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杀风尘>第一章

  季沉漪遇上盛明烨时,是十七岁,身量未长,很不起眼地,在南边的山道上同一大伙衣衫破旧的外乡孩子一起被押到后者的车旁。

  他从家里偷跑出来快一周,身上带的干粮与钱财勉为其难地在三天前就消耗殆尽,在快要饿死路边时被人牙子捡走了,准备卖到香江对面去当黑工。还没等坐上开去码头的船,盛明烨的人就利利落落地朝天鸣三枪,示意是正规军在办正规事,识相的赶紧绕道,省得子弹无眼,落个枉死荒郊的下场。

  盛明烨懒洋洋地斜靠在车门上,衣领扣得并不十分严谨,散散地敞开一截,好在他有副高大英俊的外表,一双修长的腿支在地面,倒不显得邋遢。

  “中尉,人都在这儿了。”

  牵头的人牙子叫扛着枪的士兵一踹,扑通跪倒在盛明烨的军靴前。

  “是你自己交人,还是我来?”

  盛明烨一手颠着一节黑亮马鞭,指指后面那堆灰头土脸被拐卖人口,又指指人牙子灰白灰白发着颤的大胖脸盘。

  “爷,我不知道哇,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您也瞧见了,我做这门子活路,就图个户口,那边出钱,我出人头,童叟无欺……”

  “这些话你还是省省吧。”盛明烨不为所动,照旧慢条斯理道,“你这堆货里藏了谁咱们都心知肚明。田三,你在这行能做这么久,该懂点儿事吧?谁的生意能接,谁的生意接不得,你还不清楚么?”

  他的声音不大,田三却结结实实打了个哆嗦,委顿下去,不敢再跟他开口了。

  “杜小姐给了你什么好处,能让你这么替她卖命?”盛明烨直起腰,示意手下将田三拖到一边,别挡自己的路。

  “你是不想说,还是不敢说?”盛明烨笑了,转头望向季沉漪,“那不如,换杜小姐来亲自说?”

  季沉漪傻了眼,他迷迷瞪瞪地跟田三混了几日,吃了对方几顿饭,说是有好工作介绍、月入一百大洋不成问题,就这么跟着走了;又糊里糊涂地听眼前这个一身恶霸气的军官讲了半天话,还没回过神来,不懂怎么就把自己牵扯进去,不止换了姓,连性别也改了。

  “我……”他目瞪口呆,脑子里一团浆糊,“不,不是……”

  盛明烨颇为惊奇地一挑眉。

  “你……您……”他继续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我,那个……”

  “哪儿来的傻子。”盛明烨嗤笑一声,走过去一只手将他提溜开,露出他身后另一个矮矮小小的人,“杜小姐,请吧。”

  季沉漪被他一推,饿了大半天的身体支不住,软绵绵地滑到他脚下。

  “啧。”盛明烨没有扶他,倒也没有躲开,“田三,你现在连口饭都舍不得给人吃饱啊?”

  田三见已被他识破,索性破罐破摔地告起饶,“盛爷,盛中尉,求您在盛大帅面前美言几句,我之前是真不知情……”

  “你留着自己向大帅解释去吧。”盛明烨懒得再同他敷衍,“杜小姐,车给您备下了,您看……?”

  被他一口一个“杜小姐”称呼的人终于动了。季沉漪这才看清原来是给娇小婀娜的女子,外面用宽大布袄一罩,又带着土色防风帽藏住头发挡着半个脸,他一路上还当是个比自己更小的男孩。

  “我不走。”杜小姐身量小,一副柔柔弱弱的江南水乡温婉长相,脾性却大,冷冷瞪一眼盛明烨,“你有本事就在这儿毙了我,拿我的尸体回去交差。”

  “杜小姐别说笑了,现在整个沪城没人敢动您。”盛明烨并不恼,和和气气地同她打商量,“您看,您花这么多钱让田三送您去港岛,只能跟这群人挤在货仓底下,没水没粮,又脏又不方便,多不划算。我接您回去,等您肚子里的孩子出来,大帅包条船亲自陪您到港岛,您想玩儿多久就玩儿多久,不是更好?”

  “你少用这些花言巧语来骗我。”杜小姐纹丝不动,恨恨道,“你当我不知道他盛连山那些女人是什么下场?当初是他强迫我,沪城里没人敢惹他,好,我认了,是我杜细细命不好;现在有了孩子,我不能让我的孩子留在那个火坑里!”

  “杜小姐这是哪里话。”盛明烨面不改色,“大帅的孩子,当然是人中龙凤、天之骄子,怎么能流落在外?”

  “你当我不知道他们那些腌臜勾当?”杜细细咬着唇,冷笑道,“这些年怀过他孩子的人不在少数,有一个生下来了么?她们后来去哪里了?三小姐四小姐是怎么夭折的,你心里没有一点数?说不定还有不少是你盛中尉亲自处理的,怎么,踏着别人的血往上走的滋味很痛快吧?”

  她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盛明烨,你可真是盛连山的一条好狗。”

  盛明烨慢吞吞走到她面前,看不出一丝被她怒骂的痕迹,没再说话,干净利落地一个手刀劈在后颈,伶牙俐齿的杜小姐登时两眼一翻,不省人事地倒下去。盛明烨接住人,招过三个士兵示意着把这位往车上抬,了解一桩大难题般长叹了口气,不知是放松还是感慨杜细细的气节,然后才发现还有人在地上趴着。

  “喂,小孩儿。”他笑了笑,觉得有趣,凑到季沉漪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你……”季沉漪仍没反应过来,他三顿没吃,胃里有台风箱在不停轰轰作响,吵得他听不清讲不清,舌头黏搅成一团,拨不出一个个生脆明晰字眼,“我,啊,我是,不对,我叫……”

  “还真是个傻子。”盛明烨饶有兴致,“田三,你连傻子都拐啊?还有没有人性了?”

  人牙子田三已经被堵上嘴捆个结实、准备带回去问罪吃牢饭,当然是回答不了他的话的。不过盛明烨也并非真想得到答案,似乎是被季沉漪一脸痴呆的样子取悦到,他想了想,偏头从右边口袋里摸出块糖递过去,“吃吧。”

  那糖还是他早晨启程时大小姐顺手送他的,是舶来品,粉紫色糖纸细细巧巧地印着精致的洋文,季沉漪当然看不懂,但放到嘴里狼吞虎咽地嚼了嚼,觉得又香甜又饱腹,于是赶紧伸手,渴望道,“还有吗?”

  他一鼻子灰,在地上蹭了两圈,连头发上都沾着尘土,一双眼睛偏偏明亮且大,一张小小的细脸,往上抬起瞧人的时候就显得格外天真。

  “脸皮还挺厚。”盛明烨说完就要起身,季沉漪的视线从他胸前镶嵌白贝母的纽扣、腰间勃朗宁沉寂光滑的枪柄到擦得一尘不染的靴尖,好不容易从刚才几番云里雾里的几番对话中咂摸出这人应当是个头头,能跟着混口饭吃、最好能混熟点那种,立刻伸手一抓那方飘过的衣角,同时用自认为万分诚恳的语气问道,“这位贵人,贵处还缺帮工吗?”

  他这词拽得中不中洋不洋,还是从隔壁洪八那里学来的。洪八专给洋人做苦力,虽然不外乎是些搬砖捡瓦的重活,但在一众穷困人家里也自认为算是高出一等来,每隔十天半月就上租界四处询问:贵处缺帮工吗?听他自己说,他给法国人运过牛乳,帮英国人杀过鱼,替在顶尊贵的白墙高楼里办公的德国人扛过布料,服务的全是连鞋底子都垫着红布不沾灰的人物,他们手里都捧着金玉珠宝,指缝里掉出来的碎屑都够他吃香喝辣半个月。他洪八见的世面大了去了,外文中文,官话土话,各方各处的字都多多少少识得一些,前年还有人生地不熟的泰国佬朝他问路,夸他英语讲得比码头一小时十块的向导还好,其勇武事迹在他所住的那条破落小巷中排得上饭后闲话前三名。

  盛明烨乐了,“我不收傻子。”

  “我不是傻子。”季沉漪赶紧借着力气顺势站起来,“我,刚刚,那个……”

  他一急,话又说不清楚了。

  “哦,不是个傻子,是个结巴。”盛明烨摇头,耐心耗尽,抬腿就准备走人。

  “大哥!”季沉漪又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一把抱住他的腿,“你收我进沪军吧!”

  “……你叫我什么?”

  盛明烨缓缓回头。

  “大哥,老板,大人,爷。”季沉漪绞尽脑汁,把自己所知道的听洪八讲过的敬称全都堆出口,“求您了,我什么都能做!”

  盛明烨摆摆手,很快便有人将季沉漪从他身上拉开,“那你说说看,你能做什么?”

  “做饭,洗碗,扫地,洗衣服,出太阳给您撑伞,绝不会让您晒着;天冷了给您披衣服,绝不会让您失冻着。”季沉漪挤出一个从洪八那样许许多多的苦工脸上借来的无比生硬的笑容,“让我跟着您吧,只要给口饭吃就行。”

  盛明烨沉默地看了他片刻,“田三就是这么跟你说的?他说给你饭吃,你就跟着走了?”

  “是,田老板说给我找工,去香江对面的厂,正缺人,能挣大钱。”

  季沉漪十分认真地点头。

  “一个下九流的人头贩子,称什么老板。”盛明烨意味不明地上下扫视一番,大约是觉得他年纪小且轻易被人骗,虽然傻了点,但多少也透露出几分可怜,“多大了?”

  “十七。翻过年就满十八了。”

  “家是哪里?”

  “沪城。”

  “家里人都不在了?”

  “不是,我姆妈还在。”

  “那还出来找工?”盛明烨刚生出的几分稀薄的同情顿时烟消云散,“快回家去。”

  “长官,我不想……”

  “赶紧回去,别跟着我。”盛明烨打断他,“实在想当兵,城门口左拐三里有个征兵处,去哪儿吧。”

  “他们说今年人满了……”

  “我这儿也满了。”其实盛明烨一听便知道这傻子又被骗了,前几年军阀混斗,各处都缺人得紧,虽然如今盛大帅在沪城稳坐金交椅,但手下的人头依然折损不少,怎么可能招满。估摸着是征兵处的那些老油条们看出这人脑子不好使,随口讲个理由搪塞。

  “……哦。”季沉漪委委屈屈的,明白还没抱上大腿的金主已经毫不留情地拒绝了他,没有转圜余地,便立刻重新振作了,“那您能介绍我去别的地方吗?”

  盛明烨想了一会儿,还真没想到,毕竟世道当前,没有人会蠢到要一个傻子帮工的。

  “这样吧,你先回去跟你娘尽尽孝。”他说,“我不收小孩,到十八岁再来找我,到时候就招你。”

  “诶!谢谢长官!”季沉漪很高兴地应了,并且非常识趣地意识到对方不想被叫作大哥,从善如流地改了口,“您真是个好人,一定行大运有大幅,财源滚滚!”

  这句话也是洪八教他的。祝人长寿,偏偏就有想短命的;祝人多子多孙,又怕戳中那些有隐疾留不下血脉根的官老爷的痛楚;祝人家和事兴,大把大把的富贵人家恨不得立刻休了糟糠妻,好去藏娇的金屋日日行欢;唯有祝人发财,绝不会出错。谁不爱躺在金子上睡觉呢?这才是在这种吃了上顿没下顿、随时可能连饭碗都被人砸碎的年岁里能睡个安稳觉的最好方法,要不怎么会人人都削尖脑袋、押儿卖女得往沪城里钻呢?

  盛明烨再次叹了口气,欲言又止,转身弯腰坐进车里。贴着红色标志的小车一溜烟开走了,季沉漪站在北去的汽车尾气里,过了好久才突然想起他没问对方名字,只依稀记得姓“盛”;对方也没问他的名字,只问了年龄,但只知道年龄丝毫不顶用,应该黑纸白字立个凭据,过几个月有处说法;再不济,下次碰面转介他去别的地方也行啊。

  他在原地懊恼了一会儿,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除了回家确实又无处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