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高玚被送到了帝都中心医院。

  手术室内。

  几名医生看着从青年腹中解剖出来的孩子,一张张带着医疗口罩的面孔,纷纷露出几分惋惜。

  过早脱离母体的婴儿,浑身上下裹满的血水,还不足成年身手掌大小,软绵绵的一小团。

  发育健全的四肢,毫无安全感地蜷着。

  除体积偏小外,从外观上看已经很接近足月的新生儿,却因着月份不足,肺部功能仍有些发育不全,呼吸尤其微弱。

  “这么健康的孩子,要是再等两个月多好。”

  “可惜了。”

  “可怜的孩子。”

  “……”

  几名医生情绪上头,一时没忍住,你一言我一语地低声感叹。

  病床上,青年刚脱离生命危险,意识昏沉中,无意捕捉到那几名医生逐渐远去的只言片语。

  墨睫颤了又颤,闪过点点泪光,眉宇间积聚不散的忧虑拧得更深。

  “他怎么样了……?”

  看到从手术室里走出的医生,邢奚厌浑身一震,快步上前。

  医生视线从alpha血污斑驳的衣物上移开,迎着饱含压迫的浅色双眸:“病人目前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听过他的话,alpha浑身一松,眸底寒冰消融,额角上的青筋缓缓缩回皮肤底下。

  想到那未满月的孩子,他垂下双眼,揣着心里微末的期冀问:“那孩子……是不是有救?”

  医生怔了怔,尽可能委婉道:“很抱歉阁下。”

  邢奚厌浑身脱力,视线恍惚:“没救回来?”

  医生听他这么问,想当然地以为他早已做好接受最坏结果的打算,于是不再隐瞒:

  “孕中期的胎儿器官发育尚未成熟,我们只能将孩子送进保温舱。虽以帝国目前的医疗水平,我们可以为胎儿模拟一个跟母体类似的成长空间,但因您的孩子非但不足月,且在母体中的时候遭受过外力攻击,受到了严重惊吓,存活概率并不高……”

  “遭外力攻击……”

  alpha心脏募地一痛,眼球僵硬地移向衣服上未干的血迹,浅色眸底倏而渗出阵阵懊悔。

  一旁的周逢鸣,从刚才开始便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彻底,现在见到自家少爷这副失魂落魄的状况,适时出面道:

  “少爷,先生应该快醒了,是否进去看看?”

  alpha按下胸腔里冲挤的闷痛,拖着沉重的脚步靠近病房:“我……去看看他。”

  听到门口处的动静,已经坐在病床上的青年没有动。

  他依旧维持着几分钟前刚醒来时的状态,目光呆滞地对着天花板。

  至始至终,没有给予那不断接近的修长身影一个眼神。

  仿佛周围的世界已经同他割离,再也无法勾起他的思绪。

  邢奚厌走到床边,双瞳血丝密布,目光在青年脸上凝固良久,眸底思绪变化莫测,却唇角紧抿,一言不发。

  “孩子没了。”

  青年神情麻木,声音不高不低,足够床边的alpha听清。

  “……嗯。”

  邢奚厌抚上被褥的手收拢成拳,竭力抑住心底奔涌的痛意。

  “我是故意的,故意让你弄死他。”

  高玚一字一顿。

  每咬出一个字,肺腑就跟着绞过一股难以呼吸的痛,他却跟自虐般,专挑那几句重话。

  邢奚厌只当他是发泄不满,捞过他的手贴放在唇边,鼻音沉闷:“……没关系,我们还会有其他孩子。我们还能再生一个,或是两个,你想生几个就几个。”

  不生也没关系。

  只要他肯留在他身边。

  听着alpha的惊悚发言,高玚刚缝合的手术刀口差点没被气得崩开。

  他吃力地换了几口气,偏过头,拒绝跟对方产生眼神交流,声音破碎决绝:“邢奚厌,你到底不明白……”

  隐隐预感他要说什么,alpha反复捏揉着男人温热的手掌,落在手背上的吻更加绵密郑重:“我明白。”

  几近自欺欺人的举动,却不足以让青年动容。

  高玚显然不打算让这件事就此翻篇。

  他用着冷静到令人心慌的语气,将心里酝酿了很多个日夜的答案,语速缓慢地抛出:

  “你不明白。哪怕你将我囚禁起来,让我生五个十个留着你一半血缘的孩子,甚至直接把我干死在床上,我也可能明确地告诉你——我已经不爱你了。”

  alpha眼眶红得愈发噬人,揉按高玚手掌的指尖一紧:“你又在跟我说气话?!”

  闹得最狠的时候,他也只听过“不喜欢”“分手了”“离婚了”。

  还是第一次听他说,他不爱他。

  他还未曾对他说过,他爱他。

  却让他先得到了他的一句不爱。

  高玚甩开手上桎梏,眼珠一眨不眨地回视床边的alpha,恨意寒凉入骨:“你觉得我会用一个孩子的性命,跟你开玩笑?!”

  邢奚厌被那不似做伪的恨意冲得胸口一堵:“孩子的事……我们就让他过去……”

  他试图重新唠回青年的手,将那散着热意的掌心扣在胸口,以此镇下几近淹没身心的浓烈不安。

  高玚却早一步看穿他的举动,挥开手,毫不迟疑地避开了那即将够到腕部的触碰。

  末了,不忘用着生疏冷漠的语气刺上一句:“邢奚厌,你还是赶紧找个跟你契合度高点的omega结婚吧,好让他治好你那什么信息素饥渴症,别总是一天到晚对我动手动脚。”

  “你知道我身体的事?”

  邢奚厌停在青年身体上方的手不由僵住小半会,有些无措地收回。

  他记得自己未曾跟玚玚透露过身体方面的状况。

  玚玚怎么会知道?

  “不然你以为,我怎么会在你回别墅这一天,故意勾引你,让你陷入狂躁?!本来想三个月前实施的计划,谁知道你延迟了三个月才回来。”

  高玚没有放过alpha眉眼间一晃而过的惊诧,索性挑明了当时的动机。

  邢奚厌牢牢盯视着床上毫无愧意的青年:“所以你真的只是……利用我……害死我们的孩子……而不是单纯地想念我……”

  直到这一刻,他才不得不承认当时切实感受到的浓情蜜意是一场水中月。

  是青年的蓄谋已久。

  “没错。”高玚错开他那烫人的视线,“你在别墅安排的那些眼线总是碍事,只有让你亲自做这件事,你才不会起疑。”

  “你就没有对他……生过半点不舍?”

  alpha指尖发凉,隔着单薄的被褥,轻轻抚过高玚已经恢复平坦的腹部。

  对别的孩子心软,却对他们的亲骨肉如此残忍。

  宁肯玉石俱焚,也不肯为了孩子跟他共度余生。

  似是被戳中尘封心海的伤痂,高玚罕见地没有第一时间对alpha的触摸,展开防御。

  氛围僵持片刻,他才像是终于反应过来般,生硬开口:“没有。”

  邢奚厌敛下眸底悲痛,尤为不甘地试探:“如果有一天,我不得不跟别的omega在一起,你会不会为我伤心?”

  谁知他的期许一再落空,换来青年浑然不在意的一句:

  “还是那句话,你想找三个,四个,还是一群,都跟我没关系。”

  “为什么不介意我爱上别人?”

  alpha只觉凉意兜头而下,苦涩从鲜血淋漓的心脏直奔嗓子眼。

  高玚嘴角扯出几分冷意,当着alpha的面,把话说得更直白:

  “说实话,你要真换人,我他妈求之不得。省得总巴着我不放,强迫我做这做那。被你囚禁的这两年,我他妈连睡个觉都不得安宁,没有一天不是提心吊胆,生怕你什么时候突然犯病,跟条疯狗似的逮着人咬。”

  “原来……你说的是真的。”

  真的不爱我了。

  邢奚厌单手扣住高玚带着病气的面颊,视线在那零死角的五官上徘徊半晌。

  却再无法那双早已练就波澜不惊,一如死水般蔚蓝透净的蓝色双眸里,找到曾经的悸动。

  玚玚真的没骗他。

  “知道就赶紧滚。”

  高玚脸不红气不喘,冷着脸接受他的打量。

  “我明天再过来。”

  邢奚厌松下钳制,怅然若失地离开病房。

  高玚收回停留在门口上的目光,由着迟来的丧子之痛将他的意识拖进深不见底的暗海。

  意识恍惚间,脑海响起几声夹着哭腔的机械音。

  [宿主,988要走了……]

  系统猝不及防的告别,转眼拉回高玚的注意力:“你要去哪?”

  [嗯……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

  988支吾了下,没有明说。

  “你还有其他任务……”高玚愕然。

  [算是~]

  “还回来吗?”

  [当然喏,只要任务还没结束,988就还是宿主的搭档~]

  高玚轻侃:“知道是我搭档,还擅自离岗?!”

  不会是溜去哪玩了吧?

  [988只是有些不得不做的事,不能放着朋友不管!]

  “你在这个世界还有朋友?是其他系统?”

  高玚属实感到有些意外了。

  988从没告诉过他,这个世界还有其他系统。

  [啊呀,宿主宿主,988该走了,晚点可就来不及了嘤~]

  988没有反驳也没多做解释,急急忙忙从高玚脑海中溜开,声音渐小渐远。

  “快去吧。”

  心知988早有决定,高玚也没有强行挽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