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龙族同人] 借命而生【完结】>第11章 第十一章父亲

  恺撒走在街上,大步流星。也许又是秋天,满城叶子飘落,道路转角的街心公园立着一尊雕塑,吉祥物肚子上的红漆未掉,端正的小楷,写着:迎奥运、讲文明、树新风。

  他拐到书报亭,迎着老大爷的白眼,挑挑拣拣一同乱翻:《知音》《人之初》《婚姻与家庭》。楚子航和路明非爱看。国庆黄金周各地游客量创新高,次贷危机影响加剧,A股市场仍未走出衰退,《画皮》上映6天冲破两亿大关……《北京日报》,2008年10月6日。

  第三次入梦,就他一人,单枪匹马。倒不是恺撒想出风头,路明非弹出两次,直接拒签,其他专员自不必说,连EVA都无法接入。大家商量一番,问他,去,还是不去?当然去,恺撒拍了板,助眠剂没了,谁匀我点?

  他没把昂热的提醒往外透露,决定了的事儿,说也没用。楚子航不过早他一年入行,论岁数还得叫他一声哥,论能力也是平分秋色,没有怕的道理。更何况,谜面已经找到,他把曲子给路明非一哼,路明非说老大啊我又不是网易云,找到诺诺,诺诺听上两句就有了答案:《让我们荡起双桨》啊!《祖国的花朵》配乐,作者在北海公园写的!

  恺撒闻言推门而出,扫了辆共享单车就往白塔骑,一路逆行,差点跟美团外卖员撞满怀,被交警批评说老外也得守规矩。他点点头,扔了车拔腿就跑,生生赛出了马拉松气势,把跟在后面的路明非追得吹了满肚子风,一路上直打嗝。扫码入园,红墙绿瓦映着白塔的金顶,北海如情人的眼波,盈而不泻。他兜了个大圈,上了琼华岛,只见门口清清楚楚立着一块牌子,开放时间:九点到十七点。

  北海的历史比北京城更悠久,回了单位,他和路明非琢磨,如果北京是七窍之一,那么白塔会不会是识核的封印地?

  路明非恍然大悟:原来师兄守着这秘密!我就说呢,还记得融毁识核的条件吗?午夜,没有影子的地方,白塔不就没有影子吗?

  北京城有俩白塔,诺诺幽幽接了句,你说的是妙应白塔寺。圆锥形建筑,边上又是成片胡同,塔的影子和围墙的影子混在一块儿,无论哪个时间,哪个角度,看起来都像没有影子一样。

  路明非嘿嘿一笑。在喜欢的女生面前装腔失败,照理说有点丢脸,不过他早习惯了。诺诺记性好,八卦掌故门儿清,每个同事的三围都报得上号。倒是芬格尔举着电脑,难得为他争了口气:这是北京近些年的地震记录,确实有震源在白塔附近的,所以也不能排除这个地方的特殊性。

  人体会和自然界的元素相互感应,小规模的地壳变动,常常是潜意识震荡的结果。恺撒凑过去一看,EVA给出的数据分析简洁明了,2008年11月1日,震源:北海公园,震级:2.5级,时间:凌晨零点。

  可是2008年楚子航才14岁。刚过完懵懂的初一,还没有中考压力,校服外套底下配一条牛仔裤,课上到半途开始发呆,转头一根粉笔飞过来。恺撒说停停停,你这说的是楚子航吗?你说的是你自己吧!路明非说哪有!我都是好好穿校服的!

  为尊者讳,为贤者隐,当着众人的面,路明非到底知道给他和楚子航留点脸面:咱们去北海公园前夜,我不是进了师兄的梦吗?就那一回,我见着他了!

  芬格尔连啧两声:“前夜”?你小子挺文雅呀!一家人不说两家话,咱这儿没有屏蔽词!

  路明非说去去去,你猜我看到什么?恺撒问,什么?你跟他说话了?问出什么来没有?

  我……临到这时,他却卡壳了,我什么也没和他说。

  梦里他还在读初中,夏日睡意昏沉的午后,手里的课本拿倒了没改过来,却看见楚子航从窗外走过。师兄!他连忙起身,叫了两声,才想起这会儿招生事故还没出,只能叫学长。学长!楚子航步履不停,他却被老师逮个正着。干什么呢路明非?古诗背出来了吗?

  下课后他去办公室罚抄,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红叶空悠悠。写到一半,楚子航从外头进来,抱着刚收上来的课堂作业,要点今天的卷子。这回他学聪明了,不敢吱声,只朝人挤眉弄眼。然而表情太过丰富,又被数学老师看出端倪:你这眉毛,是照着三角函数画的?挺波澜起伏啊!

  让一个新媒体小编抄抄古诗还行,再写三角函数,就有点强人所难了。从办公室脱身,路明非已是灵魂出窍,疑心楚子航诚心耍他,要报当年招生之仇。课外活动铃声刚响,走廊里热闹得像锅煮沸的粥,他一抬头,好像又望见了楚子航。听说那些暗恋他的女生,能在一百米之外、五层楼之高,从黑压压的放学大潮中,辨认出他独一无二的后脑勺。路明非自愧不如,然而隔着许多重阻碍,那身影只是轻轻一晃,没有回头。

  他一路追到图书馆。为了评选省示范高中,去年刚刚翻修过,除了装深沉的和谈恋爱的,以及文学社那帮既装深沉又谈恋爱的,平日不会有人来。楚子航的脚步很快,仕兰中学的校服白鸽子一般,在曲折的回廊中翩然而去。路明非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只能大叫,楚子航!这一次楚子航终于转身,目光却从他脸上轻轻掠过,不曾停留。路明非愣住,侧头去看玻璃门,才发现本该映着倒影的地方,居然空无一物。

  怎么回事?他无暇去想,看不见的肉身沉重,死死咬着楚子航的脚步,一级又一级,旋转的台阶像琴键,图书馆的楼道像风箱,越来越急,越来越紧,楚子航闯进天台,砰的一声,大门回弹在他的脸上,他紧随其后,用力推开。越来越高的音阶,至此终于断裂。只见得满地埃尘,夕阳很大,很红,把半边天空都映透。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

  这诗不错,说给恺撒听,恺撒找错了重点,什么意思?

  管那诗什么意思,路明非急了,您二位先给解解,师兄这梦中梦,啥意思啊?

  能有什么意思,芬格尔往他脑门上一招呼,示意恺撒出来说话,叫你没事安分点,少开小号视奸人家呗!

  “哟,这不是子航吗?几年不见,你搬家啦?”

  正津津有味读报呢,十来步远的电话亭旁,飘来一个颇耳熟的声音。路明非有事没事,总爱念叨两句,什么天空一声巨响老子闪亮登场,把恺撒也灌得满腹糟粕,张口闭口土味顺口溜。他探出脑袋,刚一打量,就抓起报纸挡住了脸:说曹操曹操到,这回来的,可真是老子。

  “庞贝叔叔?您怎么在这儿?”

  庞贝的出现已经使人震惊,楚子航叫他叔叔,则让这震惊加倍。更令人难以想象的,是下一秒发生的事情:他的手指从那张报纸中间穿过去了。好像水消失在水里。贴着“冰棍烤肠”字样的、灰扑扑脏兮兮的方片玻璃,也完全照不出意大利小伙阳光灿烂的俊脸。难怪他在这儿站半天,大爷都不撵,恺撒回过味来了,敢情大爷根本没见着他这人!他还怪委屈:我可没视奸楚子航啊!

  一夜回到解放前。不过这只给看不给摸的尴尬处境,到底给了他行动的便利。没必要藏着掖着了,恺撒大大方方,跟上了楚子航和庞贝的脚步。14岁的楚子航,也就一米六出头,个子小小,有种迷你感。恺撒走他边上,怪得瑟的,看他吃了俩庞贝友情赞助(检查了,没下毒)的包子,才听懂前因后果,来龙去脉。

  “前段时间,我爸最后一次接我放学,说他要来北京出差。我也奇怪,他那个工作,是跟着老板走的,老板还在接受本地电视台采访,他去北京干什么?正好学校组织我们到北京打竞赛,我就想顺便看看他。蹲了三天,他天天都在洗脚城,”楚子航大概是饿狠了,一口半个包子,腮帮子鼓鼓囊囊,也像小笼包,“今天不见了。我回来的路上,被人摸了钱包。要不是遇到您,今天估计得走回去。”

  庞贝说别噎着了蒸笼里还有呢:“你怎么知道他在洗脚城?”

  “他把车也开来了。九百多万的迈巴赫,现眼。往本地论坛上一发,说是抓小三的,朝阳群众自然会提供线索。”楚子航拧开矿泉水盖子灌了一口,“您这回来北京,是做什么?”

  原来是《全职猎人》,找爸爸来的。这哥们儿恺撒见过,北海公园“前夜”,他把揉得乱七八糟的衣服扔进洗衣机,丁零当啷的,楚子航口袋里掉出一串钥匙。一寸见方的小挂件在浴霸底下幽幽发亮,男孩与老叔并排站着,大手揽过肩膀,背后流淌着一脉闪闪的水光。待要凝神细看,楚子航的手却伸过来,一把将东西拿走了:这个不用洗。

  我知道。恺撒探头探脑,这是谁?

  他难得沉默了一下,过会儿吐出两个薄薄的字来:我爸。

  恺撒说,喜欢看《知音》那位?

  他也不是总看《知音》,楚子航说,据说那时他追求我妈,拿手绝技,就是念诗。

  恺撒开了花洒,想拉他一道洗澡:念的什么?我也想听。

  从明天起,做一个幸福的人,喂马,劈柴,周游世界。从明天起,关心粮食和蔬菜,我有一所房子,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楚子航扭不过他,嗓音也像淋了水,湿漉漉的。从明天起,和每一个亲人通信,告诉他们我的幸福,那幸福的闪电告诉我的,我将告诉每一个人。

  这不是挺好的吗?恺撒凝视着那蘸了颜料般的睫毛,朗朗上口,比但丁好听多了。

  是挺好的。给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陌生人,我也为你祝福,愿你有一个灿烂的前程,愿你有情人终成眷属,愿你在尘世获得幸福。我只愿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楚子航任由他的吻落下来,可是写完之后没多久,诗人就卧轨了。我们是小地方,能念两句就不错了,哪知道这些。

  我爸年轻的时候在厂宣传科做文艺干事,吹拉弹唱,什么都会一点。我妈妈是市舞团的,喜欢文艺青年。那时候的人胆子大,瞒着家长,先把证扯了。酒是在厂里摆的,挑了个周末的晚上,借了礼堂的场地,和几个叔叔阿姨,一起攒了台节目。第二天,外公外婆刚听到风声,他俩就坐着绿皮车,去北京度蜜月了。我妈的小姐妹讲起来,至今还觉得很浪漫。

  我说呢,恺撒意味深长,敢情你每天拉着我乱逛,是在重走长征路啊?

  九三年厂子改制转企,第二年我出生。为了降本增效,一批人办了内退,我爸也签了协议,只拿一半工资,自己缴纳社保,另谋生路。他开过小店,做过倒爷,也赚过钱,拿着分红,开了本地第一家卡拉O锅,意思是卡拉OK加火锅,不知道什么脑回路才能想出这种东西。结果亏得底裤都没了。那会儿舞团效益好,和电视台有合作,我妈常出去演出,一走就是大半个月,大半个月里只有我爸带我,也难为我还活着。他做饭非常难吃,会糊锅,总忘记给我换尿布。哄小孩的招,全是花拳绣腿,什么吹口哨,手影,骑大马。又不会做家务,又要靠老婆养,楚子航总结道,挺没用的。

  他难得说了这么多。甚至还挺有画面感,比干巴巴的检讨好太多。恺撒听着有点感动,暗暗一想,又怀疑自己也被骂了:然后怎么了?

  还能怎么,楚子航叹口气,他俩离婚了。没有然后了。

  浴室地漏周围的水波转呀转呀,楚子航眼里的水波也转呀转呀,雾气一点点爬上来,把他俩的身影吞没了。恺撒也就信了他的邪。原来那故事是有然后的:离了婚的楚天骄,跑去给当地集团的老总开车,在2008年的秋天神秘北上,背后还跟着个小尾巴。

  庞贝也在这故事里插了一脚。中意友谊源远流长,披萨和烧饼本是一家:他和楚天骄早认识了。八十年代,厂子引进外资,庞贝是意大利方面代表,连签合同带调试设备,加上游山玩水,合计一年零九个月,就住在楚天骄宿舍,成日称兄道弟,把酒言欢。恺撒心想,冲他那种马习性,把兄弟睡了都不奇怪。

  也不知睡没睡,总之,按照庞贝的说法,北京度蜜月那几天,他鞍前马后,全都安排好了。两人赶时髦,在西什库教堂又办了一回婚礼,来的多是苏小妍全国巡演时认识的同行,比较高雅,以及楚天骄下海时认识的道上兄弟,比较低俗,唯独庞贝雅俗共赏,做了伴郎。之后楚天骄回丈母娘家领罚,他回意大利领赏,继承家业,奉命成婚。

  这些事情,恺撒也是第一次听说。他从小失明,大房子空荡荡的,没听见过庞贝声音,只当没有这个人,没想到他两年跑三趟中国,上赶着给人家当爹呢。庞贝说,我给你换过尿布,你忘了吧?楚子航说我没忘,您手法比我爸好一点。庞贝说要不是有我看家,你掉进洗衣机那回,楚天骄都未必能把你捞出来。楚子航说习惯了,他们小时候总骗我,说我是公园里捡来的,捡到的时候很脏,放进洗衣机里转了300圈……

  “你都得转300圈,”庞贝笑得上气不接下气,“那我儿子得转500圈了!”

  你还记得自己有个儿子?恺撒直想往他脸上出拳。

  “不过我四岁之后,就没怎么见您了,后来我爸妈也离婚了。”楚子航轻轻转了话题,“这回来北京,有生意?”

  “这不是家里也多了个小伙子吗!男人得负起家庭责任,他喜欢奥运周边,给他带点正版的回去,”庞贝扯谎不带脸红,小伙子就在他旁边站着呢,“顺便也来看看老楚。”

  “您怎么知道他在北京?”

  “咱俩一直有联系啊!”庞贝说,“不过这两天我也没见着他,感觉是有情况。”

  楚子航皱眉。在他海量的《知音》阅读和阿姨茶话会经验中,“有情况”可不是什么好词儿。楚天骄到底来北京干什么的,成天出入洗脚城,不怕扫黄打非,一锅端了?正想问庞贝,然而中学生脸皮薄,来不及措辞,庞贝自己交底了:

  “知道你爸是干什么的吗?”

  “开、开车的?”楚子航懵了,还是那句话,中学生脸皮薄,爱装的中学生脸皮更薄,他第一回如此直白地道出生父职业,更何况生父常给人陪笑脸,没事爱去洗脚城,有伤风化,不好多提。

  庞贝拿出一瓶助眠剂,拧开盖子,递给楚子航:“不止。他还有别的活儿,我猜和他的消失脱不了关系。至于要不要和我一起查,由你决定。”

  恺撒静静地注视着楚子航,注视着他从半信半疑,到鼓起勇气一饮而尽。棕色的小瓶子,看着像诺诺双十一买的雅诗兰黛护肤品,其实是加图索家祖传的配方,可以强行开启潜意识,多用于培养人形兵器。

  他一点儿也不惊讶。因为楚天骄这个名字,他早就听说过了。那是在员工宿舍的楼梯道,芬格尔把他叫出去,避开别人,抽了一支烟。火星燃尽,草草碾在窗台上,芬格尔问:你和主编说了多少?

  恺撒耸耸肩:他觉得楚子航可能要诈我。让我长点心。你觉得呢?

  不好说。芬格尔把烟扔到脚底,我查了绝密档案,你一定猜不到,昂热之前,谁是《人间指南》的主编。

  恺撒眨眼:谁?

  楚天骄,楚子航的父亲。芬格尔说,那天我值班,他亲自来编辑部交简历。我说你从哪儿了解我们的,他只说,久仰大名。咱们这行的风气,你也知道,但凡出身名门的,恨不得做个牌子挂在胸口。他爸都干到主编了,他却绝口不谈,这里头一定不简单。还有一点,楚天骄离职后,昂热才来,而时间,正好是白塔地震之后。

  恺撒沉默半晌:你从哪里拿到的权限?不是只有EVA能看吗?

  世界上不止加图索家在做人体实验。芬格尔深呼吸,许久未动,终于吐出最后一口烟,你觉得EVA为什么是EV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