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冥顽>第120章

  渚大附院,单人病房。

  周礼拎着热水壶进来的时候,蒋东林正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视上播放的早间新闻。他不动声色地瞥着屏幕上的内容,没敢立即作声。主持人报:渚汜两地军区办公室联合发表红头文件,宣称此前与省公安厅共同打击跨境贩、毒、案成效斐然,捣毁毒、窝十余个,主犯已经落网,一名胁从犯在逃。经过变声的汜江市公安局缉毒科科长声称,具体案情不方便披露,局长董成辉也谢绝采访。

  周礼削完苹果递上去,小心翼翼地喊了声蒋处。蒋东林这才挪开眼,神情寡淡辨不出喜怒,他摆摆手:“我不吃。先放那儿吧。”轻微脑震荡外加重度脱水,终究是上年纪的人,蒋东林的身体垮了不止一点,还需留院观察两周,一时半刻赶不回汜江去。周礼知道他关心什么,不待他问便报备道:“晏哥虽然没醒,但各项体征都很稳定。倒是霍三少爷状态每况愈下,要人摁着打安定才能睡觉。市局的消息放出去之后,谢家就带人把医院封了。太子爷的原话是‘就算他们找到晏哥也带不走’,让您尽可放心。”蒋东林轻轻地点了下头,又问:“汜江这边呢?”周礼接着道:“晋灵微的手术很成功,宋小姐怕影响您休息,夜里只给我打电话报了平安。”他话锋一转,语气也冷下来,“听说Michael伤得不重,至迟四十八小时就能醒。”蒋东林听罢,细细思索半晌,嘱咐周礼:“你去找几个生面孔混进去,务必把人给我盯紧了。”

  周礼没反应过来,“市局的隋队不眠不休地守着,Michael纵使插翅也难飞,还需要动用咱们的人么?”

  蒋东林睨过去,眼眉似弯非弯,像是笑他这股天真的傻气,慈眉善目地说:“防的就是条子。”

  周礼一怔,蓦然想起董成辉临阵反水险些害死晏司臣,原本在市局待得好好的那几位更是轮番把医院住了个遍,顿时恍然大悟,正要追问,蒋东林那从早到晚一刻也不停歇的手机便嗡嗡地响起来。看到来电显示,蒋东林打起精神,接起来后换了副笑脸:“啊呀杜局,怎么周末了还加班呐?”周礼一听便知是织淮市局的副局长。董成辉不通融,织淮市局就不放容遥。蒋东林和他们交情不深,大费周章地打了两天交道,才有了些松口的意思。到底有求于人,蒋东林赔着笑,话里话外好一通软硬兼施,等那边挂掉电话,蒋东林长舒一口气,哑声道:“让景宁即刻去织淮接人,免得夜长梦多。”

  周礼连声应下,起身便要出门打电话,忽又想起什么,回首见蒋东林两鬓汗湿,实在于心不忍,“还有一事,是润颐要我问的。”他字斟句酌地说:“姚安九的尸检报告已经出来了,您看……?”

  蒋东林维持着低头看手机的姿势,看似一动未动,脊骨却慢慢地、慢慢地塌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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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宋景宁坐了两个小时高铁,在中午之前抵达织淮,出站就打车直奔市公安局去。正值周末轮休,局里的值班警察看着就不像个机灵的,宋景宁三言两语表明来意,对面却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容什么?好像不在我们这儿。”宋景宁这两天脾气十分暴躁,堪称一点就着,闻言更是怒极反笑,阴阳怪气道:“怎么可能不在这儿?你们平白无故地拘了个人回来,连人家姓甚名谁都没问清楚么?”她啪地将证件扔到桌上,那两个值班警察低头一看——竟是国安局的。早就知道汜江市局的警官证在这不管用,宋景宁临走前特意找出压箱底吃灰的旧证件。她冷冷道:“今天若是见不着人,我也不走了。你们看着办吧!”尖锐而笃定的字字句句划破宁静,引得往来警察纷纷侧目过来,恰逢那个带容遥回来调查的负责人也再轮值,隐约听出不对,走进来发现是个年轻姑娘,连忙问:“你是来找容遥的?”宋景宁尚未气消,语气不好:“是又怎么?”谁知那负责人道:“他不在这儿,我带你去招待所见他。”

  那负责人自我介绍姓刘,路上十分热情,问宋景宁今年多大,宋景宁说过完生日就二十六了。刘队感叹:“你和小容是大学同学吧?怪不得结婚这么早。”宋景宁讪笑两声,打了个岔:“刘哥,还有多远?”刘队抬手一指,“前面就是。”

  织淮市局虽然不放容遥走,却也没亏待他。容遥年轻,性情又温良,短短几天便和刘队等人打成一片,宋景宁上楼时,几人正围坐打牌。容遥手气不好,满脸的白条,甫一抬眼瞧见宋景宁,四目相对俱都愣了一下。“景宁?”容遥双目熠熠发亮,猛地起身,抬手将迎上来的宋景宁抱了个满怀,“你怎么来了?”宋景宁眼眶发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又不好意思哭出来,只得收敛好情绪,说:“蒋处让我来接你。”她拍了拍容遥的背,示意他将自己放开。容遥恋恋不舍地松开手,意外发现她用围巾遮住的淡青色淤痕,眉头一皱,抬手想摸,被宋景宁不动声色地挡住了。宋景宁握着容遥的手,朝刘队微笑:“需要请示一下杜局么?”刘队连声否认,言称杜局早就打过招呼,又对容遥说抱歉,容遥道:“小事小事,你们也不容易。”刘队私底下悄悄同他透露过,不是他们不给汜江那边面子,是汜江市局压根就没打算捞他出来,董成辉办公室座机三天打不通一个电话,问别人更是四六不知。容遥起初还懵了一下,直到看见公安系统里的通缉令,才琢磨出董成辉的意思来。

  出了招待所,两人站在香樟树下等车。容遥拨开宋景宁的围巾默默地瞧了瞧,复又给她围好,语气有些严肃:“怎么弄的?”宋景宁偎在他身侧,轻描淡写地说:“被人算计了,险些把我和灵微都赔进去。”容遥迟疑片刻,低声问:“是董成辉……?”宋景宁如实摇头:“还不知道呢。”她轻轻地叹息道:“汜江现在乱得很,蒋处更是一脑门子的官司,我不好再拿这事去叨扰他,就先这么算了。”容遥看出她恹恹地,便没再继续过问下去,只是手臂搂得更紧了一些,自言自语似的:“也对。”

  好不容易等到一辆空车,宋景宁摸出手机点开未读信息,是航空公司发来的行程通知。宋景宁于是说:“师傅,去机场。麻烦您开快些,我们赶时间。”

  容遥诧异道:“不坐高铁了?”

  “咱们不回汜江。”宋景宁枕在他肩上,将小半张脸都埋进围巾里,“先去平城看看晏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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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平城下了一天的雨,航班一直延误到晚上才起飞,落地时差五分钟到凌晨两点。宋景宁在飞机上补了一觉,精力恢复不少,她不认路,也不太会看导航地图,索性将手机交给容遥。廉润颐半小时前就发来医院定位,周礼给他们预定的接机私家车早就在机场外等候多时,机场外细雨纷飞,容遥一手拎着宋景宁的包,另一手用半敞风衣裹着宋景宁,终于成功上车,宋景宁从他衣服里钻出来,一边上下其手一边问:“浇着你没有?”容遥啼笑皆非地按住她手,“当然没有,这才几步路。”

  雨夜不怎么堵车,导航预估需要一个小时的车程,四十分钟就到了。此时雨势将歇,宋景宁小心翼翼地避开水洼,有容遥领路,她一直没有抬头,因而也没瞧见医院楼下每一层台阶上都有负手而立的黑衣保镖。容遥被关了好几天,才放出来就直奔平城,对外界的事知之甚少,因而十分谨慎地止步于几步开外的地方。宋景宁见他不动,先是仰头瞧了他一眼,“怎么了?”然后才侧目望过去。她晃了晃容遥的手,“别紧张,是谢家的人。”

  这三更半夜的找谢闵也不合适,几分钟后,廉润颐步履匆匆地跑下来,还没走近就调侃道:“霍三儿才睡下不久,你们来的可真是时候。”廉润颐虽是笑着,整个人却肉眼可见地清减不少,容遥皱起眉:“他不是好好的么?怎么听着比晏哥还严重?”廉润颐就有些笑不出来,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千言万语汇成一句:“明天你就知道了。”

  医院七楼被围成铁桶一般,晏司臣的病房是倒数第二间,紧挨着霍止的。廉润颐推开门,示意容遥和宋景宁先进去。

  病房里一片漆黑,需要借着走廊的光亮才能隐约看清晏司臣熟睡的面容。宋景宁站在床前,怔怔地看了半天,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

  廉润颐开了一盏壁灯,神色如常地问:“吃不吃柚子?燕川今天刚买的。”

  容遥看他作势就要找水果刀,怕影响晏司臣休息,连忙道:“要不出去说……”

  “无妨,”廉润颐拿着水果刀,当真坐下来开始认认真真地切柚子,“医生让咱们多陪晏哥说说话。”

  晏司臣还没有脱离呼吸机和血氧仪,宋景宁坐在床边,啪嗒啪嗒地掉眼泪。

  容遥一边扒柚子皮,一边压低嗓音同廉润颐抱怨:“俩月见不着我都没哭,我还纳闷,合着是全把眼泪留给晏哥了。”

  “陈年老醋,也就你能吃得下去。”廉润颐瞥了宋景宁一眼,气定神闲地收回目光,“你家姑奶奶这是受了太多委屈,习惯性找大人哭呢。”他料定宋景宁不愿意告诉容遥,就把宋景宁和晋灵微出车祸的事和容遥说了。容遥听完,脸色阴沉得吓人,“这手脚做的漏洞百出,怎么可能查不出来?”廉润颐说:“其实不外乎那几位,只是现在谁也腾不开手,且再等一阵吧。”他招呼宋景宁过来,“吃点东西再哭,别再真给晏哥吓醒了。”

  三人围坐在壁灯下,各自都有许多事要讲。晏司臣抢救得还算及时,迟迟未醒也不是内出血导致的,而是因为晏司臣体寒失温,以至于影响了心肺。廉润颐见小两口犹自放心不下,便道:“医生说了,晏哥的体质比寻常人还要差,自然也就恢复得慢。你们可千万别学霍三儿,医生的话是一个字也听不进去,整天自己吓唬自己。”宋景宁默默将手里的柚子吃完,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我听说,死了一个特战旅的副官?”

  廉润颐忙着切第二个柚子,闻言手势一顿,偏头去看容遥:“你和她说这个做什么?”

  “他才不和我说这些,”宋景宁抽出纸巾擦了擦手,顺便传下蒋东林口谕:“谭宗岐后天就到,蒋处让咱们想办法把姚安九摘出去。”那翟杨连抢救机会都没有,周野迟伤及要害,胳膊虽然保住了,但八成不能再回部队。骤然折损左膀右臂,谭宗岐能高兴就怪了。廉润颐早就猜到他要兴师问罪,但他应付谭宗岐的方法恰恰与蒋东林的命令背道而驰。廉润颐皱起眉,不满道:“那么多双眼睛都看见了,怎么摘?死人又不会说话。更何况,姚安九不是汤凤年的人么?”眼看着蒋东林斗不过汤凤年,从上到下轮番遭殃,这不正是祸水东引的好时机?容遥深知其中利害,同样觉得此举不妥。周野迟这伤搞不好要直接退役,就算转机关单位从头干起,也比待在部队里难升多了。周家将来全指望他一个,周野迟在谭宗岐眼皮子底下出了这么大的差错,谭宗岐估计做梦都想找人顶罪。

  宋景宁觉得容遥言之有理,她奉命赶来之前没想过这些,犹豫着提议:“要不我再问问蒋处?”

  廉润颐看向墙上挂钟,没想到已经凌晨五点,念及他们三个白天都各有各的折腾,就算是天大的事也得留到明天再说,因而收起小桌板,起身道:“先睡觉吧,正好还有两间空病房,我领你俩去。”

  宋景宁还有些依依不舍地:“要不今晚上我陪床吧?我看你黑眼圈都熬出来了……”她一步三回头,被廉润颐和容遥好说歹说地劝出去,才踏出病房就闻到一股烟味儿,宋景宁被夹在俩大男人中间视线受阻,她以为是哪个值夜保镖抽烟提神,连忙回手将晏司臣病房的门关紧,忿忿环视道:“谁在走廊里抽烟?不知道照顾病人吗?”容遥回过神来,侧了侧身,示意宋景宁往反方向看。她扭头一瞧,只见霍止倚在半开半阖的廊窗旁,指间夹着半支烟,神情几分诧异:“你们怎么来了?”

  平城换季多雨,夜里气温更是降到零下,穿堂风过,吹得宋景宁打了个哆嗦。霍止捻灭烟头,反手关上窗,廉润颐已经絮絮叨叨地走过去,“这才睡了三个小时不到,你就醒了?”霍止任由他摸自己脉搏,好脾气地应了一声,“做了个梦。”失眠多梦、寝食难安,谢闵找来的心理医生说他是创伤后应激障碍复发,霍止拒不承认。过后医生对谢闵赌咒发誓——这厮绝对有病!鉴于不依据过往病史直接开处方药是医学大忌,医生直想跑路,临走前被谢闵揪着问:“是人总得睡觉吧?您不给他开药方,他怎么睡觉?”医生说可以打安定,但是必须控制好剂量,否则产生药物依赖就得不偿失了。廉润颐怀疑不是医生用量过于谨慎,纯粹是霍止心魔太甚。适才宋景宁听廉润颐谈及霍止的语气,还以为是他夸大其词,等她终于站到霍止面前,方知问题的严重性。

  霍止五官本就深邃,骨相无可挑剔,从前注重健身锻炼,自然丰神俊朗,后来晏司臣人间蒸发,霍止着急归着急,但也没像现在这样——宋景宁直勾勾地盯着他深陷的眼窝,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就不能好好吃饭睡觉吗?”她与霍止从相识起就很玩得来,如今又添上郦蕤舟这么个身份,对霍止的感情可以说是同晏司臣别无二致。霍止笑了笑,没答话,只是催他们快去休息。宋景宁问,那你呢?霍止就理所当然地说:“我去陪小五。”

  这一觉其实谁也没睡明白。天色将亮未亮,走廊里渐渐有往来声响,宋景宁披着围巾往出走,迎面撞见拎着早餐回来的容遥和廉润颐,容遥让她穿好衣服再出来:“才下过雨,外面冷。”

  两人买了豆浆油条和小笼包,径直走进晏司臣的病房,霍止在小心翼翼地观察晏司臣小臂上的伤口,那里剜过一层烂肉,霍止总担心会化脓。廉润颐将折叠桌铺开,另搬出两个小凳子,宋景宁推门而入,先凑到病床前,顺着霍止的视线看到纱布下若隐若现的血洞,宋景宁吓了一跳,这明显不是枪伤,难道被狼咬了?她没问出口,霍止反而主动解释,宋景宁心念一动:“芯片还留着么?”霍止点头,她跃跃欲试:“待会拿给我看看。”

  早饭是四人份,霍止手里捧着满杯甜豆浆,连筷子都不动一下。廉润颐习以为常,也不管他,席间谈到正事,廉润颐坚持己见,要宋景宁转达给蒋东林,霍止听到姚安九的名字,眼睑一抬,他放下豆浆杯:“我去和周野迟说。”

  没等宋景宁说话,廉润颐先惊了,“你管这等闲事作甚?”

  霍止自然不可能告诉他们姚安九是莫云烨同母异父的亲哥,便含混道:“小五拿他当师兄看待,我不能不管。”

  吃过早饭,院长亲自带人查房,检查完晏司臣的各项体征,眉头都没皱一下,他执业多年以来从未这么打过包票,好话说了一箩筐,霍止听罢神情稍霁,院长才算成功逃过一劫。他笑容满面地准备撤退:“那行,今天先这样,我去看看周少校。”

  霍止给晏司臣掖好被角,“我跟你去。”

  院长笑不出来了。

  周野迟的病房在走廊的另一侧,去的路上院长一直提心吊胆地等着霍止开口,谁曾想霍止问的却是:“周野迟的胳膊究竟能恢复到什么程度?”院长拿不准他的心思,委婉地表示只要复健得好,日常活动是没问题的。霍止若有所思,“这话您告诉过他么?”院长暗道人家的心理承受能力可比你强上百倍,点头称是:“少校此前问过我。”

  特战队的其他成员带着翟杨的遗体先行归队去了,原本谭宗岐指名道姓地点了几个照顾周野迟,但周野迟嫌烦,让他们都滚,只他自己留在医院里养伤,平时有护工在,反倒成了周野迟难能享受的清闲日子。他如今半边臂膀都箍了厚厚一层石膏,裸露着上身倚在床头,终日无所事事,看气色竟比霍止还好些。

  雨势连绵,周野迟的骨头缝已经疼了好几日。曲马多似乎起效甚微,院长想另换镇痛药,周野迟说没必要,院长便没再劝,领着一众小护士施施然地离去了。

  霍止扯过椅子坐到周野迟床边,周野迟睨他一眼,嗤地笑出声来,“霍三儿,我真没想到你会是个情种。”霍止未置可否,也不生气,“我劝你先管好自己分内的事再来笑话我。”他扯了扯唇角,问周野迟道:“你家老爷子大张旗鼓出手之时,也没想到你会前程尽毁吧?”周野迟闻言,眼底笑意渐褪,霍止对此熟视无睹,自顾自地继续往下说去:“这一番作为究竟是爱孙心切还是公然打擂,你肯定比我清楚。眼下汜江被搅得天翻地覆,论起功劳,你周家若称第二,无人敢称第一。”他气定神闲,娓娓而谈:“凡事强极则辱、盛极必衰,姚安九这一刀断了你后半辈子的仕途,我倒想看看除了你,周家还有谁能撑起这份野心。”

  周野迟面上无甚神情,忽而问道:“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说这个的?”

  “当然不是。”霍止坦然一笑:“我有事相求。”

  周野迟挑了挑眉:“你求人就这态度?”

  “谭宗岐必须得给你老子一个交代,”霍止这才引入正题:“姚安九身份特殊,真要让你老子知道,非得牵涉到国安局不可。周家树大招风,你将来何去何从还没个定数,届时余力不足,岂不是要任人宰割?”

  他分析得头头是道,周野迟却浑然不在意似的,奇道:“姚安九不是汤局的人么?据我所知,汤蒋不睦已久,你那心肝宝贝可是蒋东林的学生,应该乐得坐山观虎斗才对,还轮得到你来当和事佬?”

  霍止没想到周野迟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摸清国安局的底细,咬牙切齿半天,眼见忽悠不成,只得实话实说:“姚安九再怎么是汤凤年的人,晏司臣都得喊一声师兄。人死如灯灭,蒋东林对他有所亏欠,有心成全他身后名,事已至此,何必继续深究呢?”

  “你急什么。”周野迟回过神来,不急不缓地说:“谭宗岐那边我自有分寸,回去告诉蒋东林,这份人情算我周野迟给他的,而不是周家给他的。”

  “真的?”霍止半信半疑。

  周野迟无奈道:“小云是他弟弟,我还能眼见着他挫骨扬灰不成?”

  霍止就是因为不想拿莫云烨当枪使,才不得不采用迂回战术用周家的百年家业来敲打周野迟,没想到周野迟会主动提起这茬。霍止长舒一口气,彻底放下心来,他不愿久留,起身道:“那你好好养着,我先回去了。”临走前霍止思虑再三,到底没忍住:“小云肺炎住院,你若有心……”顿了顿,叹息一声:“你若有心,做什么都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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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按医生的话说,蒋东林的身体须得静养,切忌劳心费神,周礼于是尽可能地替蒋东林减轻负担,然而很多事都不是他能做得了主,每到这个时候,周礼就会格外惦念盛楚。

  惦念之余,还有些担心。

  汤凤年无踪无迹,是他一贯作风,旁人习以为常,发觉不出什么异样。问题是盛楚也无踪无迹,周礼甚至不敢重启他的工作手机——手机里未接来电上百条,是硬生生被霍渊时耗没电的。刚在渚宁安顿下来那会儿周礼也开机过,彼时他给蒋东林换上最后一袋生理盐水,出病房找值班护士借了充电线,无视仍然岌岌可危的电量重启手机,屏幕亮起的一刹那,未接来电的提示如潮水般争先恐后地往外冒。周礼正发懵,手机嗡地一声,他当机立断拔掉充电器,最后一眼看到的时间是凌晨五点。从那以后周礼就把这只手机本本分分地揣进公文包里,以至于他现在已经分不清自己是担心盛楚回不来还是担心霍渊时找他要交代。

  蒋东林在病床上左手电话右手文件忙得不可开交,周礼看在眼里,内心极度挣扎。汜江变天了,电视台报道军警合作其乐融融,实际上谁信谁才是傻子。周家和省厅这两座大山压得各界喘不上气,明年换届,现在洗牌等同找死,谁敢轻举妄动?偏偏蒋东林先与市局撕破脸皮。市检的专案组组长从中调停,劝他做事留一线,对外只说抓到人了,那孩子又不入仕,案底一销,往后还不是天高任鸟飞?蒋东林气得直犯晕,说我要的是清白!堂堂正正的清白!话不投机半句多,专案组组长见他油盐不进,换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语气:“你的材料递交得不够仔细,缺乏关键证据。”

  那两份临时港口审批文件上的签名仿得极像,笔迹专家也不敢妄下评断。Michael的口供成为了能够证明晏司臣的唯一可能,这不是蒋东林想要的结果。盛楚曾经说过,解决问题要寻根溯源、有的放矢,周礼漫无边际地想,这场祸事的根源,可不就是汤凤年么?

  他犹豫着、犹豫着,最后还是问出来:“蒋处,为什么我们不直接去局座办公室里找证据?”

  蒋东林百忙之中瞥去一眼,老神在在地反问他:“有小六的消息吗?”

  周礼忍不住腹诽,你总算想起还有盛楚这号人了。面上却是一片愁云惨淡,“没有。”他但凡有点能耐都不至于拐弯抹角地提醒蒋东林不止晏司臣一个人要他去救,周礼当然知道蒋东林手里有一堆烂摊子等着他挨个收拾,只是盛楚的位次就算比不过晏司臣,也不该排到晋灵微、周知之甚至是Michael后面去。

  蒋东林像是累了,他放下文件夹,支使周礼帮他把手机拿去充电,自己向后一仰,后背倚进绵软的枕头里。他阖起眼,声音轻得仿若叹息似的,“就快一周了……”

  周礼低眉耷眼地附和道:“是呀,老板消失快一周了。”

  “再等两天,”蒋东林难得宽慰他:“反正他和汤凤年总得活着出来一个。汤凤年老了,根本不是小六的对手。”

  周礼强颜欢笑,心想我等得起,有的人可等不起。霍家那二少爷看着养尊处优好涵养,真要把他逼急了,不见得脾气比他弟弟好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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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平城难得放晴,万里无云的天空像水洗做旧的蓝色牛仔布,沐浴在阳光下确实会改善心情,如果谭宗岐没来的话,众人的这份好心情至少可以持续到晚上。

  平心而论,区区一次支援行动,死伤全在援军这边,换做是谁都难以接受,不怪谭大校来势汹汹。嵌着红A车牌的军绿色越野停在医院楼下,谢家的保镖破天荒地没有阻拦。电梯就快行至七楼,容遥和廉润颐站在门前,人手一个新鲜果篮,霍止倚在旁边,不太情愿:“有你们两个赔笑还不够?非得拽上我?”

  “不看僧面看佛面,我就不信谭宗岐敢惹完周家惹霍家。”廉润颐这算盘打得精妙,但是需要霍止配合,他不遗余力地安抚道:“晏哥那里有景宁陪着,你……”话没说完,电梯门叮地一声开了,毫无征兆地露出一张肃穆面孔。廉润颐顷刻间大脑短路,容遥见状不对,连忙开口喊大校。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容遥自诩客套话说得十足圆滑,态度也够谦卑,然而直到谭宗岐找到周野迟的病房,果篮也没能塞进他手里。场面有些尴尬,廉润颐率先反应过来,将果篮放到周野迟床头,容遥有样学样,周野迟挑了挑眉,目光掠过不苟言笑的谭宗岐和惴惴不安的年轻小辈,最终落到霍止身上。他用完好无损的右手敬了个军礼,语气却很随意:“大校。”

  谭宗岐摘下手套,微微俯身,屈指敲了敲周野迟肩上的石膏,声音不大不小,旁若无人道:“翟杨的妹妹从学校赶过来,不许我们火化,要将翟杨带回老家土葬。”他抬起眼,盯着周野迟的脸,“说说吧,什么人能将你伤成这样。”

  “责任在我。”周野迟正色道:“翟杨中枪,我晃神一瞬,没想到会被反制。”

  谭宗岐密切地注视着周野迟说话时的面部表情,令他感到诧异的是,周野迟没有说谎。

  当是时周野迟和翟杨走在林中,发现雪地上不仅有脚印还有淋漓血迹,两人顺着方向追过去,确实看见了踉踉跄跄的姚安九,周野迟朝翟杨使了个颜色,示意翟杨抓活的,翟杨于是收起枪,慢慢地朝姚安九靠近。事后周野迟常常回想,倘若真要争论是非,或许应该怪他太过轻敌。翟杨绕后锁喉,没想到姚安九竟然能迸发出莫大力气挣脱开来,霍止给的四寸勃朗宁到底是谁先摸到手的不重要,枪响后周野迟拎着姚安九的后衣领将其抡到地上,他本该有十足的把握,却在姚安九仰头怒视他的那一霎怔住了。

  莫云烨容貌甚肖其母,因而眉目有些偏女相,这就是为什么沈仪蓉厌烦到不愿多看他一眼。姚安九相较而言更加粗犷,形似而无神韵。然而恰恰是这血脉相连的形似动摇了周野迟凛冽的杀意,让姚安九找准时机,将匕首深深地钉进他的肩胛骨里。

  向不好糊弄的上级汇报行动细节无疑是体力活,周野迟面露倦色,在场之人心思各异。容遥和廉润颐不知话里几分真假,谭宗岐另有盘算,唯独霍止恍然大悟——他看过姚安九的尸检报告,姚安九身上各处皆有刀伤深入脏腑,就算周野迟要留活口也是易如反掌。到头来竟是周野迟下不去手。霍止冷眼旁观,只觉世事轮回、报应不爽。

  良久后,谭宗岐转过身来,倨傲地问:“我听说你们把他和翟杨一同带回来了?他在哪里?”

  廉润颐与容遥相视一眼,答道:“尸检报告出来之后就火化了。”

  “火化了?”谭宗岐缓缓重复一遍,气得笑了,“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在耍什么把戏!”谭宗岐戎马半生,气势相当凌人,看人更如鹰视狼顾一般。霍止见状,不得已替廉润颐接过话来:“您误会了。”

  锋利的视线于是游移到霍止身上,谭宗岐眯了眯眼,“你不是国安局的人。”语气四平八稳,估计背地里早就把蒋东林查了个底儿透,霍止从容颔首:“我姓霍,算是蒋处的半个学生。”

  谭宗岐果然上钩:“霍行鸾是你什么人?”

  “是我大哥。”霍止从容遥负于背后的手中接过尸检报告,上前两步给谭宗岐递去。谭宗岐向来不喜欢仰视别人,因而垂目下望,从鼻息中冷哼出声。他半晌未动,看样子是不打算伸手的意思,霍止面上一派泰然自若,两相僵持之际,病房门被砰一声从外推开,宋景宁惨白着一张脸,上气不接下气地:“霍止——”

  霍止听见宋景宁这么惊惶无措地喊他名字,心口蓦地一沉,扭脸瞧她一副魂不附体的模样,当即扬手将文件夹甩给谭宗岐转身就走。廉润颐立刻追出去,容遥着急去扶宋景宁,因而落后一步。

  上一秒还点头哈腰赔笑脸的后生下一秒突然龙卷风似的全刮出去了,谭宗岐震惊得无以复加,足足愣了半天,算是彻底气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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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层除了晏司臣和周野迟没有其他病人,两人又各住走廊一侧,平日里没什么人走动,环境十分安静,今天却隔着好远就能看见医生护士忙进忙出。霍止几乎是横冲直撞地闯进来。仪器在狂响,尖锐而持续的警报声,软刀子一样刺透耳膜直抵心脏。到处都是白大褂,层层叠叠地挡在病床前,霍止满脑子人声鼎沸,嗡嗡地吵得他头晕目眩,临到近前竟有些望而却步。不知是谁在身后推了他一把,霍止猝不及防,踉跄两步才站稳,正巧于岑侧身去拿护士送来的静推针,霍止怔怔瞥去,只一眼就感觉自己的心要碎了。

  晏司臣在无意识地挣扎,眉头很痛苦地拧在一起,是这么多天以来出现在他脸上的唯一表情。于岑迅速指挥护士:“按住他的手。”晏司臣右手手腕上埋着静脉留置针,两名护士控制住他,于岑立刻将针头推进去,“去甲肾上腺素静推一毫克。”他动作缓慢谨慎,众人屏气凝神,晏司臣却猛地挣开了。那两名护士许是没料到这位性命堪忧的病号昏迷多日仍有如此拔山举鼎之力,被吓得惊呼出声,晏司臣抬手欲扯氧气面罩,一双眼睛半睁半阖,瞳孔涣散失焦,像是被魇住了似的,呼吸愈渐急促。于岑知道晏司臣这是快醒过来了,摆手示意护士不要动他,同时密切注视心电监护仪上的线条走向。霍止关心则乱,见晏司臣难受成这样,又急又怒地吼了一声:“愣着干什么?!”他不由分说上前,替晏司臣摘掉氧气面罩,“晏晏。”霍止的声音在发抖,“看看我,晏晏。”他在旁人面前向来只喊晏小五,从未用过这称呼。晏司臣眉头愈锁愈深,紧接着就被霍止握住了手。

  晏司臣听见霍止在喊他,一声接着一声,语气分外难过。他走在无袤无垠的川流中,前顾后望地遍寻不着,掌心忽而发烫,晏司臣连忙低眉去瞧——意识先一步回笼,他睁开眼,视野各处尽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听不清,什么也看不见。唯有掌心的温度是鲜活的,触碰到的人是真实的。

  “你终于醒了!”第一个说出这句话的人竟然是于岑。天知道他这段时日是怎么熬过来的——不仅每天都要回答无数人关于晏司臣病况的问询,还被燕川派来的、美其名曰为保护的保镖们全天候二十四小时地监视了!而且晏司臣真的是在逃犯!知情不报是否违法在三好学生于医生的浏览器搜索记录里高居不下,有苦说不出的于医生怎么能不激动?!于岑手舞足蹈地指挥护士检查晏司臣的各项指标,过度亢奋的状态简直令人大跌眼镜——这可是惯常以稳重形象示人的于医生!小护士们面面相觑,在于岑的连声催促中回过神来,一拥而上将晏司臣瞬间淹没。

  晏司臣昏迷太久,虽然有惊无险地醒了,脸色却还是十足病态的苍白,身体尤其虚弱。他的那台手术是国内外享誉盛名的外科圣手亲自主刀,后生可畏如于岑也就是个三助,全程都在旁边递手术刀。夜半时分手术室红灯骤灭,走出来的主刀医师神色从容,尚能打趣这次时长在他所有主刀手术中位居第二,以三十二分钟的微妙差距错失桂冠。值班护士正互相咬耳朵感慨不愧是外科圣手,转头就见圣手扶着墙问你们谁有糖吗?在众人簇拥中苦笑着说不好意思我有点低血糖了。隔天圣手扶墙一事在医院上下传得满城风雨,彼时汜江的天还没来得及翻,谁也没听说过晏司臣的逃犯身份,只知道医院七楼的VIP病房里供着一尊玉瓷瓶儿,经查房护士认证,是个不折不扣的睡美人。

  睡美人的身体状况人尽皆知,给晏司臣做检查的小护士动作轻柔到生怕稍有不慎就捏碎了他。有个眼尖的发现这位易碎品的手还被人紧紧地攥着不放,忍不住出言提醒:“先生麻烦您放手,我要给病人换一下静脉留置针。”霍止至今一言未发,在小护士几经催促下终于做出反应,讷讷地应了声好。晏司臣就在此时轻轻地勾了勾他的手指。于是霍止又回望过来。

  晏司臣有些泛红的眼尾微微上挑,形成了一个很温柔的弧度,如秋池般潮湿的漆杳眼瞳中映出霍止憔悴不堪的面容。他其实还发不出声音,哑着嗓子对霍止说了句什么,霍止好半天才读懂口型:吃早饭了吗?

  明明枕风听雪是他,五劳七伤也是他,晏司臣却在看见霍止的一瞬间将周身万般痛楚抛诸脑后,满心满眼只惦记这么一件事。晏司臣凝视着霍止雾煞煞的一双桃花眼,感慨万分地想,他千不该万不该在山上忽悠零六九的时候说霍止胆子小,现在可倒好,一语成谶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