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快到了疗养院。

  郁皊就让祁阳开车回公寓,帮他把背包拿着。

  送走翘首以盼的祁阳,郁皊跟着护士走向病房。

  宣家投资的是高级疗养院,空间很宽敞,病人也没有几个。偶尔有年迈的老人穿着病号服,被护士搀扶着出来。

  郁皊又闻到了那股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

  只是这次他平静了许多,没有出现上次来那样手足冰凉的情况。

  “病人已经等您很久了,”还是上次给郁皊引路的护士,她的神情里是每一个见惯了生老病死的医疗工作者的平静:“宣先生也在。”

  郁皊点头。

  护士照顾宣家奶奶很久,终究还是忍不住了似的说:“宣先生来得次数还不及您……”

  一句话没说完,护士就感觉到了这话不太恰当,像抱怨,硬生生错开话题:“总之,我们快些吧。”

  “我不能常来,”郁皊轻声:“麻烦您多照顾病人了。”

  护士摇摇头。

  照顾病人是他们份内的事情,何况这家疗养院开出了十分优厚的工资。

  护士短暂的失态是有原因的。

  她算是这里的元老,见的事情多了,也知道一些内情。比如说即将要去的病房里住着的是注资疗养院的股东的家人,今天来的也是股东本人。

  再比如说,股东家庭并不算和睦,对生病的母亲不关心。全家来得最勤的是面前这个格外漂亮、尚且算得上少年的人,是股东的大儿子,在股东家里处于边缘人的地位。

  走廊两侧贴上了装饰用的瓷砖,被保洁擦得光可鉴人。

  护士的余光落在墙壁映出的影子上。

  腰部有一段相当柔韧的弧度,拢在质地柔软的衣料里。既有少年感的纤细,又有几分挺拔,二者糅合得恰到好处。

  往上去是轮廓优越的侧脸,乌发规规矩矩地束起,把堪称惊艳的五官完全露出来,让人挪不开眼。

  像一截嫩生生的青竹。

  可惜股东似乎不怎么待见他。

  那双漆黑漂亮的眼睛里似乎也写满了忧郁,深深地隐藏在平静的眼神下。

  护士摇摇头,她不能置喙顶头上司的家庭状况,只好压下心思,为郁皊开了门。

  “到了,您进去吧。”护士示意人进去。

  郁皊走进病房。

  几个主治医师围在病房里,一边交谈一边做记录。

  宣闻天也在,他的穿着很正式,表情严肃,像是刚从会议室里走出来。

  后妈倒是不在,估计是不想来医院这种死气沉沉的地方。

  “你终于来了。”宣闻天不在意地挥挥手,让医生们都出去。

  病房里很快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还有病床上弥留之际的病人。

  郁皊没管宣闻天。

  从进来后他的视线就一直落在病床上,目光略过因为瘦削而青筋毕露的手腕,还有上面插着的输液管。

  心电图已经很平稳,只剩下微弱的起伏。

  或许是回光返照,病床上头发花白的枯瘦老人兀地伸出手,手指在半空中猛烈地颤抖着。

  郁皊立刻在病床前蹲下。

  他握住那只冰凉的手,才知道老人已经干瘦到了何种程度。

  “你……你……”老人睁着浑浊的眼,像是在看郁皊又像是在透过他看虚空,嗓音沙哑得可怕。

  郁皊低头,唇瓣抵上冰凉粗糙的手背:“我在这。”

  像是听出了郁皊的声音,那沙哑的嗓音里很快断断续续地出现一句:“小皊……皊……?”

  郁皊:“是我。”

  “我是郁皊,您还记得我吗?”郁皊捧着老人干瘦的手:“上一次我来看您,您一直没醒。但我听护士说了,您是不是很想我?”

  奶奶的手指更颤了。

  郁皊细声细气:“知道,我也很想您。”

  他蹲在病床前,仪器的滴滴声骤然更响。

  老人已经到了弥留之际,话说不清楚,郁皊也不知道奶奶能不能听见自己的话,只好把枯瘦的手掌握得更紧,试图用体温温暖老人冰凉的掌心。

  他来得次数实在太少,少到有点认不出病床上那个干瘦到一点重量都没有的老人是曾经对他很疼爱的长辈。

  “嗬嗬……嗬……”

  老人浑浊的双眼里冒出些许泪光,在此刻亮得惊人,嘴唇也不断翕动着。

  郁皊察觉到了,立刻倾身低头,凑到老人面前。

  “嗬……你你……你……”老人的嗓音已经很哑了,却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的力气,抓住住郁皊的手掌:“乖孙……你要……”

  那种手脚冰凉的感觉又蔓延开来了。

  郁皊鼻腔里只剩下消毒水的刺鼻气息,那些阴暗晦涩的记忆犹如尘烟,将他整个人和嘈杂的环境剥离开来,在刺目的白色里袅袅升起,抵达不可捉摸的虚无。

  “乖……”

  郁皊的手背被抓得有点疼,他俯身,从和嗬哧嗬哧的声音里勉强分辨出一句完整的话:“你要……要好好的……”

  刚听清楚话,郁皊就感觉手上一松。

  那只枯瘦衰败的腕子兀地摔在洁白的床单上,与此同时病房角落里的仪器也发出警报声,红光闪烁。

  心电图滴滴两声,弧线归于平直。

  老人的身体根本支撑不了她说完遗言,强撑着抓住郁皊的手也是用生命的最后一点力气。

  郁皊却重新把老人的手腕捧起来。

  这只手十分干瘦,枯树皮似的皮肤上有种深深浅浅的勒痕和针孔的痕迹,是这段时间以来注射药剂所致。

  郁皊把脸贴在手背上。

  生命逝去,最后一点温度也迅速消失,郁皊只得到了冰也似的寒意。

  沉默许久的宣闻天终于说话了。

  “她生病很久了,”宣闻天的语气像是在公司里和股东讨论企划案:“医生说不会很痛苦……”

  郁皊应了一声,声音很轻,宣闻天疑心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郁皊把老人的手平放在病床上,用被子盖好,又开始认认真真地给她整理仪容。

  梳齐因为挣扎而乱糟糟的头发,摆正睡姿,摘下贴在身上的仪器,抚平皱起来的眉眼……病床上的就是一个看起来稳稳睡着、没有被病痛折磨的老人了。

  安安静静地做完这一切,郁皊才转头看等在病房里的中年男人。

  宣闻天快五十岁了,平时很注意健身保养,鬓发没有一丝白线,眼神也铄铄。

  “有什么事就出去再说吧,”郁皊:“联系殡仪馆的人了吗?”

  宣闻天皱起了眉。

  这个语气很平静,但平静得过了头,也没有属于对长辈的尊敬。

  但现在还在疗养院里,宣闻天自诩有风度,按耐着回答:“找好了,就在外面。”

  郁皊轻轻颔首。

  “出去吧,”他看也没看宣闻天有点黑的脸色:“不要打扰她。”

  郁皊的背影很快消失在转角。

  宣闻天先是顿了一下,才有些难以置信地追了出去。

  胆子更大了!

  郁皊找到了一处安静的地方。

  这里是疗养院的小花园,空间很小,护士忙,平时也没有人会到这里来。

  是个谈话的好地方。

  他转头看向宣闻天,对方的脸色愈发差劲,显然是到了忍耐的极限。

  宣闻天是个很典型的控制狂家长,过度自我,唯我独尊。要求孩子每一步都按照自己的想法来,但郁皊不可能听他的话。

  这也让他们之间的矛盾愈发深,几乎到了不可逾越的程度。

  不,郁皊盯着宣闻天的脸看了看,在心底反驳自己。

  他们之间的矛盾本来就是不可消除的。

  “你什么眼神?有你这样看你爸的吗?”

  到了没人的地方,宣闻天果然忍不住了,厉声斥责道。

  他久居上位,又有天生的坏脾气,脸沉下来气势自然很能唬人。

  但郁皊已经不是会被吓到的小孩子了,他只是平静地反问了一句:“我应该用什么眼神?”

  “你!”

  宣闻天显然很恼怒,不过他还记得今天喊郁皊过来是为了什么,冷哼几声,强忍住怒火。

  “你和司总进展怎么样?”

  宣闻天直切正题:“他对你满意吗?”

  郁皊抬起眼皮。

  宣闻天沉下脸:“你已经搬去快一周了,别告诉我你还没见过司总。”

  他上下打量郁皊,若有所思的样子像是在评估商品能卖什么价钱的贩子。

  这种眼神十分让人不适。

  郁皊拧了拧眉森*晚*整*理,眼神更沉了。

  要是祁阳在这里,估计会惊讶郁皊现在的状态。

  他的脸色比之前更苍白,简直到了没有血色的程度。

  但这里还有宣闻天,郁皊只是拧着眉,称得上轻言细语地问:“见过了又怎么样?”

  “当然是让司总满意!”宣闻天顿了一下,绷着老脸,还是没把话说得太直白:“你们分房吗?”

  郁皊不出所料地抬眼看他。

  果然,他向来不待见他的父亲见面就是为了询问他和联姻对象的事情,并不在乎他本人的意愿。

  甚至还在问他有没有和司行昭……同房。

  在刚送走奶奶之后,甚至不愿意多等一段时间。

  宣闻天这副皮条客的做派让郁皊笑了一下。

  他生得好,笑起来自然也好看。眼睛弯起一个招人的弧度,唇角也微微翘起。

  “你笑什么?”

  宣闻天显然不能理解,他的眉头锁得更紧,追问:“是有还是没有?”

  郁皊冷冷道:“你不如去问司总本人,正好可以直接向他索要你认为应得的报酬。”

  这句话无疑是在打宣闻天的脸,还是被他一直认为不听话的大儿子说出来的,让他更生气了。

  “好,好。”宣闻天怒极反笑。

  他脸色更黑:“你长大了,胆子也越来越大了,连你妈都不在乎了。”

  “需要我提醒你我妈早就去世了吗?”郁皊脸色冷下来:“或者你说的是宣家里那个第三者上位,气死我妈的情人?”

  宣闻天被戳中心底的隐秘,一时间脸色精彩得很。

  郁皊没心情跟他继续纠缠。

  “你想从司家得到利益,”他神色很冷:“就应该直接去找司总本人,看看能不能用你自封的岳丈身份,从他手里拿到你想要的东西。”

  宣闻天已经很久没有被人这样三番五次的反驳了,怒意更甚,径直指着郁皊:“你……”

  “你你你你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颇为熟悉的声线响起,还跟着急促的脚步声。

  宣闻天下意识看向声源处,他还是怕在外人面前跌面子的。

  “祁阳?”

  郁皊看着忽然出现在小花园里的祁阳,一时间也有点恍然:“你不是……”

  祁阳眉飞色舞,把郁皊拉到自己身边,又指指身后:“你看看我把谁叫过来给你撑腰了?”

  郁皊下意识往后看。

  他先是看到来人宽阔有力的肩背,挺括的西装,慢慢向上,一张冷峻却有些熟悉的面孔。

  那双罕见的深绿眼睛正看着他。

  “司总?”

  郁皊仰头,眼睛因为惊讶而微微瞪大,呈现一个圆滚滚的弧度。

  “嗯。”

  不知道司行昭是不是刚从公司过来,一身冷漠尚未褪去,眉眼里有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方特助等在外面,你们先出去。”他看着郁皊受惊小动物似的神情,语气似乎缓和了一点:“我来处理。”

  郁皊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自己点了头。

  也许是司行昭的语气太过笃定,让人不得不照做,花园里很快只剩下两个人。

  宣闻天没料到司行昭会亲自过来,还不知道对方听到了什么,声线颤颤巍巍:“司总?”

  他有点冒冷汗,目光在面前冷漠强势的男人和郁皊离去的背影中来回变换。

  司总怎么会亲自过来?郁皊,郁皊不是说……

  在宣闻天思考对策之时,面前的男人开口了。

  “宣总,”司行昭的声线很低,像短促的弦音,话里的内容却让宣闻天胆战心惊:“我想您应该还记得我们的约定。”

  宣闻天冷汗直冒:“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