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年前。

  “你在这里?”

  不仅是夜里转凉的空气。本该空无一人的后花园里,万松岩毫不设防的出现,让程椋的脸上不合时宜地泛起潮红。这位因为心虚而羞涩的队长,悄悄将攥紧的薯片全部背到身后;而对于包装袋发出下雨似的哗啦啦的声响,他掩耳盗铃。

  以另一种目的坐到万松岩身边的程椋,转而关怀起后辈。他轻咳两声,“你还不睡觉。”

  万松岩的目光使他看上去能够看穿一切,包括让程椋藏在身后的薯片:“你也没睡。”

  但是程椋还是觉得他像大型犬。手握空心拳抵在嘴边的程椋,看上去像个演讲台前的谦谦君子。他义正言辞地说:“我做梦梦见你掉进了陷阱,所以现在来救你。”

  万松岩顺水推舟:“我掉进了一包原味薯片里。”

  那时程椋全然泄了气。包装袋被撕开的声音清脆无比,一鼓作气地将薯片拆开的程椋,行云流水地将薯片袋子分给了万松岩的半边腿。在他的胁迫下,万松岩以视死如归的面部表情,品尝了罪恶的美味薯片。

  就刚才所发生的事情,感到心满意足的程椋,重新打量他的同犯:“你什么都不知道。”

  以及他火上浇油般地安慰道:“吃一次夜宵不会发胖。”

  指甲盖大小的薯片并没有让万松岩感到源源不断的快乐,相反他再也没有尝试第二片。相较程椋,自控力更好的万松岩,试图劝说程椋:“明天要公演。”

  他说:“水肿就不好看了。”

  “无所谓。”

  那时候程椋把手举在眼前,他的食指和拇指接触在一起。无法穿越如此细微缝隙观察万松岩神情的程椋,意在表明一包薯片带来的威力只在毫厘,根本不足为奇,“反正大家都知道我长什么样子。”

  对于程椋荒诞的言论和递过来的薯片,万松岩皆没有招架之力。他见到程椋之后,变得苍白一片的大脑只供他说出一些简单词句:“这样是不行的。”

  程椋却揪住他尚未消失的余音不放:“你刚才说我不好看?”

  无疑是重重一击——万松岩急忙说:“我不是这个意思。”

  “你说我好不好看。”

  像薯片一样凑到万松岩眼前的程椋,鼻尖几乎抵着他的唇瓣。月光糅合着程椋高度立体的五官与睫毛的投影,在这样一张光影杂乱的脸上,程椋的眼睛显得格外闪亮。难以用简单的美丽或者帅气对程椋进行概括,万松岩简直以几乎跳出嗓子的心作为答案。

  “好看。”

  被煮开的万松岩这样告诉程椋,“你是我们团的门面担当。”

  旗开得胜的程椋,对万松岩的心路历程并不在乎。他回归原来的座位后,带以胜利者的怜悯,简单对万松岩客套。在略加思索后,程椋举出了万松岩时常被公司称赞的电影脸:“你也要发现自己的长处。”

  然而谈论偶像好看与否,对程椋而言就像让他对比物理与化学的考试难度(都非常困难,程椋这样认为)。他唐突地转换了话题:“你和我说过的,那个你喜欢的校外女生……”

  万松岩的匆匆打断让程椋感到吃惊:“我不喜欢他了。”

  你不喜欢她了?徒然瞪大眼睛的程椋,发觉自己对万松岩实则一无所知。

  “改变得这么快,你太不专一了。”

  迅速攀升至道德制高点的程椋,抹去自己偷吃夜宵的错误之后,甚至对万松岩展开了批评。他夸张地连连摇头,“我看错你了。”

  万松岩红透的耳垂增长程椋的捉弄心理,他以右手撑在万松岩身边,循序渐进地向万松岩靠近。在万松岩逐渐清晰的呼吸声中,程椋持续性地火上浇油:“是不是红了之后觉得她配不上你。”

  万松岩却闪电般地后缩了:“我不敢追求他。”

  偶尔假借看望正在读小学的弟弟的程椋,通常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溜进高中部。在目睹几次对自己出现毫无防备的万松岩后,以万松岩高大英俊的外表而言,程椋内心里自动把他塑造成一个在感情上战无不胜的人物。

  感受到那个凭空捏造出来的形象正轰然倒塌的程椋,愕然道:“我不相信。”

  但是万松岩的眼神看上去真挚无比,他以最简洁的话语给予程椋最严重的打击:“他不喜欢我。”

  当然程椋会问:“你怎么知道?”

  信息差在此时一览无遗。阳光海滩的杂志重现在万松岩的眼前。被误认为是旅游杂志的同性恋杂志,在万松岩的描述中变成了偶像的画报。与自己相差甚远的健美身材,则转变成为偶像在完成自己工作之余,还热衷于照顾花草。

  虚无的校外认识的同学,莫名其妙地向万松岩展示了作为理想型的偶像。在万松岩感受到程椋床头杂志的冲击时,这个虚无的形象对他说:

  “你不是我喜欢的类型。”

  没有时间去健身房锻炼的万松岩,无能为力地承受住了这一切。以至于他掐头去尾的描述,让程椋信以为真。

  “现在的小姑娘真奇怪,养花种草有什么趣味。”

  程椋啧啧称奇,“还好我喜欢男的。”

  万松岩只是不知道应该如何作答。良久的沉默让程椋反思自己的言行,在距离成年不到几个月的万松岩面前,他仍旧要保持谨言慎行:“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什么?程椋回答道:“我是同性恋。”

  钻进云层又出来的月亮,照亮程椋之后,也照亮了万松岩的脸。程椋看见他的脸上浮现出些许无可奈何:“你又不会喜欢我。”

  然而程椋只是意味不明地看了万松岩一眼。低下头在空空如也的包装袋里寻找薯片碎屑的程椋,接着对于万松岩自生自灭的恋情发表感言:“这么可惜。”

  他叹息道:“我还以为我们要帮你隐瞒恋情。”

  万松岩福至心灵地问他:“我要是恋爱了,你会怎么样?”

  “我会向公司举报你。”

  程椋大义灭亲。

  但是时常游走在公司规定左右的程椋,更加担心的其实是万松岩举报他公演前夕吃夜宵的行为。如此一来万松岩恋爱的失败,由趣味变得面目可憎起来;程椋完全是前言不搭后语地说:“其实我也想去念书。”

  “什么意思?”

  荒唐的话语使得万松岩忍俊不禁;程椋学历上的一块空白又让从来都是成绩优异的万松岩,不敢以开玩笑的语气继续。那时万松岩克制的笑容意想不到的腼腆,“我不知道你会有这种想法。”

  吃完薯片之后满血复活的程椋,用力掐了万松岩一把:“你真见不得我好。”

  他又说:“但是你真要我去念书,我估计很憧憬出道。”

  年龄的差距愈发使得万松岩低头,时常捉摸不透程椋想法的万松岩,身体上明智地选择退缩。他的灵魂却想方设法地向程椋靠近,他越界地喊程椋为哥哥:“为什么会这么想?”

  但是万松岩太紧张了,暧昧不清的称呼变得掷地有声——装作没有识破万松岩想法的程椋,装作配合地在他们中间穿插一个虚无的形象。他选择绱若未闻。

  花园里的脚灯与月光融洽在一起,时间正好倒推一年。他们相遇的第一天时,在公交车站捡到瑟瑟发抖的万松岩的程椋,从来没有料想过事态会如此发展,他不知道向来敢爱敢恨的自己,现在会有如此顾虑。

  面对留住万松岩亦或让他茁壮生长的问题时,程椋交的则是空白的答卷。引经据典的程椋,复述了某位作家的经典话语[1]:

  “就是一个圈套啦,大家都羡慕彼此。”

  真情流露的程椋,比万松岩所期盼的爱情更加恳切:“我很羡慕你。”

  因为:“这两件事情,你可以同时进行。”

  然而车祸之后的程椋变得更加保守。被迫折断的意气风发,让他不敢再对万松岩有所期待。六年之后在廊灯的照耀下,昏暗路灯与月光营造的一切正死灰复燃。

  竭力掩盖着自己感情的程椋,假装对暂时被他拒之门外的万松岩,表示得毫不在意。

  “我可以给你买安眠药。”

  或者有其他温和的方法,“我给你下载助眠视频。”

  “我没有失眠。”

  万松岩并不是源于紧张而半夜三更出门透气。造物主附加给他赠品是敏锐的观察力,附加给程椋的则是集中所有人目光的能力。对于公演前特殊食谱感到不满的程椋,有时会因为饥饿打趔趄。

  目睹程椋在便利店结账时不仁不义地捎上了一包薯片后,万松岩就猜测他一定会来花园。

  那时候蓬勃而出的感情,搅得万松岩无法安宁。纵使程椋以健硕的身材对理想的恋人进行评判;急不可耐的万松岩,格外想弥补一年前的哑口无言。不远后接踵而来的成人礼和毕业礼,他希望能够邀请到程椋出席。

  程椋则略带尴尬地回头张望,所幸结果较为美好:“烧烤没吃完。”

  他说:“本来是留给我的。你肚子饿的话,我愿意分给你一部分。”

  那次月光下的谈话给万松岩造成不可磨灭的回忆。那同样是车祸的前一夜。

  甚至万松岩记得最后程椋把薯片的包装袋推到他的怀里。六年前的程椋对他眨眨眼:

  “明天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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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钱钟书《围城》:婚姻是一座围城,城外的人想进去,城里的人想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