池念平淡的语气,透出对生死的无惧,对世事的泰然。她一定知道身体情况,只是把所有事情都掩于口中。
她瞳孔布满血丝,脸上煞白如纸,嘴唇干裂,没有一丝血色,像久病不愈的人,奄奄一息地躺着。章羽凝忍不住拉过她的手,满怀愧疚地问:“你这样是被我气的吗?”
她甚至没有勇气抬头跟池念对视,她无法直视池念那张孱弱不堪的脸,没办法去看那些满脸岁月折磨的痕迹,还有那与年龄不符的沧桑感,那本不该承受的病痛折磨。
池念是不是承受了很多痛苦,她是不是才是那个受难的人?
不报复了,不要咄咄相逼了,她为什么一定要对池念这样,章羽凝妥协了,认输了,不想继续这样下去。只要池念好好的就行,如果自己真的能救她,试药也好,活体实验也罢,她都可以。
她难受极了,比曾经过那些天寒地冻的苦日子还难受。同时,她也恐惧之极,担心池念会没了,这个世界再也没有池念。
想到这些,章羽凝情愿自己去死,情愿消失在这个世上的人是自己。
池念却伸手过来,抬起她的下颚,逼她对视。她眼眶泛红,像是泪意涌动,更像在承受血泪交加的痛楚。
“我的身体是不太好,但也不至于被你气的,你我约定时间内,我会好好的,你也答应我好好的就行。”
章羽凝鼻尖一酸,身体前倾,将池念拉进怀里,紧紧抱着。
“我不乱来了,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你想做什么我都陪着你,好吗?”
池念安安静静地靠在她肩头,轻嗯了一声,便没有再说话。章羽凝乖乖地坐着,抚摸着她发丝,小心地问:“明天再去医院看看好不好?”
“你想让我看,我就去看吧,但结果可能与上次一样。”
“你到底得了什么病?”
“有些病人类还没攻克,甚至没有名字,我这样的虚弱,不明缘由,也看不好。”
“我不信,人定胜天,医学领域所有的疑难杂症都是根据病况研究出来的。”章羽凝坚持要去医院再检查,她觉得池念的病情在加重,也不再怀疑这些话的真伪,是真是假重要吗?
池念说她快死了,她不想让池念死,她不要这个在失去池念的世界里独活。
“好,过两天吧。”
池念终于答应了,她总在竭尽所能地满足自己所有。章羽凝扶着她躺下,池念表情柔和,没精打采地靠着,眼皮微微抬了抬:“上来。”
章羽凝点点头,褪去多余的衣服,几乎把自己脱了个精光,爬进被窝后,主动抱着池念。这次不是被池念靠着,而是她睡在池念的肩旁。
她想把池念就此握住,可不管如何用力,都像握着一把沙,越想用力,沙子就越容易从缝隙中流走。
“你不气了?”池念抱着章羽凝,一时之间竟分不清到底谁在宽慰谁,谁在陪伴谁,又是谁给谁当依靠。
“不气。”
哪里还气得出?章羽凝每次的暴脾气和伤人的语言,都像打在棉花上面,池念最重的话也就是指责她的不轨行为,包容度高得无法解释。
她有时候觉得自己不可理喻,更加希望池念对自己言语行为苛刻一些。
“小章,你有什么愿望吗?”池念忽然发问。
“愿望?”
“嗯,想想。”
章羽凝似乎没什么愿望,那些不切实际的,她连想法都不会让自己有,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愿望成真。池念为什么要问这个呢?
“我没有愿望。”
“人都是会有愿望的,你也有。”
章羽凝微微仰头,望着池念的脸,两人就这么对视着,她缓缓回答:“非要说愿望,那希望你身体康复。”
“你......”池念惊讶之余眼中透着一丝惊喜,随即会心一笑:“除了这个,可以想想其他。”
“其他没有。”
“你生日是什么时候?”
“我不过生日,也不知道是哪天。”章羽凝是孤儿,从贫民窟出来的穷苦人,哪里会知道出生时间,也从来不会过所谓的生日,孑然一身这么多年,什么家人,生日,礼物和愿望,都不是她能够奢望的。
得不到的,不期待的就不会失落,否则增加欲望,只有无穷无尽的失望。
还不如什么都没有。
人都是贪婪的,她绝掉这些念头,就不会有机会贪得无厌。可此时,她对池念的依恋和不舍,难道就不是贪心吗?
池念轻抚她的发丝,声音低而柔弱,章羽凝顶了顶她的脖子,想凑得更近,贴得更紧。池念的脸抵住她的额间,落下轻轻一吻,说道:“那就把明天定为你的生日吧。”
“明天?”
“嗯。”
“为什么?”章羽凝再次望她,池念温柔一笑:“没有为什么,想给你过一次生日。”
还从来没有人在意过章羽凝的生日,还从来没问过她生日有什么愿望,更加没人说为她定下生日的时间,可明天好像是七夕?
池念又想跟自己“约会”吗?可她不想要这种第一次也可能是最后一次的生日,也不想许愿,她想要的愿望,池念满足不了。
章羽凝默然不语,池念又说:“所以你好好想想,自己的生日愿望,认真一点。”
“可以要每年都跟你一起过生日吗?”
池念沉默了,似乎无法答允这件事,章羽凝以为她不愿意,也觉得两人关系很快就要结束了,刚想说没关系,池念开口了:“好,我可以答应你尽力而为。”
她的转变让章羽凝意外,真的可以吗?可是尽力而为又代表什么?池念的身体允许吗?在思考这件事的瞬间,池念想了什么,章羽凝感觉到她在轻轻的叹息,尽管那么的不明显,尽管她努力控制自己的气息和情绪,还是能洞察出一丝异常。
池念的心思,永远难以捉摸。章羽凝也在尝试相信她不会害自己这件事,其实是真的坑害还是想要利用还重要吗?
不重要了,章羽凝现在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她确定了自己喜欢池念的心意,就可以一往无前,哪怕万劫不复也愿意。
真的会有人甘之如饴为一个人付出,章羽凝觉得自己很蠢,又觉得这是她命中劫数。
池念就是她的劫。
“但这个不能算生日愿望,你如果想不到,明天我帮你实现。”池念似乎有期待的愿望,章羽凝实在想不到,对什么事情会寄托愿望,她不懂得索取。
可如果让池念身体康复,每年一起过生日不算愿望,她又怎么会说帮自己实现其他的愿望呢。
“我都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愿望,你还能预知?”
“我什么都知道哦。”池念声音越来越小,像困顿到极致,章羽凝见她说话时已经闭上了眼睛,便也不想吵她。
不多会,耳边传来均匀的呼吸声,章羽凝鼻间依然酸溜溜的,泪意涌动。池念的所有行为都像临行告别,无论是约会还是过生日,哪怕两人的争吵,都像在沉默地告别。
三个月都快到期了,她还哄自己说每年都陪着一起过生日,这是真的在宽慰人吧。
章羽凝想到此,心里的雨下得比窗外更大,那雨声像在哭泣,像另一个自己在哭泣。
她没有愿望,此时此刻,就真的希望池念好好地活下去。
第二天,池念早早起床化了妆,她定了这天是章羽凝生日,不知是否有什么安排。两人的出门,永远都是池念提前计划好,她的心思总会超前,看不见做任何计划,但早已安排妥当。
“你想去哪?”章羽凝问。贤注傅
“随便去哪,骑车兜兜风吧,刚下过雨,空气好。”
“那你多穿点,加个外套,摩托车冷。”
“风都被你挡着了,怎么会冷?”池念虽笑着说这句话,但还是听劝地多穿了件外套。
七月的琉璃岛正式入夏,但下完雨的马路湿气很重。这个国家的天气阴晴不定,四季有时不够分明,温差不定,很容易着凉。
章羽凝漫无目地骑车,不知要去哪里,只知道池念把自己抱得很紧,她一直往前开着,见到绿灯就转弯,骑到了环岛风景线,这里禁止鸣笛,路上车辆三三两两,海的气息扑面而来,她打开头盔护脸镜,任由海风拂面。
“停下来去海边走走。”池念忽然对着她耳边说话,章羽凝转头回答:“前面有一条海上栈道,带你去。”
章羽凝对这片熟悉,因为这里远离市区,是琉璃市唯一开放性海域,这片沙滩是普通老百姓常去的地方,就连贫民窟的孩子,他们都会偶尔会来渔港码头碰碰运气,看能不能捡到渔民不要的海鱼,以此充饥。
这条海上栈道像一条龙,长长地盘亘在沙滩与海水的接壤处,偶尔起浪时,会被海浪淹没,不知是谁好心建的,明明政府对这片海域从未规划过,虽然自然环境好,但渔民渔港多,贫民穷人常来,便不愿对其倾注投资。
池念裹着披肩,头发肆意地舞动,她走在栈道上,面对一望无垠的海面,张开了怀抱,深吸一口气。远处漂浮着十几艘渔船,不远处的沙滩有一群孩子在嬉戏。
“要不要去别的地方,这里有点吵。”章羽凝担心池念不喜欢这里嘈杂的环境,说到底她这种身份与这地方还是有壁。
“这才是生活,总去安安静静没人的地方有什么意思?”
“我以为你不喜欢这种地方。”
“你以为......”池念转眸望她,微微一笑:“你以为和你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说罢她继续往前走去,边走边说:“我可以去菜场,也可以去超市大卖场,也能进品牌折扣店,甚至夜市小摊,这些地方充满民生气息,会让我觉得自己还活着,是个人,而不是一副皮囊。”
章羽凝不敢相信这是池家千金说出来的话,原来她所以为的身份参差,都是自己一叶障目?可总觉得池念过往的行为和在新闻报道上的形象,与现在大不相同。
“你与我曾经在新闻和网络上看到的人一点也不一样。”
池念停下脚步,回眸一笑:“不重要,都是我。”章羽凝的心再次怦怦直跳,抵挡不住池念这样的顾盼生姿,哪怕是个病榻美人,也总令她反复心动。
也许池念真的是多面化的一个人,只是自己不愿意去相信这个世界的善意。
虽然如此,但以前的池念,自己可能并不会喜欢,如果说池小姐变成任性活泼开朗的另一个人,章羽凝不确定自己是否还愿意留在她身边。
说到底吸引她的,也许只是眼前的池念。
再往前走走,章羽凝发现海边设了一些游乐设施,很多孩子在浅水区玩耍,甚至有几个脸熟的,是自己回贫民窟送药时见过。
真是奇怪,这些孩子才四五岁怎么会在这边玩,这里距离贫民窟有5公里左右,走过来也挺远的了。
“走吧,往前开开。”
章羽凝哦了一声,还在疑心自己是不是看错了,确实也很久没回贫民窟了。想到贫民窟,监狱那两孩子也不知道怎么样了,还活着没,落到莫琳迪手里不死也半残了吧。
想到这些,总会想起池念当时的决然,心情受到了影响。她摒弃多余的思绪,继续骑车,原本想换条路,避免路过贫民窟,但在一个十字路口,却发现这里不知什么时候多了一座学校建筑和排屋宿舍。
她也就两年没来过这片海域吧,之前去贫民窟都是从另一条路过来,都不知道这里变化这么大。
“停下来看看。”池念说。
摩托车在大门口停下,池念取下头盔时,里面保安探出头,小跑出来,似乎很激动,他是个哑巴,打手语急切地表达什么。
池念予以手语回复,她竟然连手语都懂。
章羽凝定睛一看,这人不是贫民窟老哑巴么?他是个拾荒老头,因为总去贫民窟以外地方捡垃圾,总被人打,腿也瘸了,走路一瘸一拐。
他怎么会在这?章羽凝愣愣地往里面走去,发现全都是熟脸,都是她曾经所在的那个贫民窟的人,大家一改往日的邋遢,换上了正常衣服,有的在搞卫生,有的在修剪苗圃,孩子们分在不同课堂上学。
章羽凝不可思议地望着眼前的一幕,打了打自己的脸,确认自己是不是在做梦,她转而看向池念,明知故问:“你做了什么?”
“你难道不希望贫民窟消失吗?”
“我.......”这怎么可能呢,章羽凝根本不敢相信这件事,她当然不止一次地想过,但从来不敢有这个希望。
“这只是部分人的安置,贫民窟是国家历史遗留问题,会有专门的基金会来做这件事,等大选之后,新人总统也一定会改善此事,你想要的人人平等的社会,总有一天会实现的。”
此时的池念仿佛被光辉环绕,她做了富人阶层不可能做的事,她在用自己的财富资源去帮助那些贫困的低等人?
她图什么啊?
章羽凝说不出一句话,她向来觉得这不公的社会对穷人没什么善意,也不相信有富人会一掷千金,为拉平人与人的阶层去努力。
“你怎么做到的?”她很清楚靠池念一己之力也无法完成,所以才有那个什么基金会吗?
其实她想问的不是怎么做到的,章羽凝迅速改口问:“不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图什么?琉璃岛这么多富豪,政府那么多官员不作为,为什么你要做这件事?”
贫民窟对池念没什么恩泽吧,如果是三小姐去做,念及旧情也就罢了,可她不是那样的人。
到底为什么啊,章羽凝想不通!
池念头一歪,余晖打在脸上,明媚动人,她缓缓说道:“帮你实现愿望,是你的生日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