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坑文有赏【完结番外】>第70章 旻天疾威,弗虑弗图

  李琳琅在宸安殿门口跪了两天,也未曾见到李沔出来见她一面。芷荟在一旁劝她回去,她摇了摇头;杨皇后亲自来求她明哲保身,她还是摇了摇头。她只是跪在这宸安殿前,一句话不说,一粒米也没有吃。除了因天气炎热,喝了几口水之外,她竟是动也未动。

  或许是因为谋逆之事乃是大罪,这两日宸安殿进出的大臣忽然多了不少。每一个人在路过李琳琅时,都不由得看她一眼,然后又无奈地摇摇头。谁都知道,她的长跪不起多半没什么用。

  李琳琅又何尝不知呢?她如今是在恳求一个最无情的人开恩,这又如何能行得通?李景修不愿越狱,李沔不愿开恩,她只能面无表情地跪在那里……她没办法了。

  夏日的雨总是那样突然,在第三日的午后,一场瓢泼大雨骤然降临,将李琳琅从里到外淋了个透。大雨拍在地上,雨水拍落的声音在她听来是那样刺耳。她真的撑不住了,无情的雨水顺着她面颊流下,滴在地上,和地上的雨水混在了一起。

  “殿下,我们回去吧,”芷荟在一旁哭道,“殿下,你如今脸色很不好,我们回去吧。”

  李琳琅却只是微微摇头,她甚至都没有说话的力气了。她只觉眼前一阵晕眩,不由得俯下身去,用手强撑着地面。正缓着,她却忽然瞧见一人正向她走来,抬头一看,只见是宸安殿的管事太监。

  “殿下,”那太监也颇有几分不忍和无奈,“回去吧。”

  “我父皇呢?”李琳琅只虚弱地问着。

  太监叹了口气:“正是陛下让奴才来的。方才,陛下已经下了旨,赐死楚王殿下。毒酒、白绫、匕首,已都送往天牢了。”

  李琳琅闻言,不由得一怔,眼泪在瞬间簌簌地掉了下来。“殿下……”芷荟心疼地唤着。

  可李琳琅却忽然又笑了。她跪在地上,对着那太监笑个不停,却笑得凄凉。“果然、果然啊……”李琳琅笑着,自己撑着站起身来。跪了太久,猛然站起,膝盖又疼又软,可她却好似浑然不觉,也不要芷荟来扶。她只是立在这宸安殿前,对着殿门放声大笑。

  “多谢父皇恩典!”她大喊了一句,又哈哈笑着,终于一瘸一拐地回过身去,看向了宸安殿前数不清的台阶。她的笑在此时止住了,可眼泪却没有止住。她忍着哭声,最终还是踏在了这台阶上,一步一步,在雨中、缓缓地离开了这宸安殿。

  她到底在期待什么呢?她怎么竟还心怀期待?

  太监立在殿门前,看着李琳琅踽踽的背影,不由得长叹了一口气。可在这宸安殿前,须得事事小心,这哪里容得下他的叹息呢?于是,他忙忍住所有的感慨,又回身迈进了殿门,禀告着:“陛下,公主已离去了。”

  “嗯。”李沔随意地应了一声,口中却还在哼着欢快的曲子。太监见了,便要上前侍奉茶水。李沔却摆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朕看见你们就烦。”

  宸安殿里的内侍听了这话,忙都退下了。一时间,这偌大的宸安殿里只剩了李沔一人。他依旧是哼着曲子,坐在桌前,随意地翻了翻那些奏折,便又丢开了。

  可他哼着哼着,口中曲调却戛然而止。他还记得很久很久以前,他也曾抱着牙牙学语的李景修,哼着那些歌谣。他是他的第一个嫡子,他当时看着那孩子,怎么看怎么喜欢……可那孩子,最后怎么长成了那般惹人生厌的模样?

  想到此处,李沔不由得叹了口气,可这也仅仅是片刻。片刻之后,他又向后一靠,安逸地坐在这把龙椅上,重新哼起了歌谣。可这一次,他随口哼出的曲调只能回荡在这空旷的大殿中,再无人听了。

  虞安公主府,在床榻上病怏怏的荀旖终于强撑着等到了李琳琅回来。她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她也知道自己该休息,可她不能帮李琳琅,她只能等她回来。她怎么能连等她这件小事都做不好呢?

  “琳琅……”荀旖强撑着从床上坐起来,就要起身去迎接。

  李琳琅进了门,浑身湿漉漉的,湿发带着水流黏在她面颊上。她眼眶通红,望着荀旖,忽然双腿一软,狠狠跌在了地上。

  “荀旖,”她带着哭腔,“我没用。”

  荀旖见了,怔了一下,反应过来后,她也不顾自己病体,忙站起身来踉跄上前,一把将湿漉漉的李琳琅揽进了自己怀中。“不怪你,”她紧紧抱着她,“不是因为你……”

  李琳琅倚在荀旖怀里,终于放声大哭,她哭得哽咽难言、抽噎难忍。而荀旖只能抱着她,一遍遍无力地重复着:“不是因为你啊……”

  听说,李景修在了旨意后,毫无惧色。他仰天长笑,叹道:“不愧是他啊。”他说着,又拿起了赐死的匕首,在墙壁上用力刻写着。

  狱卒一看,只见上面写道:“旻天疾威,弗虑弗图。死得其所,死又何惧?”

  据说,李景修刻写之后,又是一阵大笑,笑得天牢的狱卒心中发慌。在这笑声之中,李景修选择了最惨烈的死法——一把匕首,抹了脖子。

  血溅在他留下的绝笔之上,颇为骇人。天牢的狱卒皆背过身去,不忍再看。

  那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在长安城中下了一天一夜。人人都说,这是“天伤楚王之死,不忍而落泪”。李景修在死前留下的最后十六个字,也在长安城中悄悄流传开来。

  ……

  “天子暴戾,虞安狂纵。”虞安公主府的练武场里,李琳琅念着这句话,又射出了一支箭,却立马又搭上了另一支。

  “天子暴戾,虞安狂纵……”这一支箭也又快又狠地直中靶心。

  荀旖裹紧了自己的披风,立在一旁,没忍住轻咳了两声。可李琳琅却好似全然没听到一般,只是发狂了一般地射着箭。荀旖在这立了有一会儿了,就这一会儿,她便见她射出了有百来支箭。而李琳琅已经在这射了一天的箭了,不知射了几千支出去。

  李景修已被赐死两天了。从宫里回来后,李琳琅几乎昏睡了一天一夜,再醒来时,她便呆呆木木,又来了这练武场,发了疯一般地射箭。

  荀旖见她如此,满眼心疼,却一句话都没说。直到李琳琅的弓弦突然崩断,她这才泄了浑身的力气,呆呆向后退了两步,也就是在这时,她才看到了一边的荀旖。

  “你来啦?”李琳琅挤出一个勉强的笑容来,“我都没发现。”她说着,将手里的弓箭扔到地上,又疲惫地向荀旖走来,口中说道:“你的病还没好,还虚弱着呢。”

  “琳琅……”荀旖唤了一声,向她伸出了手去。李琳琅忙赶了几步,牵住了她的手。

  “我没事的,”荀旖还没开口,但李琳琅知道她想说什么,她强笑着说,“我没事。”她说着,又上前了一步,轻轻抱住了荀旖。

  “我只是想发泄一下……”李琳琅的嗓子还有些沙哑。

  “我知道,”荀旖点了点头,轻轻拍着她的背,“我都知道。”

  李琳琅又有些哽咽了,可她却强忍着没哭出来。“荀旖,我要去查明真相,”她说,“景修哥哥是被人陷害的。皇帝是凶手,那个陷害他的人也是凶手。这些人,我一个都不会放过!”

  “好。”荀旖点了点头,应了一声。

  李琳琅依旧紧紧抱着她,又吸了吸鼻子。她想不明白,为何她极力避免,可这一切还是发生了。她一直提防着杨鲤儿,可如今的杨鲤儿和李景修毫无交集,他为什么还是会在元崇三年死于非命?莫非、莫非……

  李琳琅忽然反应过来,忙松开了荀旖。“是杜铭……”李琳琅说,“是杜铭!一定还和他有关!”

  素霜的动作很快,在李琳琅发令的当天晚上,她便命人整理好了杜铭这三个月来见过的人的名册,送到了李琳琅的手中。李琳琅明明已是疲惫至极,却还是坐在灯下,翻开了那名册。

  荀旖见她因为射了太多支箭,手上都磨出了血泡,手臂也抬不起来了,便主动要求帮她念。荀旖念了快一个时辰,终于念完了这名册。李琳琅听了,不由得摇头:“全是当朝显贵、从军之人。”

  “那他若真的还是挑拨了,只能从军队将领这边下手了?”荀旖说。

  李琳琅沉重地点了点头,正不知该从何下手之时,她却忽然想起了李景修在被问罪的前些日子,曾给她拿来一本刚拟好的法令。那里有些规定,对这些将领并不是很友好。

  “难道,是军方吗?”李琳琅想着。

  “军方忌惮,所以出手陷害?”荀旖想了想,“那这人一定很熟悉楚王和皇帝之间的恩怨,熟悉姜皇后为文字狱死谏的旧事,却不知道你为楚王做过的事……而且,他还要有一个能完美模仿别人字迹的写手……会是谁呢?”

  李琳琅听到此处,似乎想起了什么,她垂眸沉思片刻,忽然一把抓住了荀旖的手。“是宁成伯,”她说着,眼里又含了泪,“苏誊,誊是誊写的誊。”

  荀旖闻言,愣了一下,又震惊不已。只听李琳琅接着哭道:“当年姜皇后自刎而死,父皇为了面子,没有将她的死因宣之于众,知道内情的人本就不多。既是军方,又要知道内情,还对我有着误解,与此同时,他还要有一个能帮他作假的人,而苏誊,正有模仿字迹的本领……荀旖,一定是他!我怎么竟忘了,我怎么竟把他忘了!”

  荀旖听着,却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其实她知道答案的,那就是人的先入为主真的很可怕。在李琳琅原本的设定里,作为冯晚晚父亲的宁成伯,是一个好人;苏誊作为文字狱的幸存者,作为未来皇帝的智囊,也是一个好人。可如今荀旖已然意识到,这世上的人并不是只有好坏这么简单的。

  她正想着,只见李琳琅猛然站起,又向外走去:“我这就让香丘安排,我要见见这个苏誊!”

  “琳琅!”荀旖也忙起身,叫了她一声,却欲言又止。

  李琳琅站住了脚步:“怎么了?”

  荀旖低了头,想了想,还是开了口:“如果,真的是宁成伯,那晚晚……”

  李琳琅听她如此说,怔了一怔,又无奈苦笑。“是啊,晚晚,”她说,“还有晚晚呢……”

  宁成伯府里,冯晚晚临窗坐着,黯然伤神。她已经在宁成伯府里住了好几日了,自李景修被赐死后,她便再也没有回过武进侯府。

  侍女见她只望着窗外出神,不忍打扰她,却还是不得不传话给她。犹豫再三,侍女终究还是开了口:“夫人,该回府了。”

  冯晚晚却只是摇了摇头,她的心中只是钝痛。为什么,她才意识到自己的心意……

  “旻天疾威,弗虑弗图。死得其所,死又何惧?”她念着这十六个字,心中更是悲愤交加。放眼朝廷上下,每次皇帝有荒唐之举时,唯有楚王敢出头劝谏;百姓有难时,也总是楚王先带头做事。他满心都是这大魏天下,可最后,他竟落得如此下场!

  “夫人?”那侍女又关切地唤了一声。

  “就让我在家歇歇吧,”冯晚晚说,“那个地方,我实在是不想回去。我不想回去,面对自己不喜欢的人。”

  侍女听了,也不忍再劝了。她低下头,又侍立一旁,一句话也没有多说。冯晚晚坐在这里,只觉自己要被这压抑的氛围压垮了。她要出去走一走,散散心。她不能让自己显露出太过悲伤的模样,即使在这宁成伯府,她也要努力保持着理智。她知道,她早已不是这个家里万千宠爱集于一身的女儿了,在家人眼中,她只是一个嫁出去的女儿,是武进侯府的媳妇。

  想着,冯晚晚站起身来,又对侍女道:“别跟着我。”说着,她便出了门,只在宁成伯府里迈着沉重的步子、游荡着。

  “楚王已死,我们可以松口气了。”园子里,这一句话忽然飘进了冯晚晚的耳中。不知何时,她竟转进了宁成伯府这园子里的偏僻之处。她忙抬起头来,只见四下无人。

  “说实话,楚王可惜,”她又听见有人说,虽然这声音被风吹得断断续续的,可冯晚晚还是听了出来,那人的声音很像她的父亲,“但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是啊,”另一人说,“如此重要关口,军权是最要紧的事。若真是被他做成了,我们再想起事就难了。这大魏朝廷早已腐朽至极,多留它一刻都是灾难。只能,暂且牺牲楚王了。”

  “话虽如此,但老夫心中还是过意不去。”冯黎说。

  “冯兄,你怎么也自责起来了?”另一人说,“说实话,这怪得了你我吗?是那老昏君自己忌惮自己的儿子,我们顶多是说了几句话而已。起疑心的、下令的,不都是李沔那混账老儿吗?冯兄,为了报仇,为了天下,我们只能如此了!”

  冯晚晚听着,心中忽然涌起一阵寒意来。她不由得握紧了手,又轻轻后退了一步。

  宁成伯冯黎正在同友人说话,却忽然隐隐约约听见有石子落地的声音。回头一看,果然在花丛边上多出了一颗小石子来。宁成伯皱了皱眉,又对友人笑道:“说来不巧,我突然想起来还有事要处理。贤弟不如先去前边坐一坐?”

  那人见宁成伯如此说,便应了一声。二人互相行了礼,他便走了。宁成伯见他走远,方才叹了口气,背对着那花丛,道:“晚晚。”

  冯晚晚从花丛后绕了出来,看着自己父亲的背影,仍是不敢相信方才听到的一切。“为什么?”她问。

  “为什么?”冯黎冷笑一声,又抬头看向了天,“还能有什么为什么?无非是,他碍事了。”

  “那你也不能如小人一般陷害忠良啊!”冯晚晚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对冯黎喊着,她眼眶瞬间红了,“那可是,楚王啊……”

  “楚王又如何?”冯黎问着,回头看向冯晚晚,“傻女儿,你不会以为,遇到一个明主,就能救这天下了吧?这天下需要的是打碎重塑,而不是一个自身都难保的泥菩萨!”

  冯黎说着,转过身来,一步步向冯晚晚走来。“是,楚王很不错,可也仅仅是不错。他仅仅有一怀孤勇,却无智谋,连保全自身都做不到!这样的人,就算他真的登基为帝,你觉得他能治理好这天下吗?”冯黎走到了冯晚晚面前,又站住了脚步,“成大事者不拘小节,绝对不能因为一时的怜悯,误了大计!”

  冯晚晚听了,只是苦笑着摇头。“大计?”冯晚晚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高声质问着,“伤害无辜之人,就是你的大计吗!”

  冯晚晚话音刚落下,她面颊上便狠狠地挨了一个巴掌。她愣了愣,抬头看向冯黎,只见冯黎的面容上尽是愤怒,但却是恼羞成怒的愤怒。

  冯黎看着自己的女儿,眸色暗了又暗,他不想多说什么,只说了一句:“大魏江山,早就没希望了。”说罢,他转身便走。

  “爹,你究竟想做什么?”冯晚晚在他身后高声问着。

  可冯黎依旧不理会她。

  “爹——”

  冯黎终于站住了脚步。“晚晚,”他微微侧头,“冯家,要报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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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景修死了。

  我知道大家对于这个人物有一些讨论,其实大家的一些评论也是我在阅读一些古代作品和故事时的一些想法。有的人,他看起来很有底线,直言不讳,坚守道义,简直就是正人君子。可稍微了解一些私事,又会觉得这人怎么这样……()

  李景修就是这样一个人,他身上有一种矛盾性。惨是真的惨,气人也是真的气人。这个性格,在这个故事里,只能是这样的结局了。

  “旻天疾威,弗虑弗图。”出自《诗经·小雅·雨无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