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冥顽>第90章

  霍止和晋灵微迟迟不出来,宋景宁觉得自己已然是等了太久。她心中愈渐焦灼,终于咬了咬牙,决定亲自进去一探究竟,谁知才迈开半步便被谢闵拦下。谢闵温声劝她:“再等等吧。”宋景宁勉强一笑,忍不住在原地辗转踱步。谢闵不欲她多想,便随口道:“我瞧这位霍先生,长得很像我的一位故人。”谢闵与郦蕤舟私交甚笃,宋景宁是知道的,因而没有否认,“初相识时都觉得像,现在反倒习惯了。”谢闵于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没再多问。

  过了一会儿,两道人影一前一后走出来,宋景宁快步迎上去,急切地问:“怎么耽搁了这么久?”她看着霍止,霍止不说话,还是晋灵微揽过她的肩,低低地说了一句:“走吧。”宋景宁满目希冀顷刻破灭,犹自强忍失落,镇定道:“好。”谢闵没有挽留,只说再有需要大可与他随时联系,事关晏司臣,谢家理应尽心尽力。离开村庄后谢闵与晋灵微互相交换了电话号码,宋景宁也解下披风奉还谢闵,又道了一声谢。谢闵笑道:“宋小姐不必这么客气。”

  宋景宁穿得单薄受不住寒,晋灵微先送她上车了。霍止和谢闵落在后面,两人并肩而行,谢闵嗓音低沉,徐徐开口:“晏司臣远非寻常人,勃拉姆斯那条疯狗轻易伤不到他。何况他心中有所牵挂,必然不会让自己出什么差池。我知道你担心,却也怕你遇事急躁不够冷静。”他语重心长:“蕤舟,凡事莫要独行其是,三思而行才最要紧。”

  霍止唇线紧抿,神情却了无波澜,“谢先生未免也太看得起我。”

  “你若想瞒我,我自然是瞧不出来。”切诺基近在咫尺,谢闵驻步转身,抬眼望向霍止,“当年骤别,我还欠你一声谢。”语气肃穆,字字铿锵地,“多谢你舍命救下燕川。”谢闵微微一笑,淡然许诺道:“你只管对付Michael,勃拉姆斯自有我来替你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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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程路上依旧是宋景宁开车,晋灵微接连几天超负荷工作,身体确实有些吃不消,他虽是闭目养神,却也养不安稳,欲言又止了半晌,才问宋景宁:“高六鞍的小儿子一直在国外?”

  “你说付如阳?”高六鞍这小儿子的养父姓付,迁户口时不仅改了姓,还特意找算命先生另起新名,宋景宁也是昨天才知道。她不甚在意地应了一声,补充道:“他是爱丁堡大学的在读博士,已经和导师的女儿结婚两年了,估计毕业后会直接定居在那边不回来了。”

  汪聘死后,宋景宁重新调查了汪聘和他这个便宜外甥之间的所有来往,汪聘对付如阳可谓视如己出,这孩子幼年目睹亲人惨死,此后几年不曾开口说话,养父母带他看了许多心理医生也无济于事,汪聘不惜花重金聘请专家上门就诊,直至付如阳上高中才彻底根治了他的心病。付如阳的养父母都是小县城里的高中老师,收入也不高,负担不起付如阳出国深造的费用,汪聘便一直以养父母的名义按月给付如阳打生活费。宋景宁在调出银行的流水明细后甚至发现,在越山码头出事的前一天,汪聘还去银行汇出了整整一万两千块钱。

  “汪聘没什么亲戚,唯一能和他扯上关系的就是付如阳。老杨给他打了三遍电话才打通,结果人家说,他根本就不认识什么汪聘,以为老杨是骗子,还把他骂了一顿。”说来可笑,宋景宁的语气却唏嘘,她感叹道:“出事的时候他还小,不记得汪聘也很正常。”

  晋灵微以手扶额,想起方才与霍止起争执,霍止态度决绝,字字句句言犹在耳。往事既已全盘知悉,霍止轻易便推敲出汪聘自杀的真实原因。双刀帮在郑孝文的带领下逐渐偏移重心,郑孝文贪图一时之利,几乎调动了所有人手参与运毒,以至于双刀帮门下诸多会所无人经营,店面收入愈渐微薄,虽然这些店面全盛时的盈利加一起也不如郑孝文一笔买卖赚得多,但汪聘却不能用毒资来供付如阳上学,他需要的是干净的钱。

  章肃山是如何发现汪聘的困局、汪聘又是如何与章肃山达成共识皆不重要,重要的是从章逢吸毒东窗事发之日起,章家就做好了最坏的打算。章家随时准备和双刀帮割席,而汪聘就是那把反戈相向的刀,当他将写有时间地点的短信发送到晏司臣的手机上,恩义两断便注定成为无法挽回的结局。

  能让汪聘下定决心供出郑孝文,章肃山允诺的条件必定令他难以企及。“付如阳的账户除了汪聘打的一万两千块钱,近期没有其他巨额汇款了吗?”晋灵微的脑子转得很快,“章肃山至少答应了汪聘会资助付如阳上学。除了付如阳,没什么能让汪聘背叛双刀帮,章肃山拿捏不住他。”

  汪聘招供时有意将矛头全部指向郑孝文一人,说明他并不想牵连到双刀帮,章肃山多半也是让他弃车保帅,推出郑孝文当替罪羊。汪聘不会想到章肃山把校徽给霍止还有另外一层含义,他一步步指引霍止揭开汪聘遮掩多年的伤疤,找到汪聘一生都困于其中不得解脱的破旧瓦房,倘若汪聘在九泉之下得知是章肃山亲手奉上压死双刀帮的最后一根稻草,必当死不瞑目、魂飞魄散。那枚U盘里存着警方真正想要的证据,而霍止将它死死攥在手中,神情寡薄一如既往,他说:我欲以此相挟。晋灵微一霎心神大颤。

  宋景宁慢了许多拍才反应明白,后悔得快要哭出来:“付如阳是英国籍,银行需要正式的调查令才能查账户明细,我嫌走程序太慢,蒋处又不接电话,就只看了汪聘的。”

  晋灵微心不在焉地安慰了两句,表示明天再让蒋东林批个条子也完全来得及。汜江市的立牌隐约出现在公路尽头,幽蓝色的灯带被浓雾衬得有些朦胧,晋灵微看了眼手表,刚好是零点。

  下高速后霍止很快就和他们分道扬镳,宋景宁送晋灵微回城南公馆,没想到会在大街上偶遇换班盯梢的便衣同事。趁着月下无人,同事问他们怎么忙到这么晚,宋景宁含混地说:“才从平城回来。”同事正待说话,却被晋灵微截住话茬打听周知之的情况。同事以为晋灵微担心周知之不安分,于是摆摆手笑道:“放心吧,这小子也不出门,窝在家里消停得很。”

  两市奔波折返本就疲乏至极,晋灵微却强忍着倦意倚在飘窗前,面无表情地出神了许久。这段时间他不常归家,那院中的花丛已然凋零过半,霜降未至,显然是周知之无心打理的结果。晋灵微不愿再想更多,新仇旧恨迫在眉睫,他自认对周知之仁至义尽,除了护他周全,再顾不上其他任何方面。晋灵微的思绪有些困顿,正想起身去冲杯咖啡提神,电话姗姗来迟,是霍止依约打来告诉他:“找到了。”

  晋灵微攥着手机伫立良久,像是终于下定决心,沉声道:“我带你去见郑孝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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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在看守所值班的警察和晋灵微是旧相识,见到他来,惊讶之余还挺高兴:“这三更半夜的,什么风给您老人家吹来了?”他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兜里摸出烟盒递过去,晋灵微从善如流地抽出一支,叼着问:“有火吗?”那值班警察连忙凑过去为他点烟,这才看见晋灵微身后有个生面孔,他不以为意地笑道:“晋哥手底下收新人了?”晋灵微睨他一眼,抬手向上一指,压低嗓音道:“上面来的。”值班警察顿时肃然起敬,赔着笑连声告罪。

  霍止慢条斯理地垂下眼睑整理手套,值班室的光线很暗,霍止五官本就深邃,眼眉稍稍作敛便显得格外森冷,如今半明半暗地隐没在阴影里,更让人觉得不好惹。见霍止没什么反应,那警察有些发怵,只得向晋灵微投以求救目光。晋灵微将才抽了几口的烟捻灭,上前两步揽过值班警察的肩,弯下腰来悄声嘱咐:“这位是省院下放督察组的二把手,对郑孝文的案子不放心,所以想来亲自见见。你只当他从未来过,明白吗?”公检机关近两年来针锋相对的架势愈渐明显,也不是头一回这么掩人耳目地办事了。那警察不疑有他,连连点头道:“明白,明白。”

  郑孝文在睡梦中被揪起来铐出去受审,满腹牢骚无处发泄,听闻是检察院的人更不耐烦。他恹恹地看着霍止在他面前坐下来,阴阳怪气地嗤笑了一声:“有什么话不能明天再问,偏要这时候扰我清梦?”霍止从公文包里拿出一沓文件,自顾自地翻找半天,闻言头也不抬,语气平平道:“我竟忘了你还不认识我。”他抽了几张纸在桌上铺开,郑孝文垂眼看去,原本轻慢懒怠的表情逐渐变得僵硬。那纸上密密麻麻地印着双刀帮的人名,郑强赫然在列且位于榜首,后面跟着八位数字,是郑孝文卖出第一批货时给他老子分的赃。郑孝文惊骇不已,心中正是风起云涌,又见霍止推来几份借贷合同的复印件,签字人均是郑强,落款后的日期甚至追溯到零三年,那年金融危机,跳楼的人前仆后继。郑孝文神色大变:“你从哪儿拿到了这些合同……”

  霍止好整以暇地看着郑孝文,眼底笑意若有似无,悠悠开口道:“自我介绍一下,我姓霍,单名一个止。”郑孝文胸膛起伏得愈渐剧烈,强忍着怒意说道:“双刀帮从未得罪过霍家,你为何要如此针对?!”霍止脸上无甚神情,朝他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然后颇为遗憾地摇头道:“不,你得罪了我。”郑孝文额角有冷汗扑簌而落,霍止却话锋一转,反问他道:“汪聘死了,你知道吗?”

  “……你说什么?”郑孝文目眦欲裂,莫大的悲痛感将将涌上心头,便听霍止接着说:“他在章肃山的指示下供出你贩毒之实,许是觉得对不住你父子,就服毒自杀了。”霍止没有给郑孝文反应的时间,而是回答了郑孝文刚才的问题,“章肃山想借我的手将你父子二人勾结犯罪的证据交予警方,我给你看的这些不过是冰山一角——”霍止笑了笑,“想要你性命的人很多,从前你为他们杀人敛财,如今一朝败露,便落得个兔死狗烹的下场。只可惜章肃山不仅要你死,也没打算放过你老子。”

  “生在这世道,我早知自己不会有好下场。”郑孝文桀然惨笑,眼眶却发红,“章逢软弱,但本性不坏,我诱他沾染毒瘾,是我不义在先。章老怪我,我拿命赔他。双刀帮上下几百弟兄,若无白道庇佑,便没有出路。”他恶狠狠地看着霍止,“我爹为章家鞠躬尽瘁,几十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沦落到今日是我郑孝文的报应……而不是我爹的报应。”

  “郑双刀老了,你死后的双刀帮对于章家而言已经没有任何用处,”霍止心不在焉地挑了挑眉,“其实章老原本并不忍心,奈何我放不过章逢。这的确是你的报应,倘若章逢没有吸毒被抓,我也拿不住他的把柄。”他屈指轻叩铺陈在桌上的白纸黑字,轻声笑道:“章老此举,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郑孝文咬紧牙关,眼底恨意滔天:“霍家连章老都不敢招惹,我又何谈得罪于你?!”

  “怪你自己贪心不足,奉了不该奉的人为主子。”霍止敛尽笑意,神情一霎便冷下来,“给你货的那个外国佬欠了我一条命,现在他跑了,我就想着在找之前或许可以先问问他的狗——知不知道他跑去哪儿了。”他举起那枚泛着金属光泽的U盘朝郑孝文晃了一晃,说得云淡风轻地:“双刀帮的活路、你老子的死生,现如今都在我手里了。”

  “……他在汜江不止与我有往来交易,我也不是他唯一的下家!”郑孝文气急败坏地吼道:“我们总共才见过三次面,我对他确是一无所知,你们究竟还想要我说些什么?!”

  霍止听罢也不说话,只是平静地起身,开始着手收拾桌上散乱的文件。郑孝文终于彻底崩溃,猛地扯住霍止衣袖,双手抖得厉害,“等等……我说!我说!”他顾不上自己的模样有多么狼狈,模糊不清的视野中晃动着的唯有霍止披霜挂雪的桃花眼。郑孝文开始语无伦次,说他叫迈克尔·温斯莱特,罗马人,眼睛是罕见的湛蓝色。霍止有些不耐烦地想甩开他的手,郑孝文更加慌不择言:“是我朋友把他介绍给我的!他说他手里有很多高纯度的三九货,但是没有下线,需要找人合作……四六开他占小!我朋友不碰毒,就来问我,我……我同意了。这些我都和警方交代过了,其他的我真不知道……”他竭尽有关Michael的一切记忆,说出来也不过寥寥数语。郑孝文的大脑一片混乱,须臾间灵光乍现,像是又想起了什么,急忙补充道:“我想起来了!他身边有一个贴身保镖!不配枪,喜欢用短刀……还、还有!那个保镖好像是织淮人,他会说当地的方言!九筒从小在织淮长大,他说是那就错不了……错不了……我只知道这么多,我就只知道这么多!我已经全部告诉了你!霍先生,我已经全部告诉了你!”他嗓音嘶竭,犹自攥着霍止衣袖苦苦哀求:“和Michael合作是我鬼迷心窍,我死不足惜!但求你高抬贵手,放过双刀帮……放过我父亲!”

  织淮两个字从脑海中一闪而过,霍止的太阳穴顿时突突地疼。他没心思再听郑孝文胡言乱语,扬手将他掼到一边,嫌恶道:“那也要看你说的有没有用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