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到过年来上香的人越多,大概是都想求菩萨红红火火,来年顺利。
保姆跪在蒲团上求了好些个愿望,最后想来想去,觉得外头扫地那小人可怜。
叹口气,嘴里嘟囔着:“菩萨啊,可得保佑小逢恩身体健康,脑子赶紧好起来吧。那孩子多可怜呐,又没爸又没妈的,天天寄人离下,万一哪天称有点儿啥事,这不让人心疼死了。”
磕了几个头,又往功德箱里捐了些钱,这才起身去后头找师傅算卦。
逢恩在寺庙可勤快了,特别愿意干活。
以前他怕见人都是在后边扫地,这些日子性格开朗不少,也愿意在前头干活。把院子里清扫干净就去外头扫树叶,烧树叶,忙的一身汗,灰袍子都湿透了。
寺庙到了下午6点,人就变少。
师兄们烧火做饭,逢恩跟一群小和尚在屋里擦经书,保姆要帮他干活,他还不愿意,非要自己动手。
7点多斋饭做好,小和尚们排队念经文,然后挨个打饭,找到自己的座位开吃。
保姆跟在逢恩后边,原本还以为这寺庙的饭能有多好吃,让逢恩那么喜欢。结果一碗饭几根菜盛到碗里,人都傻了。
——这不就是蒸米饭,酿黑豆,还有雪里蕻吗?
这菜他们家好些年都不吃了,怎么逢恩这小玩意儿还当成宝?
来到寺庙就要讲究入乡随俗。
保姆虽然不太满意这饭菜太清淡,又不能说别的。坐在板凳上跟着小主子一起吃,见逢恩吃的狼吞虎咽,那叫一个香,心里头更加不平衡。
心说我在家做那么好吃的饭,你这小玩意儿都不动几口,就这破炒菜有什么好吃的?吃的那个起劲,真是叫人不知道说什么好。
褚淮山去外头出差,乡下没信号,也不会电话查岗。
晚上保姆坐在禅房的床上边想事,边看着院子里的银杏树。
这头正担心丈夫和婆婆买不了年货,办事不靠谱,就接到小女儿的视频。
“婷婷啊,咋了?”保姆知道女儿不会无缘无故打视频,而且下午刚联系过,真有事那时候就说了,不会专门再打一个。
“你啥时候回来啊?”婷婷眼睛红红的,看样子想哭呢。
逢恩听声音熟悉,小脑袋凑到保姆手机旁边瞅瞅。
结果婷婷一下子就不高兴了:“都快过年了,你还在人家家干活?别人都回家包饺子盘馅儿呢,你过年不回来?”
“这不是没办法,先生下乡开会,家里又没人,恩恩一个人谁放心呢?”保姆看女儿不高兴,急忙哄着,“我不是给你爸爸转钱了,你新年想要啥让他带你买呀。”
一说这个,婷婷就哭了:“我爸带我哥还有弟弟去外头吃饭了,不带我!我奶奶也出去跟人家打麻将,家里就剩我自己,都没人给我做饭。”
“你爸吃饭为啥不带你呀?这人真是的。”保姆知道家里头那口子重男轻女,从婷婷出生就嫌弃是个小女孩,说什么他们村留下的规矩,三个儿子荣华富贵,生女儿绝对赔钱,给老祖宗丢人。
婷婷她奶奶就是生了三个儿子,所以在家里定位很高,到保姆这一代,她就成了当牛做马的那个,出力还不讨好。
早几年找不到活干,天天被婆家人嫌弃,还是褚淮山看她可怜让她做保姆,赚了些钱,才让那些人堵住嘴。
多么可悲的一件事——女性生而为“阴”,因生育而光荣,因生育而被践踏。
拼尽半辈子,血汗流干,到头来还是得用钱来证明自我价值。
至亲面前都抬不起头,又谈什么自由、伟大?
无非是喘一口气,将气血耗干才算春蚕到死,这辈子有点意义。真是可叹,可怜。
保姆听着女儿哭,脸上木讷,只有讪讪的笑。
她不知道该怎么说这件事。当初两个男孩上学,丈夫怕俩小子在学校受欺负,宁愿天天跑六公里去接也不肯让他俩住校。到了婷婷这里,才上小学就问人家有没有周托,最好是月托,一个月回家一次,省麻烦。
女儿越大丈夫越不收敛,反而偏心摆在明面上。
婷婷看着一边的逢恩就更加难受,觉得都是他抢走了自己的妈妈,要不是因为照顾他妈妈早就回来了。
“他都那么大了,你还天天照顾,照顾啥呀,他不就是个傻子。”
“瞎说啥呢!”保姆吓坏了,私底下虽然跟女儿这么说,可她真怕逢恩跟褚淮山告状。
瞪了女儿一眼,急忙扯开话题,“我给你爸转的钱,他不带你出去吃饭,你就要钱自己吃呗。过年了,外头好热闹呢,去转转,看看想买啥自己买。”
“给他要了,我爸不给,说给我哥和我弟一人1000当压岁钱,剩下3000给我奶奶买点东西,再买点年货,然后买酒喝。”
“这人——”保姆生气归生气,也不能拿丈夫怎么样,“那你就去找姥姥吧,叫姥姥给你弄点吃的,别饿肚子。”
“为啥我哥和我弟弟一人1000压岁钱,我永远都没有?”婷婷哭着跟保姆要,“你也给我1000,我也要,我也要买年货!”
“我就攒了5000,全给你爸转过去了,你跟他要呗,两千块钱买年货还不够啊?”
“我不管,你跟我爸一样偏心!你们眼里只有哥哥跟弟弟,没有我!”保姆还没说话,婷婷又哭开了,“你知不知道他们在学校都说我啥呀?他们说我要是男孩就好了,那我也金贵着呢,都不用住校,也天天有人接送,过年有一千块钱!”
保姆被女儿几句话哭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一双手弄在一起,满脸无助。
她在家里没地位,女儿在家里也没地位。
可又能怎么办呢?
一个人赚钱养活一大家子,保姆没办法让女儿满意,更没能力去填满每个人的贪心。
婷婷在爸爸那里受了气,所有的怨恨杀在保姆不回家上,又开始骂逢恩,都是他占用了妈妈的时间,这么大了还要人照顾,脑子不好就去精神病院,为啥老是缠着他妈妈陪着他,他自己没有妈妈吗?
逢恩反映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过来,婷婷说的是自己。
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知道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局促不安地拽紧自己的小灰袍子,低下头,一副做错事的模样。
保姆看他可怜,狠了狠心,骂女儿没礼貌,把电话挂了。
她以前跟婷婷说过逢恩的身世,不知道女儿忘了,还是故意伤口撒盐。真是太过分了,一点都不像话。
“恩恩啊,你别跟婷婷一般见识,小妹妹不懂事,她胡说八道。”保姆想要攥住逢恩的小手哄一哄他,却被躲开。
下一秒,小逢恩说,“我没有。”
“啥?”保姆愣住了,“你说啥?”
“我没有妈妈,没有!”逢恩突然生气了,大吼大叫起来,一边狠狠捶自己的脑袋,“恩恩没有妈妈!没有了!妈妈不要恩恩了,妈妈没了,再也没了!”
他一句话没说完,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崩溃大哭。
多么伤心的一件事呀,婷婷想妈妈了还可以打视频,恩恩想妈妈了怎么办?
妈妈没有了,褚淮山说妈妈没了。
恩恩没有妈妈了,再也没有了。
逢恩伤心地哭了起来,狠狠打自己,一张脸很快变得通红,喘不上气,“恩恩为什么没有妈妈?为什么?恩恩没有妈妈了,谁都有妈妈,就是恩恩没有了,恩恩没有妈妈,没有!就是没有!”
“哎哟恩恩呐,你别打自己,别打自己啊。”保姆也跟着他哭,急忙抓住孩子两只手,“你咋没有妈妈呢?你妈妈在很远的地方看着你呢,你一哭,她多伤心呐?”
她力气大,没一会,就按住逢恩,不让他打自己了。
可怜的小人儿窝在保姆怀里,挺开心的一天,因为婷婷几句话弄的伤心极了。坐在地上,双眼无神,半天都一抽一抽的,就是难过、伤心。
“哎哟,这个婷婷啊,真是个惹祸精!”保姆抱着怀里的小逢恩,恨女儿口无遮拦,也恨自己这张嘴啥都跟女儿说。
半天越想越难受,抽了自己好几个巴掌,“都赖我!这个破嘴,我跟她说啥啊?不是人,两头得罪!真不是人啊我!”
逢恩看她打自己害怕,也心疼,拽住保姆的手又哭,“恩恩不好,打恩恩吧,不打你!疼啊,打人疼呢,打恩恩,不打阿姨了!”
保姆抱着逢恩,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头一次情绪控制不住,洪水冲开闸门,淹没了这么多年的隐忍。
可怜的娘俩儿,临近过年,又大哭了一场,心里都有难受的事儿。
保姆知道女儿在家里受委屈,可婷婷这么说话,也是太不应该。
她在寺庙睡了一晚上,心里越来越过意不去,就想着给亲戚打个电话,看能不能再借1000块钱偷偷给女儿。
结果大过年的人家都用钱,电话打了七八家,也没凑到一点。
还有不少人说小丫头片子不懂事,你惯着她干啥,这不是给她养毛病呢?
保姆在禅房里唉声叹气,不知道咋弄。
逢恩在一边听了半天,想想,目光看向自己的小天才手表。
上一次康平帮他加了保姆,那个花朵头像就是,褚淮山后来还给他转了很多很多钱。
逢恩想了半天,点开保姆的头像,学着褚淮山的样子乱点一通,然后开始数数,“1个,2,个,3个……”
“恩恩啊,干啥呢?”保姆挺纳闷,“数啥呢宝儿,叫阿姨看看。”
逢恩抬起小脑袋,指了指她的手机。
保姆一愣,拿起来一看,熊猫头像竟然给她转了1000块钱。
逢恩还冲她眨眨眼睛,可光荣了,自己会赚钱,自己厉害。
他现在不是什么都不行,他会越来越有本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