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老板不唱戏,改行做刑讯啦?”
等这一轮疼痛感稍稍过去后,张岩声音发着颤,讥讽道,“嗨,你就不是做这种活儿的料。”
季沉漪眯起眼睛,斜斜地看着他,一身戾气,似笑非笑,“张岩,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不敢杀你?”
夜已经深了,黑夜浓稠如墨,张岩心里打着鼓,面上仍嘴硬道,“我哪敢质疑季老板的魄力……只不过眼下,嘿嘿,多事之秋,你却杀了一个堂堂正正领了聘书受过接见的皇军书记,不怕引起大动荡?季老板还不知道吧,北面就差个借口,头上的大人们早都决定好要……”
他话还没说完,季沉漪的子弹就擦着头皮飞过去,砰砰两声,没入地板中。
“——你以为我在乎?”季沉漪笑着问道。
张岩浑身一软,下身传来一股恶臭。
他竟被吓得失禁了。
“我说,我说……”他有气无力,面无人色,呼吸如纸,宛如一团瘫在地上的烂肉,“季老板,你何苦这么逼我,这么多年,凭你现在的手段,你都查不出他的下落,心里该有数了吧?你别……你别自己骗自己了。”
季沉漪面色冰冷,一动不动,正要举枪,可能是为了制止张岩往下说,也可能是别的原因,他已经分辨不出来。
他是如何撑到现在的呢?他在心底对自己说,烽火连天的世界里,将爱太轻浮,又太沉重了。遗忘是上帝赠与人们减轻痛苦的礼物,可记得却是爱的本能。
尽管痛苦,但痛苦有时就是爱存在过的痕迹。生时一声哭,死时一抔土,世人碌碌,谁不是这样辛苦?可寻遍南洋北洋,再梦回,仍是旧时沪上,盛明烨站在花园里,月光下,叫他一起过去看烟花。
实在是那夜月色太美,目光太烫,他抬眼望一望,一整个人间就已经徐徐开场。
那么美,那么美,没人能忘。
“他死了……他早就已经死了!”
张岩喊着,他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大,逐渐盖过了一切,逐渐盖过了余下的整个世界。
“哪有人熬得过沧州监狱里那些刑罚?他早在监狱里就死了!”
“你撒谎。”季沉漪眼睛眨也不眨,恍若未闻,拿枪口对准他,枪口很稳,连一丝一毫的颤抖都没有。
“你撒谎。他在哪里?”
仇恨本该是丑陋的,但此刻在季沉漪脸上,居然重新散发出一种惊人的光芒。好像这就是他一直以来的东西,一直以来赖以为生的东西,好像在他做完这件事以后就再也没有任何执念,而他愿意为此等上七年,十年,一百年。
他当然可以在港岛活另一个七年,十年,一百年,剩下的一生。在任何这样的偏僻旅店里醉生梦死,他已经有了足够的钱,足够的生意,足够的人脉,这是再容易不过的事。在酒和烟雾的熏熏然里,岁月会过得又简单又快活,有什么不好呢?
但他忘不了。忘不了十七岁时初见,忘不了十八岁时的萤火虫,忘不了那夜漫天烟花。握住过月亮,那么他这一生也就再也忘不了自己曾经握住过一枚月亮。
张岩吐出一口鲜血,鲜血糊在他脸上,完全掩盖了他原本的样子,“嘿,季老板,我都这个样子了,还能骗你吗?我命都快没了,现在骗你,还有什么意义?”
季沉漪死死咬着牙,眼睛红得像要滴出血,“……你就是在骗我,你这个骗子。”
张岩惨笑一声,只剩下呼气的份,“唉,好好好,你爱信不信吧……你非要我说实话,我说了,你又不信,我还能怎么办?他人都死了,我朝哪儿去给你编一个下落出来?”
他顿了顿,留着一口气,索性一股脑全都倾吐而出,“季老板,我不是个好人,不过……不过我是真佩服他啊。我这辈子,潦倒过,强硬过,争取过,也为自己那一点点理想,出生入死过,现在落得这个下场,我倒没什么怨言,都是我咎由自取。我真佩服盛上尉啊……他到最后,都死得光明磊落,像个真正的人。他手腕上的红绳……”
季沉漪的脸色蓦地变了。
“是我亲手烧的。”张岩仅剩的那只还睁着的眼睛瞪着他,“你要真是不信,干脆给我个痛快吧。”
季沉漪没有再说话,连枪口缓缓垂了下去。
他没有开枪。
阿斐急了,胡乱擦了一把脸上的泪痕,冲上去乱七八糟地朝张岩一顿狠命踢打,“你这个疯子,说的什么疯话!谁死了?!你还敢在这里耍这些阴谋诡计……”
张岩闭着眼睛,任由她发泄,不知是装的还是真的晕过去了,毫无反应。
“干脆杀了这厮,反正他嘴里没有一句真话,我们再重新回湖城去找人,那边还有两个从当时的大帅府里出来的少将,或许能有头绪……”阿斐一面说,一面转过头看季沉漪。
后者低着头,脸上愣愣的,仿佛没听见她的话。
“喂,你……”
阿斐觉得不对劲,正准备上前,季沉漪的身体晃了晃,缓缓滑下去。
“医生呢!快叫医生来!”
阿斐大惊,这才发觉自己也腿软得站不住,被季沉漪的动作一带,和他齐齐地跪倒在地上,“醒醒……!”
季沉漪胸膛震动,轻咳两下,嘴角慢慢呕出一缕血丝。
他心里有大愁大悲,与这七年的痛苦一起,焚神竭魄,将他整个人都烧空了。
医生当然没来,这个时点,荒郊野外,哪有医生?幸好他们带的人马里有两个从前在乡下做赤脚郎中的,然而诊断了半天,又是烧烟又是灌土,说季沉漪是郁入肺腑,心神俱腐,是内伤,药石救不了根,只能靠自己慢慢修养。
他躺在二楼最里面的房间里,房里的电灯出了点问题,时亮时不亮,窗户半开着,仍然挥之不去一股浓浓的药味。阿斐轻手轻脚地,收拾好他的小小的行李箱,又把东西归置了一遍,给他端上新的药。
季沉漪高烧不退,大部分时候人都不清醒,小部分时候能张开眼睛,也只是疲惫地看一看她,又沉沉睡去。
她不敢惊动出太大声响,用脚尖踢开散落在地上的药盒,发现季沉漪在床上动了动,小声问,“把药吃了吧?”
季沉漪想摇头,但没有力气,只能虚弱地笑了笑,“放在那里吧,谢谢你。”
他整个人蜷在厚重的被褥里,显得很小,很瘦弱,轻飘飘的,一口气就能吹走。
“不行,快吃。”阿斐壮着胆子,假装生气了,“你上一碗药只吃了半碗,吐了半碗,这一碗必须喝完。”
季沉漪的目光游游弋弋,她便一下子又泄了气,压根不忍心说出任何苛责的话,“……算了,你要是喝不下去就不喝,不要勉强自己。”
季沉漪想挤出个笑容,仍然没有力气,“……阿斐,我刚刚梦到他了。”
阿斐心里打了个颤。
她现在最不愿意季沉漪讲的就是这件事。她宁可他突然性情大变,变得冷酷无情,恩将仇报,或者干脆神志不清,全忘了,把沪城、盛明烨、旧时旧事,全都忘得干干净净才好。
好过现在这样,把自己活成一座往事的坟。
“他说我可以忘了他。”季沉漪痴痴地,牵动嘴角,像是梦游的人在半睡半醒中,看到海市蜃楼,想拼命往那里走,噙住满眼又幸福,又悲伤的泪花,“……可是我忘不掉。”
他喃喃地重复道,“可是我忘不掉。”
他费尽心力,熬干心血,赌上他一无所有的一切,可那又如何,那又如何,跋涉的螳臂哪里挽得住滚滚巨轮碾过的悲歌。在世界的尾音里,每个人都是一个悲伤的终止符,汇杂在一起,最终在这庞大的洪流中合奏一出落幕的戏。
他躺在这间房子里,假装盛明烨讲过的那个未来就在不远处,可这个“不远处”像扯旗山的山顶,看着好近,走啊走,却永远走不到跟前去。
你就往前走。在梦里,盛明烨对他说,你不要回头。
有什么地方出错了对吗?他很想问,一定有吧,那么好的月光,那么好的人,怎么会走不到最好的那个结局。
一切就这样发生了。命运走上了这条路,这条路又选择了命运,一往无前,不再回头。
阿斐站在床头想,他是应当生在太平盛世,被很多很多爱供奉起来的珍宝。放错了时代,就只能被那双翻云覆雨手摔得粉碎。
季沉漪又呢喃了几句,她听不清楚,便接着迷迷糊糊地继续睡过去了。他们都是世纪的余灰。她叹气,风一吹,四处散开了,即使落地,也生不了根。
究竟什么才能证明爱的存在?是那碗冒着热气的馄饨,那双朝他伸出过的手,那颗隐没在夜色中的子弹,还是那条系在手腕上的红绳?它缠绕在手上,直到他呼出最后一口气,也没有取下来过。
但也就仅此而已了。红绳太细,太轻,承担不住两个人,再附上一整个磅礴的时代的重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