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十九章

  在季沉漪从形形色色的嘴里得到的消息中,谢如卿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年纪比自己大上几岁,模样挺娟秀,许是因为唱旦角,眉鬓常年剃得干干净净,因此季沉漪在面对眼前的人时,第一眼几乎没有认出来对方就是自己这次任务的主角。

  反倒是谢如卿笑了笑,“没来得及收拾,见笑。”

  他的面目谈不上娟不娟秀,病态倒是真的,连季沉漪都能从那清瘦无光的脸色和泛白的嘴唇中觑出几分。加上长时间未打理只束作一股的头发和下巴上冒出的胡茬,挺适合在城门口济民堂当个蹭每周二免费粥米的逃荒难民。好在与这座屋子不同,他身上的衣物整整洁洁,尽管洗得发白发皱,至少还看得出是个完全的人样。他不年轻了,五官上蒙着一层黯淡的、蜡黄的凄凉,衰老是从内里一点一点透出来的,挂在眉角眼梢,不经意间就熏出腐败落魄的气息。

  “谢老板。”季沉漪仍没有松懈,紧绷绷地立在原地,谨慎地注视着他的动作,“冒昧叨扰,还望海涵。”

  谢如卿试图干一些诸如倒茶、拉开椅子或是擦一下桌子一类能够表示出好客友善的动作,但都因为过于脏乱的桌面地面失败了。他费力地把堆积着一层厚厚的烟垢的被子拉开,露出唯一一方稍微看得过眼的床榻,坐了上去。光是这个步骤就似乎已经耗尽他大半力气,谢如卿气喘吁吁地靠在褥子上歇了片刻,望向季沉漪,“陈老爷子还好?身体还硬朗吗?”

  “……我没见过陈老爷。”季沉漪思索一会儿,决定实话实说。一来时他也想尽量避免动手,要是能靠动动嘴皮子就搞定这单,那可就赚大了;而来谢如卿病病歪歪的样子,很难让人相信他还能挑起什么事端;至少季沉漪有把握三分钟之内就放倒他。

  “噢,看来他这次是托人担保,打算不露面就坐享其成了。”谢如卿慢吞吞道,“小兄弟是哪方的人?四哥、胡大举人还是玉小爷?或者是近年来新出头的那一批,金姑娘、十三少、费先生,不会是钟会长吧?”

  “不是。北爷。”

  “噢……是他老人家。”谢如卿又“噢”了一声,了然道,“那就是洪记的兄弟了。北爷的押金可不低,陈老爷这次是真舍得下本钱。”

  “谢老板既然都清楚,我就不兜圈子了。”季沉漪沉声道,“玉佩是您自己拿出来?我不想伤了和气。”

  谢如卿低低咳嗽一声,“北爷是怎么跟你交代这单的?我见财眼开、监守自盗,趁着陈府大乱偷偷拿钱走人?”

  “你不必知道。”

  “是吗。”谢如卿并没有为这句略带冒犯的话不快,“看来我说对了,他对谁都是这幅说辞,估计连自己都信了。我现在在传言里已经是个人人喊打的窃贼了吧。”

  他叹了口气,堆在他周围的几个枕头与被褥将他围作一团,使他显得那么小、那么瘦弱。

  “虽然我早就没什么名声可言……弄到如今这种地步,不能不说是咎由自取。”他苦笑着,嘴角与眼周带出凄愁的波纹,在他整张脸上一圈圈荡开。

  “谢老板何必这么说。”季沉漪道,“你把玉佩给我,我朝北爷要个面子,好好和陈老爷说道清楚,将误会说开,回头还是江萍独一份清旦平腔谢老板。”

  “误会?”谢如卿深深看他一眼,缓缓摇头道,“不是误会。”

  “是我拿着印章去灵隐寺取出,拒不归还;也是我把杭城宅子里的财物全部带走的。”他说着,脸上全无愧色,反而一派理所当然的坦荡,“阿义会希望我这样做的。”

  陈义,便是那位含着金钥匙出生、偏偏在大好年纪不幸殒命的陈家公子。

  谢如卿在念出这个名字时眼中闪过一丝温情,很快,但依然被季沉漪捕捉到了。

  “如果这真是陈公子的遗愿,陈老爷应当不会为难你。”他说,“陈老爷老年丧子,一夜白头,想要陈公子生前物件当慰藉,也是人之常情。陈公子若是泉下有知,必定不想自己的父亲和自己的好友闹得不可开交。”

  不知被他话中的哪个字眼刺到,谢如卿沉默了。

  “你说人真的能泉下有灵、神魄有知吗?”

  过了很长一段时间,他突然开口问道。

  “……我相信。”季沉漪说,“我相信有。”

  谢如卿笑道,“你不觉得这是骗人的?”

  “有人跟我说过,只要你想,就可以。”他回答,“如果你想相信的话,你就相信。”

  “真有意思。”谢如卿不再看他,而是转过头去,任由那些柔软厚重的布料在自己身边凿出一座温绵安稳的墙,“我还是头一次听到这种说法。”

  他在枕头下摸索片刻,拿出一只烟枪,接着划亮火柴,悠悠地点燃。冷蓝色的烟雾袅袅娜娜,包裹住他,他的眉头开始舒展,整个人在那幻觉的天国里感到一种软和的惬意与放松。

  季沉漪这才明白过来,他身上那种懒散的、沉沉的病气由何而来。只有福寿膏,当然是福寿膏,否则还有什么东西有如此大的魔力?

  谢如卿又抽了两口,抽出一连串咳嗽与一个似笑非笑的落寞表情,“北爷这一单要抽给你多少?”

  他没等季沉漪开口,便接着说道,“不管他给多少,我都给不起双倍了……上次那个人要得太多,还不肯还价。”

  他架烟的手微微有些颤抖,细碎的烟叶在烟斗里燃着,古怪气味熏得季沉漪再次紧皱起眉头,“那个人还劝我早点走,说下一次我出不起价……总会有出不起的一天。陈家家大业大,我那几两碎银,拿什么跟人家拼。”

  他喘了两声,沙哑着嗓子道,“我知道你们有规矩,拿钱办事,收工走人。小兄弟,我看你年纪不大,干这一行多久了?”

  “四年多了。”季沉漪看着他病恹恹歪在被团里,觉得这次的活实在是莫名其妙得紧。但好处是似乎也没什么受伤的风险,他悄悄松了口气,放开了一直握紧的拳头。

  谢如卿看见他的小动作,没有揭穿,说,“四年,不短了。人一辈子也没几个四年。”

  也许是他讲这话时的表情过于惨淡,季沉漪心生怜悯道,“谢老板,天无绝人之路,陈老爷子并不是要你的命,只要你把东西交出来,今后天高海阔,哪里不是出处?”

  谢如卿挑了挑唇角,“他不要我的命,只是因为想借此折磨我罢了。我如今尚在苟且,也不是因为他手下留情,是因为我……我还有事情没有做完。”

  “既然尚有牵挂,不必说丧气话。”季沉漪道,“谢老板,我虽然年龄比你小,不过姆妈从小教导,只要人存一口气,咸鱼亦可锅底翻身,腐草也要隙中生萤。这年头,人活着就是最大的幸事,前事后事,不能多想,才活得痛快。”

  谢如卿偏着头,把抽过大烟后变得红润的唇凑近烟嘴,继续深吸了一大口,雾气从他的鼻窍里腾腾流泻,要不是四周暗淡脏乱的摆设,几乎叫人疑心他处在神仙宫苑。

  “这话不错。”他的声音也叫雾气渲染得模模糊糊,半真半假,听不确切,“这年头……这年头啊。我活的这些年头,自己都分不清什么是真,什么是假。你能分清么?小兄弟,你面前的这桌子、这椅子,这张破破烂烂的床,你怎么就知道这些一定是真的?”

  “因为我能摸到。”

  “有道理。那么那些摸不到的东西呢?你的家人、朋友,你的过去……你怎么知道它们是真的?记忆是会撒谎的。你怎么知道这些记忆是真的发生过,而不是你的妄想呢?就像这个,这个宝贝……”他眼神迷离地盯着烟斗上忽明忽暗的火星,“我抽一口,就能看见大海,我躺在船上,海鸥对着船舷鸣叫。再抽一口,又能听到瀑布从我耳朵旁边流过,很大、很大的瀑布,发着光一闪一闪的,里面有星星……我看见了,也听到了,甚至能感受到,你难道能说这些是假的么?可是我一伸手,里面又什么都没有,空空如也。就连我照镜子,里面那张脸,有时哭、有时笑,可我不想哭、也不想笑。那么那真的是我的脸么,如果它表达的并不是我的想法?”

  他喃喃的,像在跟季沉漪说话,更像在自言自语。

  季沉漪懵了,愣愣地看着他在床上一声接一声地叹气,一口接一口地呼出带草膻腥味、糜甜的怪异雾气,冷蓝色越来越浓、越来越重,诡异近妖,在这本就不大的房间里婀娜伸展,蔓延每个角落,如同聊斋中的女体精怪,摄人心魄。

  “我见得太多,太多了……眼见他起朱楼,眼见他宴宾客……眼见他楼塌了!”

  他声色早被烟草毁了个十成十,沙沙的,起不来腔,有气无力地念罢一句唱词。但季沉漪听得出来粗糙干瘪下埋住的一层惊心珠砾烁光,他这才真真正正意识到谢如卿的确是个唱旦的好手,跟他的外表气质都无关,有的人只要一开嗓,里头的底色总要透出来,层层叠叠,丝丝缕缕。他想到第一天在关公面前磕下头,额角触到冰冷泥土,黄大姑在一旁说,平平,拜过关老爷,以后你就是梨园里的人,这辈子生或死,都得把戏当成精魂,把戏活成你,你活成戏,一直到九泉之下、阴曹地府,你也要唱给阎王爷听。

  一片死寂,只有谢如卿破音后粗重的呼吸。季沉漪想了想,接着他的余韵哼道,“残山梦最真,旧境难丢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

  他许久没练这一出,连调都是随谢如卿的,离正腔八丈远。然而即便这样,他吐字换句依然一丝不苟,仿佛身在高朋满座明灯华台之上,而不是阴暗湿臭的旅舍客房中央。

  谢如卿嘴唇抖动,嗫嚅半晌,挤出一个“好”字来。

  “好……好。”他一句话断断续续的,像是方才耗光了心神,“没想到……没想到我还能听到这么好的《桃花扇》。小兄弟在哪个班子?怎么称呼?”

  “免贵姓季。”季沉漪道,“凤凰台打杂的。”

  “季老板,季老板。”谢如卿连叫两声,眼中带泪,“失敬。”

  他大烟抽得太急,现在呼气声大得像风箱漏风,完整说完一句话都困难。他嘴唇微张,好似一条在岸上缺氧的鱼,就快窒息,“好,好哇……放悲声唱到老。可惜我如今才认识你,若是早两年,必定去凤凰台捧你的场。”

  季沉漪原本想说自己连台都没登过,别说场子了,估计连去边角作配都得排上好几天,但他犹豫一会儿,答道,“凤凰台翻年的封箱大戏,我给你留票。”

  眼下正值十二月初,满打满算还有两个月,足够处理很多事情。

  “多谢,不必了。”谢如卿微笑着,转动眼珠,摇头道,“我等不到那时候。”

  季沉漪努力从中寻找新借口,“是了,去西边的火车年下本就不多,不如明年春暖,开箱的时候再请你来。”

  “我不回来了。”谢如卿说,“沪城虽大,已经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季老板,你让我听了一句这么好的戏,我还你一句人情吧。”他半支着手肘,撑起身体,朝季沉漪那边侧了侧,“在这座城里,什么都是假的,什么都是虚的,欺骗、背叛,都是家常便饭。有时候,连你自己都会朝自己撒谎,只为能过得舒服一点。不过如果你足够幸运,或者足够不幸,你会碰到让你变得真实的人,拿你当一个真正的人看的人。只有这种真实,才是会让你感觉到你活着。这一生,就活在这些真实的碎片里。哪怕只有一瞬间,也比其余所有看似华美的谎言更值得。”

  他说,“你一定要记得,不要错过这些瞬间。一切的贫穷,坎坷,受过的欺凌和苦难,只有在这样的瞬间里,才会显得稍微有那么一点意义。否则,这座城太大了,太容易迷失进去。走错了路,再想回头,可就难了。”

  季沉漪只是听着,心底却陡然升起一种无边无际的悲凉感。他刹那间回想起的不是年幼时在霜雪夜里一遍又一遍背“从古来巫山曾入襄王梦”,不是辗转各处每日清晨鸡鸣三声前望见的半轮天光,而是芦月桥边,水流潺潺,阒夜当空,苇草如梦,他和盛明烨一前一后,走在晚风中。

  “原本我应该把这东西给你,好让你回去有个交代的。”谢如卿低头苦笑一声,一只手慢慢摩挲胸口,掏出一块碧色如滴的吊坠。他的房间那么乱,人那么潦倒无谓,可他在拿这块吊坠时却郑重异常,珍惜万分地看了那观音像一眼,便立刻又小心翼翼地塞回自己胸前,同最紧要的心口皮肤紧紧贴在一起,仿佛生怕人世间的一点尘埃玷污了观音大士慈悲眉目,“而如果你遇到了这些真实,你会明白的——无论如何都不要放手,无论如何。所以季老板,我这次不得不当个恶人,就算是我死,我也要把它带进土里。之前我要么靠之前的一点薄面恳求朋友帮忙,要么靠金银打点保全,现在如你所见,我身无分文,众叛亲离,就这么一具半只脚踏进坟墓的身子。要是你非要动手,我就只有跟你拼命了。”

  他说到最后音调也没变,像是舍出一条命于他而言是再平常不过的事。季沉漪脑海中回想起适才在这四壁徒然的房间内探寻,发觉他的确是只剩下一条赤坦坦性命。他迟疑了一下,还是收拾思绪,问道:“那位陈公子,就是陈义,他——”

  他还在为数不多的词语里寻找一个贴切字眼好做出形容,谢如卿看着他有些为难的样子,反倒眉间一松,温和道,“你想得没错。”

  “他不是我的朋友——不只是朋友。”他说,“他是我爱人。”

  他没有用那些流于世俗口中的轻浮称谓,只说“爱人”,最平平无奇又甜蜜动人指代。可一旦念及这指代背后的人已经盖棺入土,甜蜜瞬间又成为难以言喻酸楚。

  季沉漪心里那些疑窦迷惑顿时烟消云散,看似不合常理的地方都有了说得通的解释。

  “我和阿义认识三年多了。”谢如卿娓娓道,“三年前,也是冬天,我唱完《桃花扇》下来,年尾戏多,连轴转好几天,头晕目眩的,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下子踩空阶梯,刚好撞在他身上。”

  他的神色完全变了。病气、灰败、蜡黄从他的脸颊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娇晕的飞红,竟有一丝酣意的羞涩。季沉漪懂得,谢如卿已经彻底活在回忆里去了。他将自己封闭起来,随陈义一同往那地底更深更黑的穴衾。

  香君哭完主,秦淮两岸,婵娟分影。他堪堪站住,从身边伸过来扶住的手臂往上望,望进另外一双眼,如堕风月十里难自知。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

  “我们原本说好,他从家里的工厂里辞了事,带我去南边。我们这些年各自攒了些积蓄,不说大富大贵,粗茶淡饭的平凡日子是过得起的。”谢如卿垂下眼睫道,“我没见过草原——听人说,西边的草原一望无垠,春夏的时候,微风吹拂,草浪像绿色的波涛,接天连日。他想带我去看看,以后就在草原上买一座小房子,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的生辰在元月元日——听起来挺吉利的,是不是?他特意去灵隐寺替我供了观音,说主持大师是出了名的灵验,连盛大帅都奉他为活佛在世。他每年只出十尊观音像在坛前供奉,阿义想了好多法子,才为我求到一尊。”

  他的手指动了动,将胸口按得更紧,指节泛出一阵青白色。季沉漪毫不怀疑要是可以,他会剖开胸口,把吊坠镶进自己的心脏里。

  “原本说好,原本说得好好的。”谢如卿脸上还挂着一点摇摇欲坠的、从往事中窃取来的温存,浸到冰冷的现实里,转眼就只剩下坚硬的苦涩,“我们打算等到年底,供奉期满,就离开这座城市。他跟他家里断绝关系,可陈老爷传信说自己突发恶疾,命不久矣,只想看他最后一眼,他怎么可能不去?”

  季沉漪心里突得一条,几乎叫出来,“难道是——!”

  “陈家世代为官,家风严谨,怎么容得下一个跟下九流的戏子私奔的子孙?”谢如卿深深埋着头,好像从烟雾里汲取一丝勇气,“他和关押他的长工们起了冲突,我听他的朋友说的,不小心从院墙上跌下来,摔破头,当场就断气了。”

  他露在被褥外的一截手脚抖得吓人,“陈家自然不愿声张,连头七都是草草办的。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我在家里收拾行李,车票,船票,冬天的衣服,他喜欢的一只酒杯,什么都收拾好了。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到。”

  他喃喃的,紧紧闭着双眼。房内太暗了,季沉漪看不清他是不是在流泪。

  注∶

  ① 暗红尘霎时雪亮,热春光一阵冰凉;梨花似雪草如烟,春在秦淮两岸边,一带妆楼临水盖,家家分影照婵娟;眼看他起朱楼,眼看他宴宾客,眼看他楼塌了!残山梦最真,旧境丢难掉。不信这舆图换稿。诌一套哀江南,放悲声唱到老。——出自清朝孔尚任《桃花扇》

  ② 从古来巫山曾入襄王梦——出自喜晓峰《剑阁闻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