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沉溺在过去的万松岩过于引人注目。他木楞的神情格外让程椋费解。没多久一个清脆的响指打在万松岩的面前,他才注意到被他晾在身旁的程椋,正以一种鄙夷的神情看着他。

  “出国一趟变成吸血鬼了。”

  彰显自身绅士风度的程椋,有模有样地侧身至一旁。他向万松岩发出了正式邀请,“我允许你进来。”

  万松岩才重新立足于现实的土地。在前面领路的程椋,走路的仪态堪称十分标准。以至于万松岩要通过种种蛛丝马迹,才能勉为其难在程椋身上挖掘出曾经跛脚的影子。

  “你的腿恢复好了吗?”

  让程椋停住脚步的是万松岩的话语。那时候用煮开的咖啡壶,贴在烧烤锡纸上保温的谢澜川,都不免抬头看向他们。

  消失不久的别扭表情重新浮现在程椋脸上,他尽最大可能采用平缓的语言,解释了伤腿恢复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以及起码看过他两场演出的万松岩,并不应该提出如此弱智的问题:“否则我怎么跳舞?”

  万松岩充满歉意地说:“我忘记了。”

  他略显窘迫的姿态甚至让谢澜川垂怜。及时来到万松岩面前的谢澜川,递给万松岩一串蔬菜:“比我们小区门口的好吃。”

  程椋却不给谢澜川发散温暖的机会。半道拦截烧烤的程椋,恶狠狠地咬了一口菜叶示威。他看着谢澜川而对万松岩指指点点:“每天都不知道在想什么东西。”

  谢澜川坚持己见:“吃点东西就好了。”

  然后剩下一半的烤串,被程椋旁若无人地塞到万松岩的手里。在谢澜川不知所措的目光中,他听见程椋训狗一样地对万松岩说:“不想吃就扔掉。”

  这位被赏赐了残羹冷炙的影帝,却比获奖了还要开心。主动在自己的脖颈上缠绕透明项圈的万松岩,雀跃地将存于心中的牵引绳交到程椋手里。他向程椋一表他决不浪费食物的决心:“我不会这样做。”

  然而万松岩的服从并没有使得程椋心满意足。不知是于心不忍还是出于其他目的,程椋把手心摊在万松岩面前:

  “想得美。”

  目睹一切的谢澜川,被震撼的下巴几乎要脱臼。

  “叫你用咖啡壶再烧点热水。”

  神不知鬼不觉出现在谢澜川身后的Neil,向谢澜川重申了自己的先见之明。倘若谢澜川听劝,他一定能以美好的心情度过下班的时间。而不是卷入疯狂的程椋所挑起的战争。

  身陷淤泥的谢澜川,意识到现状无可挽回。要紧之事是拯救出在他们庇护范围之外的洪星:“洪星在房间里。”

  “洪星不懂的。”

  Neil解释了洪星等同于游戏里的官方角色,“你把洪星当成他们的儿子就行。”

  在谢澜川的印象里,属于同辈的洪星和万松岩,其中洪星的年龄大于万松岩一个月。错综复杂的伦理关系封闭了谢澜川的思维,他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比床单更为洁白的洪星,纯粹得几乎像是一块玻璃。无法被程椋周遭乌云近墨者黑的洪星,见到他们两个进到房间之后,撇下了进行到一半的单机游戏。

  “你们来啦。”

  洪星热情地迎接了他们,“我刚刚把床拼在一起。”

  套房里最大卧室的单人床,规格近乎等同于标间里的单人床。洪星的杰作容纳Turquoise集体都不成问题——万松岩认真的神情却不像是客气。他对洪星说:“我可以问前台要折叠床。”

  连洪星都知道万松岩和程椋应该被划分在一起。选择把一方当作另一方监护人的洪星,在年长的程椋的眼神里摸索不出任何有效信息。终于他自己为自己做了决定:“我把床复原回去。”

  但是实际上是万松岩在出力。享受地坐在不需要移动的另一张床上。洪星的手顺其自然地摸到了床头柜上的遥控器,为向程椋分享他的发现,他向程椋展示了他们所在城市与H市就电视台的差异性。

  “市台需要摁二十四。”洪星有些傻乎乎地说,“但在H市,摁的是三。”

  “我们的市台是最差的频道。”

  程椋答非所问。

  五年前因为腿伤,在医院里度过半年时光的程椋,除去睡觉的占比以外,大部分的时间都与只有一个市台的电视机度过。联系到所身处的医院,是母亲托关系才住得进的私立医院的程椋发现,连电视机都是最为高档的牌子里,最为昂贵的新款。

  然而全外语的页面让程椋腿疼之余倍感头疼。竭尽所能才调出唯一一个中文频道的程椋,向医院抗议了无数次;他认为与国际接轨的电视机应该尊重多样性的文化,譬如提供不同的国语电视台。谁知道身着白大褂的医生两手一摊。

  “其实我也不会用这里的电视机。”

  经手过无数报告的医生,在电视机的说明书面前选择了退缩,“品牌方分配的维修工在他们的国家罢工示威,秋天才回国。”

  终于在母亲前来探视他时,程椋忍无可忍地对母亲说:“我要转院。”

  母亲忧心忡忡地说这是最好的私立医院。倘使程椋要转至文娱更为发达的公立医院,或许她很难保证他的修养是否会遭到打扰。

  只好日复一日咀嚼市台晚间新闻的程椋,从未对他的故乡有过如此透彻的了解。在本该出发去冰岛的季节,勉强可以下地走路的程椋,对于H市哪片区域拥有最多的流浪猫,一并了如指掌。

  更为关注程椋身体而非灵魂的叶哥,在观赏了几段程椋摇摇晃晃练习走路的视频后,几乎要发动整个公司的规格,并且以新年晚会的规格前来庆祝。

  所幸顾及其他病人的清净,这项计划最终落了空。改由Turquoise还在的三个人外加叶哥,盛装来单人病房探望程椋。

  叶哥喜气洋洋地敲开房门:“祝贺你凤凰涅槃。”

  他绞尽脑汁后又说:“鱼跃龙门。”

  认为事不至此的程椋,以被子盖住半边脸:“我不是光荣牺牲。”

  他的声音在被子里打完转后,传到洪星的耳朵里,则成了另一番光景——那天耳朵非常不好的洪星(后被带去耳鼻喉科检查),用嘴巴为程椋点燃了一串鞭炮。在爆炸声的末尾,他恭恭敬敬对程椋鞠了一躬:

  “祝贺老大死而复生!”

  程椋全然缩到了薄被之中去。

  起到装饰作用的电视机在此时派了极大的作用,主持人高亢的嗓音对单人病房粉饰太平。

  得益于市里优秀的治安环境,基本上没有重大新闻需要播报的市台,千方百计地放大每一个他们可以捕捉到的火花。譬如正逢毕业季,在走访完几所小学和幼儿园之后,他们把镜头对准了高中的校园。

  青春气息最盛的高中校园,时常出现在许多文艺创作之中。电视里那所拥有百年历史的名校,毫无疑问被电视台的导演们所青睐;正在直播的是毕业礼与成人礼相结合的巨大典礼,占据了原本由几位老中医组成的养生节目环节。

  长时间沐浴在朝气蓬勃的校园之中的主持人,潜移默化地返老还童。他神情认真地朗读了蓬勃向上的主持稿,不亚于学生们整齐划一的晨读:“让我们欢迎本届优秀毕业生发表演讲!”

  重新探出头的程椋,眼尖地认出了直播的地点所在:“这是我弟弟的学校。”

  随后他坐直身体。他更为准确地更正道:“这是高中部。”

  皱着眉头的叶哥,仿佛身临其境:“这是高中部的毕业典礼。”

  “高中部……”

  谢澜川捂住了洪星的下半句话。

  “让我们欢迎,”

  主持人制造着浅显易懂的悬念,他半边身体做出拥抱空气的动作,从而使正上台的同学万众瞩目,

  “万松岩!”

  不敢轻举妄动的叶哥,偷偷观察着程椋的动静(事实上站着的所有人如出一辙)。

  西装革履的万松岩并没有让程椋耳目一新;上一次见到万松岩还是在冬季的巡演。记忆停留在穿戴臃肿的万松岩身上的程椋,显然无法以两颊的饱满程度对他的现状进行批判。

  过于热烈的尖叫倒是招惹程椋评头论足。释放天性的毕业生的热火可想而知,有关万松岩身形无从下手的程椋,转而挑起他们的刺:“这小子真有福气。”

  Neil从探视的四个人里脱颖而出:“万松岩穿西装好看吗?”

  冷笑一声的程椋,回答实则蕴含在其中。以程椋的性情而言,否定或不予置评往往代表对于事物的肯定,只有绝对的称赞才表示否定——当然Neil可以读懂。

  他嘴角的兴高采烈出卖了他故作正经的一面,他点开软件时抑制不住自己的笑意:“我去和他说。”

  大步流星至挤满鲜花的演讲台前的万松岩,获得了一切目光与传递目光的摄像机的偏爱。在忙碌到近乎笼罩在灰暗色调的求学生活里,以五官浓墨重彩程度脱颖而出的万松岩,像是打翻在宣纸上的墨。

  没有人不会不关注万松岩。那时候无力到只能被病床托举的程椋,无可救药地把如今的万松岩放在他高中的回忆里。

  假设万松岩是隔壁优等班的同学,差班里永远都在想方设法逃课回家的程椋,会发现比自由的空气,比家庭的温暖更加弥足珍贵的代替品。以至于他心甘情愿地留守在令人作呕的围墙之内。

  但是他展示出了口是心非的一面。没有说万松岩偷穿大人衣服的程椋,出乎所有人意料地抛出了一个问题。他咂嘴的声音格外清晰:

  “你们说万松岩是不是暗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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