个都没有救回来。她实在是,怕了。
还好,李景传被立太子应当是元崇四年的事,她还有时间。
“荀旖,”李琳琅又开了口,问着,“不如,我找时间和晋王谈一谈?”
“也好。”荀旖说着,向李琳琅坐得近了些,又侧身过去,笑道:“你闭上眼睛,我给你按按头,我才从小桃那学来的手艺!免费给你体验一下!”
李琳琅听了,微微一笑,又微微侧过身去,闭了眼。“那下一次就不免费了吗?”她笑问着。
“那就要看你表现啦,”荀旖一边帮她按着头,一边笑着,“按摩一次头要一千金,按摩全身要五千金。”
“你怎么也学得虚静道长那个样子,满嘴的钱,一点都不清心寡欲,比他还黑……简直是,奸商!”李琳琅骂着、笑着、享受着。
“殿下笑容极美,千金难买一笑。殿下对我一笑,便抵一千金,”荀旖笑着,凑到了李琳琅耳边,“我以后可会计数的。而且,要发自内心地笑哦!”
李琳琅闻言会意,她这些日子的确很少笑了。她鼻子有些酸,又颔首一笑:“好。”又慢悠悠地说道:“那本宫若是多了钱,可以用别的方式在你身上讨回来吗?”
荀旖脸一红:“那就……悉听尊便。”
这一夜看似没有什么事了。可李琳琅万万没有想到,她刚离开晋王府没多久,晋王府便迎来了新的客人——太尉徐植的长子,徐遵。而这一切,都是李琳琅在第二日早上才知道的了。
“见过殿下。”徐遵恭恭敬敬地对着李景传行了礼。
“请坐。”李景传说。
张孟娘知有客人来,便带着侍女前来奉茶。可茶水刚倒满,她便听见李景传对她说:“王妃,不必操劳了,我们只是随便聊聊,王妃先下去休息吧。”
张孟娘听了,只当晋王是心疼自己辛苦,便微微一笑,应了一个“是”,转身便退下了。可她刚出门,便听见门里传来徐遵的声音:“前番所议之事,殿下可有主意了?小妹在家可时常念着晋王殿下呢。”
张孟娘听了,顿觉不对,这可不是随便聊聊。她想着,便屏退了左右,自己则悄悄绕到小窗后,侧耳细听。可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脸色渐渐地冷了下来。
她在窗外待了许久,直到夜风渐冷,屋里的谈话声似乎也远了些。不,谈话声是停了,随之而起的是脚步声。张孟娘回了神,忙躲到了一边,看着李景传送着徐遵出门,这才又转了出来。
李景传回来时,便看见张孟娘正立在门边出神。他见了,忙快步上前,问着:“你怎么出来了?”他说着,握住了她的手,手很凉。他登时便明白了。
“你没回屋吗?”李景传问。
“殿下,”张孟娘仰头看着李景传,问着,“方才那位公子所说的话,是真的吗?”她说着,又上前一步:“殿下真的有意于储君之位吗?”
李景传沉默了。张孟娘见了,又苦笑一声,可她望着李景传的眼中却还含着一些希望。“殿下,”张孟娘又问,“太尉是觉得,妾身出身低微,会拖累殿下吗?”
“别多想,”李景传避开了这个话题,“夜深了,该安歇了。”他说着,松开了张孟娘的手,转身就要回房。
“殿下!”张孟娘又叫住了他。
“孟娘,”李景传站住了脚步,却没有回头,“我不甘心。”
张孟娘低了头:“妾身一直都知道殿下的不甘心。”她说着,又看向李景传的背影:“可是殿下,妾身在你心里,又算是什么呢?”
“你别多想!”李景传忙回了身,看着张孟娘,想了想,还是将他一直觉得难以启齿的话说出了口,道:“你永远是我的结发妻子。”他说着,将她揽入怀中:“父皇从未善待过我,他唯一对我的恩赐,就是让你嫁给了我。”
张孟娘靠在李景传怀中,不由得红了眼圈。只听李景传接着说道:“你不要多想。谁说,江山美人不可兼得?本王偏偏全都要。”
张孟娘一时有些哽咽,她轻唤了一声“殿下”,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了。夺嫡之路凶险,哪怕她仅是一个出身寒门的姑娘,她也是知道这一点的。从前,皇帝暴戾,但好在没怎么牵连晋王府……可,今后呢?
没过几日,李琳琅便将晋王夫妇请来了自己的公主府。虽说是请他们夫妇在府中吃饭,可饭局刚结束,李琳琅便拉着李景传去了练武场,要和李景传比试射箭。
李景传欣然前往,荀旖便带着晋王妃在这撷芳园里散步。如今天气越发冷了,所幸阳光不错,和煦温暖。见晋王妃面有愁态,荀旖便主动开了口:“王妃,可是有心事?”
“没有,”张孟娘笑了笑,“只是近几日身子略有不适。”
荀旖忙道:“那我们便去前面桥边坐着吧,那里正迎着太阳,也暖和一些。”说着,她便引着张孟娘到了木桥边,在藤椅上坐了下来。可荀旖刚坐下来,便望着湖水,故意笑了两声。
张孟娘觉得奇怪,便扭头看向荀旖,笑问着:“涵真道长何故发笑?”
荀旖悠悠地叹了口气,答道:“也没什么……只是,想起了一个故事,有些感慨罢了。”
“故事?”
“是的,故事,”荀旖转头看向张孟娘,笑问道,“王妃,想听吗?”
张孟娘点了点头,又微笑着:“涵真道长请讲。”
荀旖闻言,轻轻一笑,又抬手指向这被木桥分开的湖面:“王妃请看,这桥、这湖,像不像棋盘上的楚河汉界?”
另一边,李琳琅和李景传已到了练武场,还射了几支箭出去。兄妹二人实在是难分伯仲,几轮了都未曾有人失手。李景传见了不由得微笑道:“看来,若想分个高下,还是要比打猎才是。”
李琳琅只是一笑,又拿起了弓箭来,射向了靶心。“可我记得晋王哥哥曾说过,打猎只是游戏而已,也不必认真。怎么,难道如今哥哥要认真了?”她说着,手一松,一支箭便射了出去。
李景传只盯着李琳琅射出的那支正中靶心的箭,“小六,有话不妨直说,”李景传说,“你今日,每一句都是话里有话。”
“哦?是吗?”李琳琅扭头看向李景传,笑道,“是晋王哥哥自己心里有事,才觉得我话里有话。”
“难道你心里没有事吗?”李景传反问。
“哦?”李琳琅本来想切入正题的,听见李景传如此说,竟好奇起来,便问他,“晋王哥哥觉得,我心里装着什么事呢?”
“你支持景佑。”李景传终于把目光从箭矢上收了回来,看向了李琳琅。
李琳琅很是惊讶,她没有想到李景传竟这般直接……不愧是武人。只是,这话未免有些可笑了。李琳琅想着,笑眯眯地放下了弓箭,看着李景传:“是太尉告诉晋王哥哥的吗?”
“那又是谁告诉你的?”李景传又问她,“是丞相吗?我知道,他和你走得近着呢。”李景传说着,自以为了然,又拿起一支箭,狠狠射向靶心:“小六,我理解你。景修死了,你自以为没了依靠,又被丞相劝说,转向景佑是很正常的事情。你如今,是来探我口风的吧?”
李琳琅听着,无奈苦笑。“晋王哥哥,这你便想错了,”李琳琅说着,顿了一下,“说实话,你们两个,我都不看好。”
“呵,”李景传看起来倒是真的发自内心地笑了,“怎么说?”他说着,兴致勃勃地看向李琳琅,等这位娇纵任性的草包公主给一个解释。
李琳琅也丝毫不怵,开口便回答道:“景佑年纪小、胆子小,而父皇年迈,所以景佑肯定不合适。”李琳琅说到此处,又无奈地叹了口气:“至于你,二哥,难道你真的不知道,你最大的阻碍是什么吗?年纪小的会长大,胆子小的或许也可以历练出来,可有一样东西是出生就定下的,并且那也是父皇对你最深的印象。你若强求,或许能得意一时,可这毕竟是父皇的心病,父皇真的能放心吗?到时,只怕会有更惨烈的结果吧。”
李琳琅说罢,只盯着李景传,只见他暗暗攥紧了拳头。如无意外,他的后槽牙估计也要被自己咬碎了。
“你在说什么?”李景传问。
“二哥心里明白。”李琳琅直视着他。
李景传眼里尽是不甘的怒火,可他也知道,如今还不到撕破脸的时候。于是,他强行压住了自己的脾气,又转过身,拿起弓箭,瞄准了靶子。
“可我偏要一试!”他说着,箭矢正中靶心。
“可此事事关重大,并非如同射箭一般简单,”李琳琅又问,“晋王哥哥可想过后果吗?”她说着,随手拿出一支箭来,又忽然在手中狠狠折断:“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你若非要尝试,无异于飞蛾扑火。到时候,不仅是你自己,那些支持你的人、关心你的人,特别是晋王嫂嫂……他们都会被你牵连的!”
李景传闻言,当即瞪圆了眼睛。“你怎知我一定会输?”李景传问。
李琳琅又语重心长地开了口:“二哥……”
可她话还没说完,便被李景传打断了。“小六,我不管你这是为谁传话,你告诉那人,我李景传,未必会输。我……不输任何人!”他说着,声音越来越高,似有踏破苍穹的气势。可李琳琅听着,却只觉悲哀。
“没救了。”她想。
……
“最终,虞姬自刎,吕雉虽然贵为皇后,却惶惶不可终日,当她终于手握大权后,竟开始了疯狂的报复,做出了将戚夫人做成人彘这样残忍的事……”荀旖说着,转头看向晋王妃张孟娘,问着,“王妃应当听过这故事吧?”
“听过,只是其他人讲的,不如涵真道长动听,”张孟娘说着,又问,“那涵真道长为何感慨呢?”
荀旖听了,幽幽地叹了口气。“我感慨她们,殊途同归。”荀旖说着,指着那桥,又道:“王妃请看,这桥看似隔开了湖,可湖水是相通的。桥是人为建成,可水却是自由流动的。天下的水本就是相通的,是人把水分到了不同的阵营,有河、有海、有地下河、有雨、有雪、有霜……可它们本来,都只是水而已。”
张孟娘听了,颇为不解,只得讪讪地笑道:“涵真道长,不愧是出家人,说话都玄而又玄。”
荀旖笑了笑:“也没什么,只是一些废话罢了。”她说着,收回了目光,看向了张孟娘:“人区分了水,可水不能以人的指称自居。水就是水,不论人们怎么称呼它,它本质上都是水。虞姬和吕后,同为女子,却都看不透这一点。她们如水,却将人看得太重了,最终竟将自己赔了进去。一个见大势已去,便无奈自刎;一个失去了夫君的宠爱,便连人性都没了。说到底,她们都是被各式各样的名称蒙了眼,忘了人首先要看重自己,才能活得好。若她们能看开些,认识到自己本是不依附于人的水,从一开始便不要对男人抱太大希望,只怕也不会有最后那般令人感慨万千的结局。”
“可只看重自己,不是太自私了吗?”张孟娘问。
“这不是自私,”荀旖说,“在不伤害到他人的基础上,对自己好一些,不是自私。只要是人,都应当将希望寄托自己身上,看重自己,而非旁人。如此,也才不会落到那般伤心绝望的地步。吕后、虞姬,最终的地位天差地别,可却都陷入了同样的绝望,一个折磨自己、一个折磨旁人……唉。”
荀旖说着,又是一声叹息,却暗地里悄悄地扭头观察着张孟娘,只见张孟娘正看着那湖水,若有所思,一言不发。荀旖猜不透这晋王妃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只是希望自己的话能有些作用——她不希望晋王妃将晋王看得太重。
“王妃,”她说,“水和那些名称并非天生绑定的。水也可以有自己的生活,有没有那个名字,于水而言,有什么区别呢?庄子说,名者,实之宾也。即使没了名字,水也是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