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七十三章 完

  老板张癞头在太平山的半山腰客栈辛苦拙支四十余年,从没见过这么奇怪的事情。

  这地方原本叫扯旗山,全因为洋人的关系,改了一个这么文绉绉的名字。四十多年,就快要一甲子,他从顶着一颗光秃秃癞子头的中年男人变成了一个顶着一颗光秃秃癞子头的老人,世间无常,足够好几个轮回。洋人来过,寇人来过,最艰难的日子,头顶上悬着几辆轰炸机,每天一睁眼,就提心吊胆,不知道明天还有没有这一运气,可以再一次从床上醒过来。

  不过,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总会过去的。”

  总会过去的。

  他伸了个懒腰,又一次朝店里的唯一一桌客人张望:一个剪着短发的女子,一个梳着长发的女子。短发女子看起来年轻些,齐肩黑发梳得黝亮蓬松,刘海紧紧贴着头皮,围一件月白色披风,裹住玲珑身段,只不过面色很冷,让姣好五官不近人情起来;长发女子半张脸用围巾包着,只露出一双眼睛——光是这样,已经能看出她惊人的美貌,不知遮住的另外半张脸,是怎样的动人心神。

  “阿斐姑娘!”他心猿意马地咂了咂嘴,走过去问道,“今晚的卤牛肉没了,还是照之前一样,给您切点儿烧鸡烧鸭?”

  “不必。这位谭小姐吃素,来两碗阳春面吧。”

  “好嘞!”

  那么怪就怪在这里了。

  这个叫阿斐的女子,在太平客栈订了十二年的房,每年来一次,续一年的房钱,其余时间,任由那间屋子空着,不管,也不过问,不要求打扫,唯一的要求就是房门得好好锁着,钥匙她带走,决不许第二个人进去。

  王铁蛋今年快三十岁,近而立之年,娶了一房媳妇,生了一儿一女,不变的是仍旧一双比麻杆粗不了多少的腿,比纸片壮不了多少的身材,仿佛一口气就能把他给吹走似的。他端着酒,一进来,看到阿斐旁边的人,眼睛都直了,“姑……姑娘,还要点什么下酒菜?”

  阿斐看他一眼,没好气道,“不用了,有需要的话我自然会叫人。”

  张癞头呵呵讪笑,摸了摸自己癞头上的疤,一巴掌呼到铁蛋肩膀上,“唉,这孩子脑子不好使,阿斐小姐,您别见怪。”

  他跟阿斐说熟也不算熟,不过是一年一面的交情,但对方有枪又有钱,绝不是他一个客栈老板惹得起的。

  长发女子笑着摇摇头,过了一会儿,静静地对阿斐说,“他在哪里?我去看看他。”

  阿斐沉默几秒,答道,“我把他埋在后院的小山上了。”

  王铁蛋一听,殷勤道,“小姐,您是要去看季爷的坟吗?那条小路不好走,我送你们。”

  阿斐再次拒绝了他,说,“谭小姐,你千里迢迢找到我,从南洋到广府,又追到港岛,花了多少人脉金钱,就只是为了来这儿看一眼?我已经说过了,人死如灯灭,他病逝以后,再也没有什么人记起来过。你要是想找他身前的金银财宝一类的,通通都没有。”

  “叫我阿宝就好。”谭宝禧面对她的质疑和责难,毫不放在心上,只是拢紧了身上的围巾,似乎十分怕冷,想依靠它来抵御一阵又一阵的寒风,“你多虑了。当年他离开沪城,我们就断了联系。后来,又开始打仗,白少死在大烟馆里,我为了自保,不得不辗转到了国外,更是难以再收到你们的音讯……好容易现在事态安稳了,我托了很多人,打听到你的下落,才知道……才知道他已经去世了。”

  她说到最后,声音低不可闻,恍如一声叹息。

  但她没有哭。经历过那场乱世的人似乎都已经不会再落泪,眼泪早已在许多年前就流干了。

  她想起最后临走前对白承抛下几句狠话,“你知道我会忘了你,绝不会为了你寻死觅活,走出这扇门,我和你就一刀两断,再无瓜葛。白少,这些年承蒙您的恩惠了,这辈子……就这样了吧。”

  她说着说着就弯起眼睛笑出声,但笑着笑着,从那双弯弯的眼睛里就滚出两颗泪珠来。

  “……我说……”白承顿了顿,到底没把这句话说完,只是爽朗地笑了两声,“没什么,反正在你心里,我估计也不是什么好人吧。”

  他望着她笑,“既然这样,那么阿宝小姐,不送。”

  她当然知道白承无恶不作,凶狠残暴。他不是好人,但是是唯一一个对她那样好的人;但是也没人再像白承那样爱过她。

  她再也没听说过关于白承的消息。

  她和阿斐在日落之前赶到了后者所说的地点。那地方并不大,四下没有遮挡,视野很好,枯藤,老树,乌鸦哀啼,晚霞遍天,一座小坟包孤零零竖着,上面十分草率地插着一根空白的粗木片当表示,除此以外,什么都没有。

  连块碑都没有。

  “其实他不在里面。”阿斐走上去,恹恹道,“他病得很快,很严重,客栈老板怕是瘟疫,连夜就烧了。我想他活了这二十多年,匆匆忙忙,一直在为别人的事东奔西走,从没享受过什么安逸日子,一定很想四处去随意看看,走走,就把他撒到河里,随着水,到其他地方去漂流吧。反正如今天大地大,敌人也走了,他爱到哪里,就漂到哪里。”

  她抬眼,西风旷野,黄土连绵,风沙浩渺。阿斐幽幽地叹了口气,又说,“后来我又想着,他连个坟都没有,以后我每年,要上哪儿去祭他呢?所以就顺手在这儿造了一座,年年今日,回来看看他。太平客栈……太平山,这名字起得好,他一定喜欢的。”

  然而太平山,哪有什么太平?胜利的是太平盛世,没胜利的是无人知晓的爱情。

  阿宝解开围巾,她藏在下面的脸仿佛不曾被岁月侵蚀过,还是如花一般,娇艳欲滴,艳光照人。

  “他是什么病?”她忍不住伸手在那根木棍上抚摸,即使知道是徒劳,仍觉得仿佛这样就可以隔着生与死,隔着数十年的血与泪,再一次碰到季沉漪的指尖。

  阿斐没有说话。

  什么病?她回想着,在逼问张岩的那一晚,季沉漪当夜发起高烧,兵荒马乱,没什么靠谱的医生,她没办法,按照乡下的土法子,打了一盆井水,一晚上不停地换着毛巾给他敷额头。

  可是没有用。季沉漪在病床上躺了三四天,水米不进,不管灌进什么东西入口,全部都原模原样地吐出来,他烧得迷迷糊糊,话都说不清楚,攥着阿斐的手,却只喊得出一个人的名字。

  片刻之后,阿斐说,“因为心碎。”

  “——为什么?”谭宝禧喃喃问道。

  “没有为什么。”阿斐回答,“因为人们就是会死于心碎。”

  那天的太平山下了好大一场雪,好像要将那些生前身后事,统统淹没。

  天高海阔,乱世无常,谭宝禧站在季沉漪的坟前,汹涌,无言,前尘澎湃,纷至沓来。

  她们就这样站着,直到月上中天。

  “起风了,回去吧。”

  阿斐率先说,“我带你去看看他的房间。”

  她们慢慢地,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回去。谭宝禧又低着头,重新把围巾严严实实系上,将整张脸都遮在后面。

  季沉漪的房间在二楼最里面,因为极少有人会来,所以连门楣上都积着灰尘和蛛网。名义上是季沉漪的房间,但他真正栖息的地方,既不是这里,也不是那个小坟包。谭宝禧走得很沉重,一步又一步,好像下一秒就会没有力气,瘫倒在地。

  但她还是十分坚持地,站在了那张床前。

  季沉漪就是在这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一间非常普通的客栈房间。她一走进来,就觉得有些不对劲,转了一圈,终于发现是哪里有问题——十二年都没有人住过的屋子,本不该像这么“有人味”,仿佛是它的主人只是匆匆出了一趟门,晚饭时就会赶回来,被子叠得不太整齐,床褥散乱,椅子顺手放在衣柜前,地上的箱子打开着,方便翻找衣物,书桌上的东西也没有收拾,东西横七竖八地乱放,铺满了桌面。

  阿斐似乎看出了她的疑惑。

  “我叫老板不准动这里面的东西。”她说,“每年,我就来打扫一下灰尘,其余的,连一毫厘都没有动过,还是他来的时候那样。”

  谭宝禧信手一翻,愣住了——是一叠证件,都写着季丰的名字。但是黑白照片栏里,贴着的却是盛明烨不苟言笑的脸。

  当季沉漪做这些东西的时候,她想着,他还以为,他还在假装,他们还有未来。他把这些东西妥帖放好,收藏待用,期望能有真正用上它们的一天。

  他必须说服自己它们还能派上用场。他在这间屋子里,装作岁月静好,苦难尚未萌芽,离别已经过去,追回还来得及。

  他在这个屋子里装着盛明烨的假护照,假关帖,假履历,假地契,过往旧事,空花幻电,通通锁在这里,仿佛这样就能让自己相信还有另一种人生,无数种可能。如果盛明烨回来,就会发现他们还有一块地,五六间商铺,两座注册了假牌照的贸易公司,两座布行,一间半废弃但随时能复工的轴承工厂,三家远在广府边村的农场。季沉漪把他留下来的东西一一打理得那么好,就像他还在的时候。这些资产上的名字都写的是“季丰”,印着盛明烨的照片。

  季沉漪不是那些传奇里惊天动地的大人物,也不是不费吹灰之力就能掌控时局的英武豪侠,他一点一点地把破碎的生活拼凑粘贴,小心地尽数收藏存放在这间并不安全的客栈内,以为会有圆满结局。

  这是他的棺木。他也只有这一间小小的房子里的假东西了而已。

  她喉头发酸,胸口震动,突然问阿斐,“你觉得一切值得吗?”

  谭宝禧哽住泪说,“就算人们心碎,也应当是为了……一些值得的事。”

  “阿斐妹妹,要不,我给你唱首歌吧。”良久以后,她忍下那一阵嚎啕大哭的冲动,再一次解下围巾,说道,“我曾经以为我会跳一辈子的舞,如今看来,没什么东西是能够一辈子的。时代在变,人在变,没有任何东西可以留住时间。不过好在……如果真要说的话,那就是,不要留下遗憾,要去追随一些,自己认为值得的东西。”

  那么,我们就擦一擦眼泪,继续往前走吧。时间会记得一切,也会忘记一切,但这些,现在已经不再重要了。

  在这一瞬间,她身上四散出一种如此迷人,如此炫目的光芒,与她的长相无关,仿佛她站在那里,天然的便是一道风景。

  阿斐总算明白过来,为什么她能当得起百乐门,三十年不遇的头牌名号。

  “这首歌是我姐姐教我唱的,她死以后,我再也没有听人唱过。”

  谭宝禧轻轻哼着,“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

  而山外的山,楼外的楼,再怎么望断,离人也未回首。

  既然春秋日月还照旧,浊世清透无人懂,不如走吧,走吧,走过郁平路,走到地尽头,身后两杯酒,一杯敬肝肠肺腑剖半热冰雪,一杯敬爱恨寸断此生意难求,一人一口,喝了就别停留,往前走,往前走,永远永远别停留。再一抔,别袖手,也别问缘由,这就是命运,是人人都作戏中客,风尘杀尽,不得不低头。

  完

  终于写完了……非常非常感谢能看到这里的大家!!下一本书再见啦-333333-挨个鞠躬-33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