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哟，我说你这小子，怎么这么倔呢？”
北爷是山城人，长一张面白无须人畜无害的脸，语调总是隔着两三个词就夹杂一句山城腔，显得很年轻，不撑岁数。但稍有见识的人都知道他在洪记两把砍刀一路开出尸山血海的故事，不论是从年龄还是资历，他摆摆老人的架子，是没有人敢置喙的。
洪八跪在一旁，大气不敢喘一口，心一横，又磕了一个响头，“北爷，您大人有大量……”
“免了免了。”北爷手一挥，朝太师椅上一坐，“你也不是刚拜进门的青头小伙，该懂什么是规矩。这事儿是我能说了算的吗？”
他整整衣领，掸掸裤腿上的灰，“洪八小子，我是看你一直都有分寸，又会做人，才派这个活儿给你。你可别故意为难我，断送了昔日的情分。”
洪八是洪记一个小堂口香主捡回去的孤儿，一共九个孩子，他排老八。那时洪上将掌着华南半壁江山，盛大帅还在西北大戈壁顶着寒风和另外两大军阀打来打去，成天不是吃沙子就是淋冰雹。洪记在沪城借着洪将军的名头混得风生水起，最风光的时候，只要挂出万里一点红的牌子，连差佬和警车经过都要客客气气地下来问好，年头年末上供的金条从街口摆到街尾，比保治局门口的彩灯更晃人眼。洪八很是怀恋曾经的威武日子，当洪记的小弟即使上不了大台席，在桌子下面都能分到一杯羹，不知有多滋润。后来日月骤变，青帮上位，不少人赏识他一颗孤胆、两肋义气，要招揽他入麾下，洪八全都拒绝了。“烧过洪记的黄纸、拜过万世堂的佛像，要是敢背叛兄弟们，佛祖爷爷都要罚我出门被车撞，横死街头无人收尸。”
北爷惦他这份忠心耿耿，在帮会不景气的日子里也时不时点拨几分，周济他生活。
洪八不吭声了，他长得五大三粗，此时愁眉苦脸的，看上去像一只皮肉聋耷下来、皱缩在一起的黑熊。
北爷从鼻孔里哼了一声，抬高音量，“姓季的小子，你肯不肯开口了？”
季沉漪咬着牙，吞下一口血水，“真的……真的没找着人。”
北爷弯下腰，凑上去，一只手勾起他下颌，仔仔细细地用目光逡巡过他脸上新鲜出现的伤口和淤青，惋惜地“啧啧”两下，“多好一张脸蛋，可惜，真可惜。再这么打下去，恐怕你就得毁容咯。”
他复又直起身体，太师椅是底下人月前新进上来的，上好的陈金红木，他一挪一动，椅子敦厚地驻守原地，连一丝声响都没有发出。
但季沉漪不是椅子。就算是，他估计也是最脆弱的那种劈花了芯的木头，没用上几天就会被丢到火堆旁边当柴烧。因此当那些拳脚再次雨点一般落到他身上时，他还是没忍住，走漏一声闷痛的呼声。
“你这是何苦呢。”北爷长长地深吸口气，“干任何事情都得讲道义，季小子，可不是我针对你，而是规矩，规矩不能坏。解决你这么个小人物，不是多困难的事儿。可是规矩一旦坏了，就得带累许许多多的人。”
“不……不关别人的事。洪大哥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季沉漪艰难地侧过脸，他刚刚挨了在脸颊上的一拳，要不是躲得快，他的鼻子今天就算是交代在这儿了。右边那个马仔可能有洪八和他两个人加起来那么重，并且一点儿也不手下留情，他在心里骂了句脏话，枉费他之前几次来这儿都还给这家伙打过招呼，这世道可真是，世风日下，世风日下。
他趁着大个子喘口气的功夫抓紧时间享受了几秒远离疼痛的松懈，“都是……都是我的错，我太大意，到地方的时候人去楼空，没踪迹了。”
洪八哀叫一声，不知道是为他现在的惨样还是他漏洞百出的谎话。
“你可真是……冥顽不灵。”北爷连连摇头，“你当我是聋子、瞎子、三岁小孩子？就算我是，陈老爷家财万贯，必然会有自己的消息。你现在闹这么一出，就是在砸我北爷的招牌、当着大家打我的脸，一口吐沫一个钉，洪记几十年的名声，岂可毁在你一个外道小子的手里。”
“接着打。”他冷冷道。
于是季沉漪下一句完整的话就支离破碎在肚子里了。紧接着的殴打主要落在背部和四肢，他蜷在地上，试图护住头脸，嘴里全是血的腥甜味道，铁锈气息直往鼻腔中蹿。有液体在脸上滑动，不知道是血还是泪。他被这些液体呛得咳嗽，咳到最后，呕吐感随之而来，但吐出来的不过是更多的血罢了。那些马仔都是精挑细选出打人的一把好手，半辈子每天只顾着研究如何更好更痛地打人，这东西也算是门手艺活，有讲究，打断三根骨头还是五根，或是打得皮开肉绽又全然不伤脏器，可不是普通人能轻易搞定的。
“还是不说？”
他没空回答，所有力气都用在抵抗一波接一波的疼痛去了，只来得及微微摇了摇头。
“继续。”
打手门似乎早就习惯这种工作——总有不听话的人需要惩罚，而更多的人需要被警示。他们连看都不用看，拳头就像有眼睛一样往季沉漪最痛的地方招呼。他应当是晕过去了一小会儿，因为他明明记得洪八之前是跪在北爷的脚边的，睁眼恢复意识后却见他站了起来，情绪很激动，手舞足蹈地在对北爷说些什么。然而季沉漪一句都没听清楚，他耳朵里嗡嗡的，仿佛浸在水里，一切声音都变得很远，除了自己的喘息和闷哼。
我该不会是要聋了吧。他模模糊糊地想，这可糟了。他难受得要命，其中最难受的其实并不是肉体所承受的疼痛，毕竟累积到了一定程度，大脑就会变得麻木；而是紧随其后的疲惫和冷。他又困又倦，眼睛被血糊得张不太开，只能隐隐约约看见洪八被两个小弟架了出去，大抵是因为太聒噪，北爷懒得再听。他的脑袋一阵阵地发紧发胀，好处是痛得不那么明显了，坏处也显而易见，他可能是被打成脑震荡，或者脑出血——运气好的话，修养个十天半个月能下床走走，运气不好的话，说不定下半辈子就是个傻子，跟着在井韵巷讨饭的胡乞儿一起每天晒太阳说胡话……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试图转移开自己的注意力。嘴唇上打裂开几个口子，他用舌头舔了舔，腥甜的，温暖的。然后喉头涌来一股剧烈的痒，他肩头耸动，手脚并用地爬了几步，喘咳到呼吸都会带来痛感，随即又喘出一道新的血迹。
“你这……”北爷拿两根手指抚摸着自己圆滑光洁的唇下，听上去不再是十分生气，更多的是困惑，“你这犟骨头，乖乖地把谢如卿的踪迹说出来，你不说，之后陈老爷自己多半也查得到，在这儿逞什么英雄？自讨苦吃！”
季沉漪想笑，但牵动嘴角，传来的只有刺痛。他只好靠两只手臂半撑起来，不过很快就继续被一脚踹倒，伏在原地。
“我真的……真的不知道。”他反正是断断续续地这么说了，至于别人能不能听清楚他气息奄奄的回答，那的确不在他考虑范围之内，“……我没见过他。”
“我可真是奇了怪了，谢如卿是给你抽鸦片了？还是你脑子有病，哪根筋搭错线？”北爷听起来是真的很疑惑，不是那种装腔作势出来的嘲讽，“你入行不是一天两天了，怎么偏偏这次就自寻死路来了？”
要不是实在是太痛，季沉漪保准会回给他一个苦笑，外加一句“我自己都不是很清楚”；他能做的只有在脑海里象征性地思索一圈，颤颤巍巍地用气音道，“没……真的没见过。”
这下好了，北爷一时之间连话都不想跟他说下去，室内安静下来，肉体的沉重打击声就放大得更加惊心动魄。他发着抖，开始数着时间保持清醒——应当过去一刻钟了。这还是他这些年头回受这么重的伤，从前顶破天就是些小打小闹皮肉之苦，过不了两个星期就能活蹦乱跳；大概一直眷顾他的好运气这次半路开小差了吧，他想，要么就是因为他进来太得意忘形过了头，居然以为自己可以反抗什么。
说到底，他能反抗什么呢？北爷说得一点儿都没错，陈老爷随随便便就能出钱雇新的人去接手他的烂摊子，放出去的几条假消息、假风声，在有钱有势的人眼里就是些幼稚的小把戏。除了他脑子有病、神经搭错线，没有任何理由能解释这种离谱的举动。
更离谱的是，他居然直到现在都不觉得后悔。
“你当你是黄衫客还是虬髯客再世？”北爷冷笑，“嘴硬骨头硬，统统硬不过命。你没有当大侠的命，就别在这儿逞一时的快，否则啊，害人害己。你以为有谁能记你的好？哼，荒唐。”
季沉漪昏头涨脑，鼓膜充血，视野发红，听不清看不清，就剩一副思绪还在浑浑噩噩四处乱飘。他当然不指望谢如卿承他的情，实不相瞒，就后者一副抽大烟抽到跟肺痨鬼一个模子印出来、风都能吹走的德行，连能不能撑到下火车都难讲。但有句话怎么说的来着？“人依靠某种被需要感活着。”大概又是从谭宝禧那儿一堆西国杂志上看来的，那些传教士写的翻译腔拗口得很，不洋不古，唯独这一句，他记得格外清楚。
人要去做自己真正相信的事，哪怕粉身碎骨。此时此地，人需要真实，尽管它会带来痛苦。
季沉漪在落难秀才的书斋里识字启蒙，在流浪汉、草台班子和街边苦力穷人堆里习得生活本质与本领，没上过一天正经学堂，更别提系统的哲学和人文教育。他不懂那些大道理，但小人物有自己的规矩和道义，他相信他应该这么做，就不需要别的理由。
只需要他相信。就这么简单。
想要活下去，当然不能这么固执。可有些时候，人们追求的不仅仅只是活下去而已。
唉。他在心底叹气，这听起来傻透了。不能怪北爷或者阿宝从前骂他，连他自己都常常想不明白。可能这是错的，也可能是对的，谁在乎呢？他就像是北爷裤腿上那粒灰尘，任谁伸手掸一掸，都能轻而易举地将他拂去。
在这种情况下还在坚持所谓的相信，显得可笑。那就可笑吧，他想，反正谁也不在乎。他原本就两手空空，失去一些和失去全部，对他而言其实也没什么太大区别。
“喂，季小子，我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北爷拿鞋尖踢踢他，“人到底在哪儿，你说还是不说？”
季沉漪眨眨眼睛，把上面黏糊糊的鲜血眨开，右眼好像肿了，因为他再怎么费力也只能睁开一条线。
“在……”
他在地上摸索，但没有任何东西能让他借把力、变得稍微好受一些。除了光秃秃的、冰凉的地板以外，只余下被打成报废沙袋的他自己。
“在哪儿？！”
“在……陈老爷的……棺材板里。”
他从呛血的喉间掷出这几个字。
北爷脸上的表情凝固了。过了良久，才阴恻恻地从牙缝里挤话道，“我挺佩服你的，真的。”
他说话算话，连说“多谢”的机会都没再留给季沉漪。
“你这种人我见得可不少。”他恶狠狠的，带着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某种愤怒，“自诩正义磊落，以为凭自己就能改变……哈，年轻小子们都这样，一腔热血、愤世嫉俗，总妄想自己是主角，实际上呢？不自量力。实话告诉你，小昆山后头埋得最多的就是你们这种人。你注定会输，懂吗？你赢不了的，蠢货，既然你坏了规矩，就得付出代价。”
在大部分时候，季沉漪其实都对别人的心思或情绪十分迟钝，他没有谭宝禧那种惯于剖析欢场客人的玲珑心窍。谭羡娣骂他一句，他也要过个三五天才反映得过来自己又被教训了。但他也有种天赋，或许是对这种迟钝的补偿：那就是在少数危急情况下，他却可以奇迹般地洞悉一些被话语掩藏住的东西。就好比现在，他能清楚地了然北爷这种愤怒的背后是嫉妒——他的鲁莽、坦诚、天真，他的勇气，乃至他的愚蠢，这些是只有真正年轻的、没有遭受太多践踏或摧残的人才拥有的。而即使北爷已经失去这些东西很久了，他仍然记得拥有时候的美好感觉。
——凭什么你还可以做到这种地步？所有人都不得不苟且偷生、摒弃自己、把灵魂出卖给这座城，凭什么你还相信你可以坚持？
他越坚持，便越能衬托出余者的怯懦。这种怯懦平日里可以美化成为圆滑、聪明、识时务、有魄力，可一旦对上这种最纯粹的坚持，就把它怯懦的本质暴露无遗。就像躲在黑暗里的人百般诋毁与抗拒太阳，但他心里也明白，那就是光。
季沉漪很想告诉他，只要你想，你也可以，恐惧才是人们被控制与摧毁根本手段。然而他发不出声音，拳头越来越重，越来越密集，意识岌岌可危，把他在昏迷与清醒的边沿线上不断拉扯。
值得庆幸的是，当痛苦愈发逼近阈值，它反而会变得不再那么清晰。季沉漪在尘土与血液的味道里乐观地胡思乱想，已经过去快半个小时，再过一会儿就是打更的钟点，也不知道北爷的规矩里有没有到点下班的概念，连凤凰台都有加场得加三倍钱的惯例，尤其是谭羡娣，超过一个钟头还会多给赏钱招待宵夜，这几个马仔这么卖力，要是能挖到凤凰台区当长工就好了，不过王叔和李叔肯定会气得先骂他三天。
他让自己的念头给逗乐了，笑起来像呼痛的呻吟，呻吟起来也像在带痛地笑。听说这边的打手们有几个是从军部里出来的，难怪心又狠，手也毒。季沉漪想起不久前戚寅衍挨的那一顿，不应该啊，他腹诽着，怎么戚寅衍看起来轻轻松松一点儿不痛，还一声都不吭？肯定是盛明烨这家伙让手下放水，卖戚仁东一个面子。他忿忿地想，早知道就不该请他吃宵夜。
他神游天外，配上一张混合肿胀、青紫、污血的脸，看上去分外凄惨，还有点凄惨的好笑。
杨海进来时看到的就是这么一副画面。他觉得自己真是无辜得紧，原本上周就约好盛明烨商量下一批枪械生意的细节，谁知盛大忙人临时放自己鸽子，理由还是吃宵夜这种一听就很敷衍的话；去刘局座的地盘上收钱，底下的人跟他的便宜哥哥一样，一张挑不出错的和气笑脸，就是不肯顺顺利利交上来，还让人抓不出把柄，空落一场气，生也不是，不生又憋得慌；来洪记这边讲出海的货吧，刚抬脚下车，旁边就滚过来一个连哭带嚎的大黑影，吓他好一大跳。
他认了半天，才勉强回忆起这人叫洪八，是从前洪记跟班中的一个；又费了好大力气才听懂他嘴里颠三倒四翻来覆去说的那几句话，连起来无非是一个接了担保没办好事的故事，不稀奇。不过故事主角他倒是有点兴趣，原因无他，上次在盛明烨办公室里见过一面，他是官场商场都混过来的人精，当即就隐隐约约觉察到了点儿不寻常，加上洪八一把鼻涕一把泪、指天画地地发誓说季沉漪和盛明烨真的是相识已久的朋友，还约在一起吃加双倍辣的馄饨，杨海当然看热闹不嫌事大，立刻决定去插手搅一搅混乱局势。
“诶诶，这是干嘛呢。”他皱皱鼻子，血腥气冲得他直犯头晕，“北爷，什么事儿值得你动这么大火气啊？”
北爷一骨碌从太师椅上弹起，差点闪到老腰，“大海哥，哪阵好风把您给吹来啦？您坐，您请坐。”
杨海看着晕过去的季沉漪，又看看围在四周打得指关节染血的高壮大汉们，温吞吞开口道，“哦，我老板——你也知道我老板是谁，他虽然脾气不太好，不过有个特别好的优点，就是守时。”
北爷一头雾水，然而都知道杨海这人看似是个满嘴跑火车、嬉皮笑脸不着调的混世魔王，背地里的势力却不容小觑；更别提他的好兄弟兼上司盛明烨，那更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于是只得耐着性子听他说下去。
“所以他特别讨厌别人不守时。”杨海竖起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煞有介事道，“他等了半个小时，等的人还没去，你说，这情况严不严重？”
“严、严重。”北爷毕恭毕敬地顺着他的话答道。
“这就对了嘛。”杨海笑了，“为了避免他发火，我得赶紧把人给他带过去，你没意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