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六十九章

  “我不知道。”盛明烨轻松地笑着,“我昨晚并不在那里。”

  他面前摆着八碗八碟,片得晶莹的鱼片错成花瓣形状,三弦声淡淡的,溪水一样流泻。

  “巧了,盛上尉到过凤凰台以后,那地方莫名其妙就被炸上了天,这世上真的会有这么巧的事情?”盛微之皮笑肉不笑的,因为恼火,他的面容在跃动的烛光下拧出一层由于过于虚假而显得可怖的笑意。

  “大少爷不是也一样吗?”盛明烨一动不动,静静坐在软垫上;商会里和食餐馆讲究席地而坐,他双膝并拢,双手放在膝上,“明明是大少爷自己下的帖子,为何无故缺席了?您不在,我自然也没有理由留下,就回家睡觉了。”

  “行啊,盛上尉有几分手段,不愧是这么多年,我父亲最宠信的手下。”盛微之在“我父亲”三个字上加了重音,一如既往地,强调自己身份,“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后搞的那些小把戏……你竟然敢在田中大将的眼皮底下挑起事端、炸死那么多人,是不是存心想要和商会翻脸?你这么胆大妄为——是全然不在乎自己的性命?连你那位季老板,你也不替他考虑考虑了吗?”

  “季老板?”盛明烨静静转动眼珠,在灯光下,他的瞳孔似乎有一种透明的错觉,“哪个季老板?”

  盛微之蓦地站起身。

  “噢,凤凰台那个,唱旦角儿的。”盛明烨扬了扬头,话语好像落入一个黑洞,在里面反复回转,弹击,“——他不是死在昨晚那场爆炸里了吗?”

  “——不可能!”盛微之嘴角抽动,如同要用自己的目光一点一点把他碾碎,“你都敢为了他明目张胆地挑衅皇军大人了,怎么舍得炸死他?!他肯定还活着——还在城里——”

  盛明烨深黑色的眼睛缓缓眨了眨,那里面流露出一些冰冷的、幽沉的暗涌,使他的表情变得更加高深莫测,“大少爷,昨晚三位少佐也去了,他们都是下半场开场以后才离开的,然后——就发生了意外。众目睽睽,季老板当时可就在台上唱得热火朝天呢,您是要质疑少佐大人们的话吗?”

  盛微之脸色涨得通红,不怒反笑道,“好,好,盛明烨,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抱歉。”盛明烨说,“我现在不喝酒了。”

  木门被人推开,一片木屐敲击在地板上的细碎响动,紧接着有人走进来,一个,又一个,除了带头的张岩,盛明烨都没见过。

  “大少爷。”张岩笑眯眯的,朝盛微之说,“不如让我来和盛上尉谈一谈吧?听说上尉到商会做客,田中大将很重视,让我们务必要招待好,让盛上尉务必要——宾至如归。”

  盛微之心有不甘,但张岩抬出田中的名字,不得不退到一旁,瞪着两人,“——张秘书和盛上尉相交多年,自然是比我要强得多的。”

  张岩满脸和善,将盘子推到盛明烨面前。“明烨啊,来,吃,新鲜的,名厨操刀,味道不错,全沪城大概就只有这里能吃到。”

  盛明烨只是微笑,并不动筷,“素闻吃河豚得靠运气,运气好,能饱尝美馔,运气不好,一命呜呼。我运气向来不怎么好,就不试了。”

  张岩便自顾自的,夹起一箸鱼肉,送入口中,细细咀嚼,连连点头,“美味,美味……明烨,这么好的机会,你不尝尝,真是可惜了。”

  他等一口肉吃完,喝了口洒满菊花瓣的清酒润喉,慢慢道,“这世界上其他的事情也一样。想要尝到好东西,就得冒点风险……不试试看,哪会知道后果是好是坏?”

  “就怕冒了风险,结果却毒发身亡。”盛明烨答道,“我不逞口腹之欲,又何必多承担这一份风险?”

  “有时候不是你想不想,而是你不得不。”张岩放下筷子,直视着他,“我知道你是聪明人,不和你兜圈子。明烨,田中大将对你很看重,如果你愿意与宪兵部合作,我可以保证,你手下的人不仅会毫发无损,并且华北一片,多拨给你三分之二的人……”

  “张岩!”盛微之闻言,勃然大怒,“不是说好了华北华南都由我接手?你算什么东西,说给他就给他?他不过是一个——一个替身,我的替身,我才是盛连山真正的儿子!”

  张岩不火不恼,一派心平气和,温言细语地对他说道,“大少爷,这是田中大将的安排,我一个小人物,哪里做得了主呢?您要是有顾虑,大可以自己去找大将本人商量。”

  “你这是什么态度,敢这样和我说话?!”盛微之抽动着脸颊,冷笑,“要不是之前我竭力朝商会引荐你,你以为你现在能坐在这里?!”

  “大少爷恩情在先,自然是不敢忘。”张岩说,“大少爷从小在东洋长大,受商会抚养,和商会之间情谊深厚,我岂能妄言?如今只是时局当前,我也是遵照田中大将的命令罢了。”

  言下之意,盛微之虽然是由寇人养大,但在沪城,他不过是盛连山多年抛弃在外的孩子,远远不如深耕于沪城军队中的盛明烨那么重要。

  盛微之一拳头砸向桌面,杯子碟子,被他砸得咣当腾空。

  但他无计可施,张岩说的的确是事实,只能咬碎了牙齿往肚子里吞。

  盛明烨看着他们你来我往,觉得又好笑,又疲惫,又厌倦,说来说去,还是为了权力二字。

  张岩察觉到了他的嘲讽,又把头转回来,“唉,让你看笑话了。明烨啊,你意下如何?总之,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的办法,你看,不费一枪一卒,皆大欢喜,否则……让底下的人白白枉死,我也于心不忍呐。那么多人,都是活生生的命哟。”

  他眼镜后面的小眼睛一眨一眨,说得十分真诚,“当年盛大帅进城时,你就是这么说服我的,我觉得你说的有道理,所以才到大帅府做事。基于这一点,你也得将我这几句话听进去。”

  “只要你答应,别的不说,你至少能保住现在有的一切。”张岩殷殷劝道,“别人想投诚,都还没有门路呢,明烨,你可别当傻子,乱世乱世,蝼蚁尚且偷生,何况是人?”

  盛明烨五味杂陈,“当年我去劝你……确实没想到会有这一天。”

  见他回了话,张岩已有七成把握,正准备露出一个满意的微笑。

  “张秘书,我一直很敬重你,所以这些年我也没有再问过你,还记不记得那句话?”

  盛明烨抬起眼睛,他的目光里像是有一些东西,可张岩仔细望去,却又空空如也,仿佛是旧日的影子,破碎在这间并不大的和室中。

  “‘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低低念出这八个字,看着它们像八个石子一样,击碎了张岩脸上微笑着的面具,五官像湖,因为这句不期然的话泛起了扭曲的、痛苦的涟漪,涟漪中心,也许是一九二二年站在人群中央,振臂一呼的自己。

  盛明烨明白,这是因为张岩已经在黑暗里呆的太久,几乎快要将他自己都骗过去了;他已经无法再承受,任何光明的重量。

  只会觉得刺眼,尤其是当那束光芒来自于曾经的自己。

  “蝼蚁尚且偷生。”盛明烨轻飘飘地说,“……可我是人。”

  张岩瞬间脸色煞白。

  就在所有人都怔住的这个空当,盛明烨动手了。

  盛微之百无聊赖,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在一旁研究筷子上的花纹,他半支棱着耳朵,听到盛明烨和张岩在桌子那头嘀嘀咕咕说着什么,不过声音太小,听不清楚。他本就看不上张岩,三姓家奴、墙头反跳,全靠着拍马屁和会说一套谄媚好听的话才上位,想着一会儿怎么着都得去田中面前告他一状,白的都要给他说成黑的,又想着如何去把季沉漪抓回来,好让盛明烨在他面前服软,或者干脆今晚就去小公馆,再拿如今已经行尸走肉的盛连山出出气……盛明烨的刀就是在这个时候架上他的脖子的。

  他抽刀的动作那么快,只是一瞬间。他身上本该没有武器,进门的时候,已经经过好一轮搜查,配枪、匕首、一盒子弹,全都留在门外。但他永远有最后一把,最后一把薄如蝉翼、锋利无比的软刃,藏在身上的某个地方,如同身体的一部分。

  谁都没看清他是如何从桌前一滚而起、又迅速扭倒盛微之、将他放倒在地——也许张岩看见了,但那八个字像子弹一样,暂时让他失去了开口的能力,他就静静地盘腿坐着,直到三秒钟后,盛明烨用膝盖压在盛微之的脊背上,刀贴着后者的大动脉,因为不断的、剧烈的挣扎,已经出现一道道细小的血痕。

  “——你们干什么吃的!”盛微之惊恐大叫,“快点——快来人——!”

  盛明烨的膝盖重重一压,盛微之吃痛地哀呼一声,脸朝下,狠狠撞进地面,说不出话,只得粗重地、含糊不清地喘着气。

  变故吸引来门外人的注意。脚步声在走廊上接二连三响起,门被人粗暴一脚踹开,盛明烨不用看便知道,此时一定有五六只上好膛的枪,黑洞洞地对准自己的后脑。

  “明烨,快收手,不要铸成大错!”张岩终于回过神,板着脸,试图威胁他道,“宪兵部的条件已然十分优越,如果你愿意……”

  盛明烨摇摇头,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愿意。”

  “——你以为你这样就能逃得出去吗?!”张岩猛地推开桌子,上面精心布置的华美菜肴顷刻间就散落满地,碎玻璃噼里啪啦,像一个又一个幻象、美梦、泡沫,渐次破裂的声响。

  “实话告诉你吧,今天来之前宪兵部那边已经下了令,要么,你乖乖跟我们合作,大家相安无事,要么,你就不可能站着走出这个房间——盛微之只是拿来糊弄盛连山和他那些旧家臣的一张牌而已,现在他已经没什么用了,就算你挟持他,也不可能放你走。”张岩双目通红,冲他低吼道,“明烨,我已经给你唯一一条能走的路,你怎么还执迷不悟?”

  盛明烨听着他的话,缓缓笑了,“——我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自己还能全身而退。”

  他说着,不知为何,突然若有所失,望着西南方,对空气朗声道,“大帅,你对我有恩有仇,两难算清,不过今日我亲手了结这一切的根源,这一世,恩仇相抵,咱们清账了。”

  盛明烨想起多年前,在灵隐寺求的那只签。当时盛连山问他信不信命,那时他心底隐隐约约是有些不屑的。

  “我命由我不由天。”

  可现在才知道,世事与时事是真的,万般皆是命,半点不由人。

  很久以后张岩才反应过来,他看的是大帅府的方向。

  但眼下,张岩已经猜到了他要做什么——盛明烨手起刀落,毫不留情地划开了盛微之的脖子。

  血,血,一道血柱冲天而起,盛微之瞪大了双眼,但他已经发不出任何声音,只能徒劳地张大嘴巴,一动一动,血液迅速涌进他的气管,使他微弱地咳嗽着,像条被人割断了喉管的鱼。

  “——别开枪!”张岩只来得及大喊,往前踉跄两步,又退回,“……别开枪,这还是田中大将要的人,得留他一条命,不然这房间里的人,都没法子交待。”

  血,血。

  血溅了盛明烨一头一脸,他安静地单腿跪着,一只膝盖还死死抵在盛微之余温犹存的尸体上。他是白衬衫,黑头发,以及脸颊,全都溅满血,暗红,艳红,鲜红,妖冶,在金色的、温和的灯光下,好像一出古希腊悲剧里的雕像。

  “逮捕我吧。”他由衷地笑了,“你们这些屠夫。”

  他面对着夜幕下的沪城,视野内天灯夜上,穹阔星繁。扑面壮啸的风声越过三万三千座山头翻海越岭而来,将往事一一吹拂荡尽,只剩前路,踏上去,他想,只能一往无前,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