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七十章

  在闪着寒光的手铐拷上盛明烨的双手时,白承和谭宝禧又因为走大烟的生意大吵一架,一个赌气地躺倒在真皮沙发上,不吭声,只管闭着眼睛假装睡着,另一个掉了两滴眼泪,狠狠地推开门,冲进雪地里;杨海在前线的营地,咬着笔杆,准备写给母亲的信,炮弹落在距离他不远处的平方里;盛连山形销骨立,已经不成人形,很难有人能够再辨认出他是曾经叱咤黄浦风云的盛大帅,刚刚抽完一整盒福寿膏,满足而空虚地,搂着张素星沉沉睡去,在梦里满足地咂咂嘴;戚仁东从报纸上读到凤凰台爆炸的死伤消息,呆呆坐了一会儿,木着脸,开始将自己书架上戚仁东唱过的、宝贝的戏本戏词取下来,一页一页地,丢进燃得旺盛的炭盆里,然后开始嚎啕大哭起来。

  而在两千多里开外的长路上,季沉漪似有所感,一阵奇异的心头震动使他心神不宁。但他望出窗外,只有不停重复的、寒冷的冬夜,树木往后飞逝,道路荒芜,夜空之上,一轮毫无遮蔽的、巨大的圆月,无情而温柔地,照着这片苦难丛生的大地。

  他握着手上的红绳,不安道,“还有多久才到?”

  “没多远了,还得开上一天。”阿斐掏出地图,草草看一眼,又丢回脚下,“今晚在车上再将就一晚,明天到镇子上,换一辆车,换个司机,休整一下。”

  “不用修整,换了车和干粮,我可以立刻上路。”季沉漪答道,“要不你留着休息半天,我先走?”

  他内心焦急,但困在车上,除了往前、往前,无计可施,“我先把东西送到,就立刻掉头跟你汇合……我们早点回去。”

  阿斐神色复杂地瞅他一眼,没有做声。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季沉漪忧心忡忡的,“炸了凤凰台,害死了那么多人,盛微之虎视眈眈已久,不可能放过眼前这么大一个漏洞,必定不会善罢甘休。”

  阿斐顿了几秒,答道,“等到了麓城再说吧。”

  接下来的时间里,他们一心一意地赶路。季沉漪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又被车辆的颠簸惊醒。离沪城越远,路就越难走,好些公路上的砖石都被炸毁,不得不绕道至更弯曲的小径。季沉漪似乎做了很多梦,梦到从前,梦到见过的人,梦到盛明烨牵着他的手走在河边,梦到凤凰台,梦到一成不变、却已经被夷为平地的后院。他出了一身冷汗,太阳还没有从厚重的云层里升起来。

  一切都浸泡在冬夜的寒气与冷雾中。在山路上,偶有迎面交错的车远远驶来,车头灯光像两条银白的利刃,猛地刺出,晃得人睁不开眼,又在下一秒就隐没于黑暗。

  过一会儿下起了雨,紧接着又出太阳,开到镇上时,太阳也没了,积雪还未融化,几座不高的小楼露出黑黝黝的屋脊,像是灰白色大地上裸露出一道道未愈合的伤疤。

  仓促地吃了饭,他们不敢多做停留,快马加鞭地,又朝下一个目的地奔去。由于换了一辆略微宽敞的车,季沉漪得以舒展地将双腿在后座躺开,赶路太奔波,他的腿都水肿成以前的两倍大。

  新来的司机年轻,话稍稍多了些,“你们这么急着赶路,索性添点钱,走水路或者坐飞机嘛。”他热心道,“不是我说,虽然我是干这行的,可是你们要连着开一天一夜,也太累了。而且这陆路啊,你们是不知道,现在不好走,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撞上哪一方的军队的,危险得紧。”

  “水路和飞机都走不了。”阿斐说,“这也是下下之策。”

  “噢,你们是沪上那边儿来的吧?”司机答道,“我是听说了,那边的人可都想方设法地往外跑呢。唉,可是话又说回来,到底能跑到哪儿去啊?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去哪儿都是提心吊胆的……你们要往南去,依我看,也不是个好法子,那边刚……”

  “别说了!”阿斐疾言厉色,“师傅,我们去哪儿自然是有事情要做的。”

  司机见她发了脾气,不好继续再瞎聊天,缩了缩头,闭口不谈。

  外头冷,车里也不暖和,只是闷,但闷并不代表能产生热量。季沉漪的双脚冻得快丧失知觉,嘴唇却干得发渴。为了降低上厕所停顿的频率,他们只能尽量减少喝水的次数,饶是如此,原本隔日上午就能到达的地点,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到。

  “……到哪里了?”季沉漪已经是今天第三次问,“现在在哪个地界?”

  “快了。”阿斐每一次都这样耐心地回答他,“地图上离得不远了。”

  季沉漪对这边的路一窍不通,一眼望出去,只看得见四周都是山,嶙峋的,怪异的,突兀的,耸立在地平线上,看起来很近,可仿佛永远都走不到跟前去。

  “第三天了。”他说,“再算上回城的时间,恐怕还要耽误。”

  阿斐没有说话,或许她也不知道说什么,他们把所有东西都落在身后了,城市,故事,人,只为了拼命朝前奔去。

  这是仅剩的,能紧紧抓在手里的一点意义。

  季沉漪不再能毫无负担地在车上打盹,越到后来,时间每多流失一分,他的焦虑与恐惧就加重一分。他从座位底下摸出小行李箱,开始检查自己的东西,里面当然只有衣服,但重点并不在箱子里——他在箱壁上摩挲着,娴熟地找到夹层隐蔽的暗扣,打开,里面露出小巧的手枪与弹夹。他仔仔细细地确认着每一把武器地状态,大小,数量,一遍过去,时间并没有消失多少,又一遍,车只是毫无变化地朝前,看起来没有任何进展。

  他叹了口气,又把东西装好,全部放回去,在心底祈祷能开快一点,再快一点。

  到了下午,他们上了一条稍微平整的大道,路顺畅了很多,路旁的商铺也逐渐多起来。季沉漪下车去买了两包糕点,他听不懂小贩讲的方言,连比带划,鸡同鸭讲,回到车上才发现咸味买成了甜味。

  “我真的吃不惯……”他皱着眉头,“山城东边怎么全都变成这种话了?明明之前隔了没多远,我都还听得懂一大半呢。阿斐,还是你拿去吃吧,别浪费。”

  阿斐沉默着,拿过糕点去,塞了一大块在自己嘴里。司机侧过头,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们俩一眼,但一触即阿斐略带危险的眼神,又把话吞了回去,一言不发地专心开车。

  寒冬,又是在大年节里,一大片一大片广阔无垠的麦田刈得光秃秃,一垛一垛,整齐地垒在田坎边上,有几堆上面还贴着倒了的福字,看上去很是喜庆。

  距离约定好的时间又过了小半天,季沉漪连晚饭也吃不下了,只觉得喉咙里有什么东西凝固,噎住,咽不进去,吐不出来,饭馆里的热腾腾白雾扑到他脸上,这些雾气都收束成一缕一缕,淡蓝色细丝,紧紧地缠在他身上、脸上,让他透不过气。

  阿斐叽里呱啦和店员说了几句,换回三碗加了鸡腿的饭。那鸡腿酱汁不知道是什么做的,吃上去又酸又甜,腻得倒牙。季沉漪本就没有胃口,更是捂着脸,啃到一半,“……有辣椒吗?”

  “没有。”阿斐飞快地说,同时递给他一个“赶紧吃完上车别废话”的眼神。店员倒是很和善,听到他的抱怨,给他端来一碟子磨好的花椒粉,拿半生不熟的官话说道,“先生不是本地人吧?哈哈,吃不惯是正常的,好多外地人都吃不惯这边的口味。您担待。”

  季沉漪对他挤出一个似是而非的笑容,鉴于他的样子看起来风尘仆仆、十足疲惫,谁也没法指摘这笑容里的干涩。店员摸了摸后脑勺,咧开嘴,随口搭话道,“您请好。诶,您在咱们这儿都受不了,到了广府那不是更受不惯啊?哈哈。”

  阿斐脸色一变,顿住动作。

  “广府?”季沉漪疑惑,“我们不去广府啊。我们是要绕过山城,往麓城那边去,就是西南腹地一带。”

  店员也愣住了,“先生,您可别瞎开玩笑,这都离开山城好几百里地了,哪会是一个方向?这明明是通往广府口岸的路哇,这两年,出海的、往南边做贸易的,都走我们这儿过呢。”

  季沉漪傻在原地。阿斐心虚地低着头,不敢看他,差点把头埋进碗底。

  过了好一会儿,他突然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发疯般地跑回车上,开始在行李箱里面翻找起来。

  那是阿斐在出城时和一路经过哨卡时递出去的证件。他当时心急如焚,扫了两眼,只觉得眼熟,并没有多想,以为这些东西看上去差不多,都是一个模子印出来的。他在小小的车上翻箱倒柜,阿斐把东西都藏在座位下面,也几乎不拿出来——为什么?为什么怕他看到?为什么吞吞吐吐?在瞒着他什么?

  他双手发抖,双眼发谎,地图,地图上一个字都没有,是毛笔画的,画得歪歪扭扭,像是某个小孩子的信手涂鸦——地图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过路证明,通行证,身份证件,盖着沪城门口的红戳——他看清楚了。

  他看清楚了,那叠压在最下面,饱含着某种深意和神秘的证件上,写着同一个名字:季丰。

  是他给盛明烨的生日礼物。现在,盛明烨又把它们原封不动地悄悄放回了他身上。

  这意味着什么?

  他跪在地上,不敢想,不愿想,大脑一片空白,世界天旋地转。

  阿斐慢慢走到他身后,看着他肩膀抖动,浑身发颤,却一句话都说不出。

  淡蓝色的,淡蓝色的雾气包裹住他,他无法呼吸,一点点,蔓延上来,从头到脚,把他吞噬了。

  有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好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对他说,你错了,一切都错了,一切都结束了。

  然后声音散去,取而代之的是阿斐犹犹豫豫又担忧的问话,“……你还好吗?”

  不好。他想,再也不会好了。

  “一开始就没有什么城外的营,没有什么印章要送,是不是?”他低着头,问阿斐。

  “对。”阿斐见瞒不住了,索性承认道,“两个月前就撤营了,大家都逃命,谁还认盛连山的劳什子印章?可是……可是盛大哥说,只有这样,你才会心甘情愿地离开沪城。他说三天……最多三天,你肯定会发现,让我能带你走多远就走多远。”

  她攥住拳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肯定在想现在就甩开我,立刻回沪城去……不可能的。我答应过盛大哥,只要能让你离开,一定会保你周全。沪城已经戒严了,你不可能再回去。”

  他站在那里,只觉得一片茫然,那一瞬间他眼盲,耳鸣,五感丧失,不知所措,接着一种万箭穿心的痛苦在体内无声无息又滚烫地蔓延开来。

  阿斐又等了一会儿,走近一点。她这才看清楚季沉漪的眼角挂着一滴泪痕。

  “他不会再回来了,是不是?”

  她听见他极轻地、哽咽着问道,“他计划的并不是如何对付寇人,而是……如何送我走。”

  他并不需要阿斐的回答。

  他只是太痛了,所以已经不能再流出泪来。

  “……他不会再回来了。”季沉漪喃喃地,对自己说。

  爱很公平,她只给每个人一生一次的机会,去看到她的真面目,愤怒,污秽,肮脏,热烈,面目可憎,心神激荡,燃尽身心,恨不得与她一道融为灰烬。

  这是爱真正的样子。每个人,一生一次,这样去忘记其余一切,奋不顾身地爱。

  然后她就会消失,死去,抽离,徒然地,留下一具焚烧过后的躯壳。

  还怎么能再去拥抱别人呢?在经历过这样激烈的爱以后。

  那天夜色下,花园里,月光如水,盛明烨握住他的手,扣下板机,子弹呼啸略过耳旁。

  他的余生都已经在那一枪的后坐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