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房里人明明不少,此刻却安静得只剩监护仪器的运行声。
沈懋书几度张嘴,可半天愣是没憋出一个字。
他知道自己这二儿子向来对他,对整个沈家都淡漠得很,这么些年来,除了谭招娣过世那段时间,这是沈从宴头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个人情绪。
听着就像是,从小不被关注的那个孩子终于忍不住抱怨了句,父母偏爱的永远是另一个人。
“阿宴,”沈懋书大半身子的重量都靠那根拐杖撑着,一双老眼紧盯着沙发上那道逆光的剪影,“……你在怪我偏心吗?”
沈从宴打鼻子里发出一声讥笑,没有应声。
像是早料到这个问题不会得到回答,沈懋书自顾自地把话接下去:“你在我心里的份量,从来不比小望和乔南轻,你可能觉得早些年受欺负的时候,我这个做爸爸的什么也没管……”
“说够了没?”沈从宴冷冷地打断他,“想忏悔可以去教堂,我没这个耐心听你说这些。”
沈老爷子脸色煞白,连嘴唇都开始发抖,不知是气的,还是另有其他什么原因。
“至于你,”沈从宴从沙发上站起身,双手插进大衣口袋里,语气也稀松平常,却字字锋芒毕露:“律师随便请,能把我送进去算你的本事,如果不能——”
他语气转冷:“再在我面前提一句早上那种话,下次就不是躺在医院里了。”
连许星宁都听出了他的言下之意,何况沈乔南,顾不上自己还有伤在身,他撑着病床就想坐起来:“二哥,我从没想过,绿园那块地值得你我兄弟大打出手,我……”
许星宁不自觉皱了皱眉,看了眼病床上的沈乔南,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沈老爷子,联想到前者在老宅还手时那个架势,总觉得哪里不对。
在老爷子面前,沈乔南表现出来的,似乎总是委曲求全那一方。
“绿园?”沈从宴走到她身侧站定,像是听了个笑话,脸上却没丝毫笑意:“喜欢垃圾你捡就是,喜欢装傻充愣也没关系,但我说的话,你记住了。”
说完,许星宁面前伸出一只手,掌心朝上。
她愣了愣,下意识地将手搭过去,下一秒瞬间被那只大掌裹得严严实实。
这种不经意的小动作却像在极大程度上取悦了沈从宴,连带他脸上的阴翳都散去不少。
而病床上的沈乔南看着两人紧紧相握的手,把头扭向另一边,强迫自己移开了视线。
垂在身侧的那只手却死死攥住被单一角,用力得指关节都有些泛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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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乔南负伤这事儿到底和沈从宴脱不了干系,医院那边做了检查后还要等结果,此外还有些手续要办,管家照顾着老爷子,分身乏术,许星宁自作主张把这些事接了过来。
她原本是打算找个机会劝说沈乔南放弃追责,谁知沈从宴像是知道她要干什么,也跟着她留了下来。
他和沈乔南待在一个病房,一不小心就火花四溅,为免再生出摩擦,快到中午时分,许星宁以吃午饭为由,拉着沈从宴走了出去。
可这个点医院食堂人满为患,相比出去吃,明摆着送餐到房里才是更明智的选择。
果不其然,许星宁出了病房,却压根儿没往食堂走。
沈从宴只消一眼,就看穿了她那些弯弯绕绕的小心思,淡淡道:“我在病房里,也不会吃了他。”
这话又有些争风吃醋的味道,许星宁五官都皱成了一团,看过去:“你又来?不是说好——”
“逗你的,信你,”沈从宴接过她的话,揉了揉她发顶,嗓音低低的,像是在跟她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只是喜欢看你这样。”
许星宁愣了愣,没反应过来:“啊?什么样儿?”
“担心我误会,拼命解释的样子。”沈从宴笑了笑,发自内心地感到愉悦似的。
许星宁撇撇嘴:“幼稚。”
不过提起这茬,她倒有些旧账要跟他算:“而且你还好意思说,那个叫苏影的,你不也没跟我解释?”
“是你没给我解释的机会。”沈从宴更正道。
许星宁张嘴就要反驳,但话没出口,隐约记起上次在酒店准备换房时,他追到电梯口,是说过一句和苏影除了工作之外没任何关系的话,她当时怎么回的?
哦,她说——我不在意。
其实她在意得要命,只是那时重重误会之下,她已经没了计较这些的心情。
算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许星宁摆摆手,佯装大度:“既往不咎,我才不像你那样乱开醋厂,不过下不为例。”
醋厂老板沈从宴翘了翘嘴角:“这么大度的话,得有点儿奖励才行,想吃什么?我带你去。”
这算哪门子奖励?
许星宁刚要反驳,肚子却像是有所感应,赶忙向大脑传达出饥饿感。
“……”许星宁不争气地抿了抿嘴,想了想说:“就你之前订餐那家酒店吧。”
记得他为她点的蟹黄虾饺,还挺好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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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坐落于市中心附近,平时人就不少,加上眼下正处假期,路上难免有些堵车。
许星宁额头抵着车窗,看着外面的车水马龙,忽然有些后悔了。
“要不别去了,随便吃点儿吧?”明天她的假期就结束了,一进组不知又要忙到什么时候,她不太想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上。
“饿了?”前方红绿灯跳转,沈从宴松开空档的时候,抽空看了她一眼。
小姑娘焉焉地靠着窗,帽子上的兔耳朵也耷拉着,看起来不太开心。
“不是,”许星宁摇摇头,老老实实说,“我想多一点时间和你待在一起。”
沈从宴失笑,却很自然地领会到她言下之意。
堵车、等位、用餐……一晃眼,时间就过去了,她想多一些和他独处的空间。
“我通知过经理备餐了,”沈从宴看着前方路面,安抚道,“乖一点,很快就到了。”
不知被哪个字戳中了神经,许星宁脸一热,抗议着嘟囔了句:“我又不是小朋友……”
怎么这口吻跟哄三岁小孩似的?
不过这样一来,省去了去其他店里等餐的时间,或许反而会快些。许星宁不再说话,伸手摸向口袋,准备拿出手机玩几局游戏消磨时间。
却意外碰到了一抹冰凉坚硬的质地。
她一愣,顺手将东西拿了出来。
是沈从宴夹在笔记本里的那枚胸针,混乱间,她将胸针随手揣进了衣兜。
“可以现在跟我讲讲,关于它的故事吗?”她问。
沈从宴余光瞥见她手心里的小物件,自然知道她指的是什么。
现如今,他本就没打算藏着掖着,收回视线看向前方车辆,嘴上顺着她的话反问:“还记得你十三岁那年的生日宴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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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星宁被问得又是一愣。
从有记忆起,她每一年的生日,许建勋都会为她操办得相当隆重,她也因此习惯了那样盛大的场合,每年的那一天对她来说,好像都大差不差。
所以突然提起确切的某一年,她的确回想不起来。
她坦率地摇摇头:“不记得了。”
沈从宴对这个答案并不意外,他自顾自地将她往回忆里引:“我第一次见你,就是在那天。”
感受到许星宁惊诧的目光,他抿了抿唇:“那年我十七岁,你不认识沈从宴,但你帮了一个头破血流的——”
他像是斟酌着用词,最终还是保留了她对自己的称呼,“哥哥。”
如果说将她的生日宴和衣冠楚楚以及西装革履这些词连起来,她大概率仍旧没什么印象,因为人人如此,年年如此。
但生日宴和头破血流放在一起,无疑成了触发记忆的关键词。
她首先想起的,是在山城陪邱秋过生日那晚,自己做的关于生日那个梦。
梦里的少年,五官像是蒙了一层雾,朦朦胧胧叫人看不清晰,但她记得他嘴角的血迹,青肿的眼鼻,以及身上划破的衣衫。
她记得自己把酒精直接上在他伤口处,他却紧咬着牙不肯喊疼;以及,他久久凝视着她胸前那枚漂亮的蝴蝶胸针的眼神。
她以为他喜欢,却碍于那是沈乔南送的生日礼物,她不能转送给他,所以送了他别的……
许星宁眨了眨眼,不敢置信地低头,看向手里那枚带自己名字所写的胸针。
那个未完的,没有后续的梦境,在刹那间续上了结尾。
她当时送出去的不是别的,正是这枚胸针。
她下意识觉得,梦里那个少年喜欢的,是和那枚蝴蝶胸针一样,亮晶晶的璀璨的物件。
刚好,她有许许多多那样的首饰,转身就从盒子里挑了枚同样漂亮的胸针送给他。
手里的胸针将那个梦补充完整,她转过头,眼前这张轮廓分明的脸,也渐渐和梦里那人重叠起来。
甚至巧合到,在多年后的今天,他脸上也带了似曾相识的伤。
“我,你……”
许星宁一时竟不知道该从何问起,平复了会儿那种不可思议的感觉带来的冲击,她问,“你当时,怎么会搞成那样?”
十七岁,按理说,他已经在沈家待了好几年,明明不该那样狼狈。
沈从宴知道她想起来了,没做更多解释,只是轻描淡写道:“和人打架了。”
他那个样子哪里像打架,看起来简直是孤立无援,以一挑十后的惨状。
许星宁直觉性地猜到他所说的那人是谁:“沈望指使的?”
对沈从宴抱有天然敌意,不用顾忌沈家的背景,且能召集其他人对他动手的,除了沈望,她想不到别的人。
结合老爷子说的话,想来沈望与他大概率是性格不合,而前者又有沈老太太撑腰,欺负沈从宴怕是家常便饭。
可答案却出乎她意料,沈从宴沉默片刻,淡声道:“沈望头脑简单,充其量,算受人挑唆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