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四十九章

  许是奔波多日,骤然放松,季沉漪竟然断断续续地在床上睡了好几天。他闲着无事做,刚开始还有盛明烨在一旁陪他插科打诨,聊天聊地,换药吃药都不觉得苦,但盛明烨事情太多,不过三四天便出院去,只有要来重新包扎时才能见到,他便又渐渐地无聊起来,

  好在还有阿宝来探望他。

  这位艳光四射百乐门红人,连到医院都打扮得如此引人注目,头发烫得蓬蓬的,鬓角发丝弯弯,系着蝴蝶样式的丝带;一身茜色衫袖,一走进来,满墙壁的圣母圣子都被她照亮,没见过这富贵逼人东方美,从云端齐齐侧目,望住她。

  阿宝不客气。她在哪儿都不客气,一屁股做到床边上,打发季沉漪给她倒茶,“渴死我了……这天气,都快入秋了,怎么还这么热?”

  被她这么一说,季沉漪才后知后觉。

  夏天居然已经悄悄过完。

  像夜空中萤火虫,那么炫目,那么眼花缭乱,可一个晃神,就四散飞舞,消失不见。

  “还想着去游泳。”季沉漪不无遗憾道,“都快到秋天了。”

  “可别,你没听今年江里又淹死好几个?”谭宝禧心有余悸,“就是贪凉,仗着自己水性好,结果一下去就没起来。”

  “那也不该像我一样,大半个月都躺在床上。”

  季沉漪沮丧,“大好时光,白白浪费掉。”

  阿宝斜他一眼,“你得了便宜还卖乖呢,外头人人都忙着奔命,就你清闲,还敢说这种话,要让别人听到啊,还不知道怎么骂你呢。”

  季沉漪叹气,“我这次去山城,路上好多荒废的村镇,一整个村子一个人都没有,全都逃难逃走了。”

  阿宝出了一会儿神,“你这次又是怎么伤到的?”

  季沉漪便把前因后果,如何去小龚家、如何对付追杀的人、如何被阿斐救下,一五一十告诉她。

  “我就说那姓盛的不是好东西!”阿宝愤愤不平,“让你去当饵,引背后的人上钩,他自己不是运筹帷幄吗,怎么还让你受伤了?!”

  季沉漪有些尴尬道,“是我不小心……原本时间刚刚好,是出了点意外,没料到……”

  “闭嘴吧你。”阿宝面无表情打断他,“我看你现在整个人都被他灌了迷魂汤了,把你卖了还替他数钱呢!”

  季沉漪被她骂得讪讪的,不说话了。

  阿宝还不解气,继续说道,“你自己算算看,自从认识他以来,你这医院都进了两回了,一身的伤,以前哪次是伤得这么严重的?”

  她抬起手,一戳他的肩膀。

  “哎呀——”季沉漪疼得一激灵,连连往后躲,“还没好全呢,你轻点儿。”

  “你还知道疼呢。”阿宝没好气,“看吧,他总让你受伤,你还护着他。”

  “白少这两天不在城里?”季沉漪委委屈屈,转移话题,“你怎么三天两头来看我?之前养病,都没见你来这么勤。”

  他不提还好,一提便触爆地雷,“怎么,嫌我烦了?他在不在城里,跟我有什么关系?难道他成了我老板,连我每天去哪里都要受他的管?”

  “……你们吵架了?”

  “我哪敢。”阿宝冷笑,“他可是我的衣食父母,我见到他,当然只有笑脸相迎的份。”

  季沉漪瞧出端倪,劝她,“阿宝姐,白少对你挺真心的,你上次不是还说,要是这辈子真能上岸,他也是你头一份选择吗?”

  “……真心,真心能值几个钱呢?”阿宝愣了片刻,说道,“还没有我项链上的钻石值钱。”

  她望着窗户上,彩色玻璃拼接复杂图案,出神,“人这一辈子,就是在苦海里面游啊游,要说哪天死了,断气了,才是真正上岸了。”

  “白少到底做什么了?”季沉漪皱眉,“讲这些话,不像你。”

  阿宝收回目光,淡淡道,“他前天从西边回来,带了四箱金子。”

  “还有呢?”

  “……还有四箱福寿膏。”阿宝恨恨道,“他说过不碰这东西的!是洋人给的,叫他帮忙送到城外。他要赚钱,要做生意,我懂,但他要和这些恶心的东西打交道——”

  她想起十个小时前,白承面对她,只是无可奈何,“阿宝,这世界上的事,不是每一件都有得选。我也有没办法的——”

  “那也可以拒绝。”

  “我没得选!”他猛然道,“你要我和那些懦夫一样,携家带口地逃命去?以后半辈子就靠手里一点积蓄,躲在哪个异乡的夹缝里,靠别人的眼色和施舍过活,苦苦地苟且偷生?”

  “我不想看到你哪天被万人唾弃,横死街头。”阿宝据理力争。

  “现在不搭上线,不只是以后没好日子过,之前的一切,全部都吐出来。”白承目光阴狠,像一只兽,“我不想全毁在这些人受伤。”

  他看着她,放柔了语气,“阿宝,我们不是说过?我们这样的人,既然要活,就要活得漂亮,活得轰轰烈烈。哪怕死,也漂亮地死。”

  “……你知不知道我想要的到底是什么?”阿宝失神,被他哄在怀里。

  “你呢,你知不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白承对着她一张桃红娇软妩媚脸庞,叹息,双手捧住她的脸颊,“你想要的,我都给你,我会给你最好的一切,阿宝,我要你被万人称羡,永永远远,没有烦恼。”

  “——那你要离开他?”季沉漪观察她的神色,“你舍得?”

  “一个男人,有什么舍不得!”阿宝咬牙,内心酸甜苦辣,滋味难辨,“等明年,明年我就走。”

  到傍晚,季沉漪在花园里散步,黄昏时分,太阳将落未落,最是宜人。他的伤口结了痂,再脱落,长出新的皮肉。

  世间事物,死亡之后又入轮回,大抵都是这样的过程。

  他正想着阿宝今天的话,一路碰上医生护士,一一打招呼过去,身后传来一阵自行车铃,叮叮当当,一连串清脆响动。

  他转过头去一看,竟然是盛明烨,穿了一身轻便的骑行装,全无避让,径直朝他撞来。

  “慢点慢点!”季沉漪连忙闪开,“要撞上了!”

  盛明烨不言语,成心逗着他玩,慢慢骑着车,追着他在花园里左奔右奔。季沉漪笑得不行,心中畅快,跑得肋下生风,哈哈哈地,上气不接下气。

  盛明烨见他开心,又怕跑得太凶,牵扯到他伤口,逐渐减下速度,一只脚支在地上刹住车,“好了,当心摔跤。”

  季沉漪气喘吁吁,歇口气,走回来,面上还残留笑意,在夕阳下,汗珠闪闪发着亮,“今天骑车来?”

  “刚才去学堂找大小姐,看到路上好多学生都骑车,就想试试。”他说,沪城大学堂外的小路,杨柳垂枝,虽不是春天夏天了,但是气候仍很好,风也轻柔,一水的穿白领结黑裙子或黑裤子的学生,呼朋引伴地,骑在晚风里,辫子或刘海活泼泼地扬起在半空中,很是青春靓丽,一道风景线。

  “你说,要是我们也是其中两个呢?”季沉漪突发奇想,“也许世界上有另外一座沪城,里面没有季老板,没有盛长官,只有两个学生,每天一同骑车,上学放学,慢慢地活,慢慢地过。”

  这世上无数故事发生,也许真有另外说不准的可能。

  另一种全然不同的,平平淡淡的故事。

  季沉漪说罢,站到他身边,已经夺了他的车把,把腿往车座上一伸,耀武扬威道,“让我试试——不过要是那样的话你就惨啦,每天都得跟在我身后骑,我可是芦月桥脚踏车之王,连阿宝姐都比不过我!”

  他有心炫耀,车轮蹬得飞快,左摇右摆的,在盛明烨身旁冲来冲去,来回绕圈。紧接着,又大着胆子,丢开把手,双臂大大张开,半站在车架上,迎着风,迎着暖橘色的夕照,呼啸着,笑声朗朗,伴随清脆车铃声,叮当叮当响,笔直地奔向盛明烨。

  盛明烨站在原地,并不闪开,看他像一只快乐的小鸟,扑棱毛茸茸翅膀,天真单纯,冲撞到自己心上。

  季沉漪一个急刹车,稳稳当当,将将好在他面前一步之遥处停好。他们对视着笑开,季沉漪正想说话,见到劳伦夫人急急地,颠着药箱跑来,吓得连忙把车一放,躲到盛明烨身后,悄悄对他说,“要是她等会儿骂我,你得帮我顶着!”

  盛明烨哭笑不得,接住车把,停放好了,“你的伤都不碍事了,运动一下,有好处,有助于肌肉恢复。放心,我跟她好好说,不会骂你的。”

  季沉漪松口气,可是劳伦夫人出乎他意料,既没有抱怨他不好好在房间里待着,也没有抱怨他乱跑乱动,反而眼含怜惜,口吻悲悯,一脸担忧地看向他,“季朋友,找到了,你在这里。”

  “有……有事吗?”季沉漪疑问道。

  劳伦夫人沉默片刻,说,“你需要过来一下。”

  “去哪里?有人找我?还是要换药了?”季沉漪从盛明烨身后探出头。

  “哦,我可怜的孩子,你还这么年轻,愿上帝保佑你。”劳伦夫人从鼻腔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气,“你的母亲……她的状况不好了。”

  黄大姑在圣诺玛医院里算是个特殊的存在,她住在疗养这一面,但不像这里的大部分病人会大哭大闹,突然暴躁地骂人伤人或干出一些十分出格的事情,绝大多数时候,她都安安静静地呆在自己的房间附近种花摘花,对着一些碎布头缝缝补补,等一个永远不会回来的、她脑海中的儿子。

  二月的时候,她忘了怎么用筷子吃饭,三月,忘记怎么梳头,四月五月,忘记自己的身份、名字、来历、住处,六月,大部分词汇都忘记了。

  记忆是个沙漏,逐步筛选掉她人生一步步走过的痕迹,只留下最重要的哪些部分。

  再然后,那些重要的东西都逐渐一点一滴地流逝了。

  “姆妈。”季沉漪半跪在她的床头,轻轻叫她。

  她躺在床上,他才陡然地发现她那么瘦,那么小,陷进被子里,几乎认不出来,

  她其实并不老,季沉漪想,好像前几年还是风风火火的样子,会在脸上擦白白香香的雪花膏,骂他练工不认真,在灯下给他缝衣服。

  怎么一转眼,她就成了病床上那个样子?

  老和病,是最残酷无情两名凌迟者,不管多么强势、坚硬的人,在它们摧枯拉朽的力量面前,都一点一点地委顿下去。

  她的眼睛似睁非睁,喉咙里含糊不清,发出咕咕的声音。眼白一轮,环视一圈周围的人,谁也不认得,她连自己都不认得了。嘴巴一动一动,仿佛想要说话,然而她连如何说话都忘了。

  在她生命最后的时限里,她就这样渐渐地、没有底线地忘记下去,以忘记的形式存在着,终于走到油尽灯熄。

  “姆妈,是我,我是平平。”

  季沉漪拿她冰凉的手贴住自己的脸。奇怪,他以为自己会哭,会想起无数曾经的点滴往事,但真正到了这个时刻,他反而一片茫然,什么都想不到。

  她的手冰凉凉,一点热气都没有,苍老的皮肤贴着季沉漪年轻的脸颊,生命与死亡,最初也像这般亲密地紧贴在一起。她是典型的旧时代女人,逆来顺受,不言不语承受,一切落在她身上好或不好的安排;又仍忍不住,心里生出一股气,想要他出头,想要挺直脊柱,扬眉地活着。

  她的一辈子就在这样别扭的、与自己较劲中过去。

  一只手朝她身上按了按,检查一番那些季沉漪说不出名字的仪器与读数,低低交谈几句,沉默着,将白布盖到她脸上。

  又一只手落到他肩上,季沉漪茫然抬头,看到盛明烨,一动不动地望着他。

  他想说自己其实还好,没事,但说不出来,只知道呆呆地,跪坐在那里,直到人们有序地进来,有条不紊地撤下她身上的管子,替她清理,梳妆,叠好被褥,将她推去另一个房间。

  盛明烨抱起他,将他揽到教堂里。按圣诺玛医院传统,今晚教堂将会为黄大姑点一整晚蜡烛,直到第二日清晨,她在圣子圣灵的祝祷下永祥安宁,永登彼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