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冥顽>第83章

  晏司臣心下卷起惊涛骇浪,却没有对Nine显露半分。关于雷德梅尼的这些桩桩件件,万幸霍止都曾向他一一交代过。和雷德梅尼私下置换利益的分明是汤凤年,就算雷德梅尼为谢家提供军火导致自己人被误伤,这笔账也该算到汤凤年头上才对。

  小沙弥拎着煤油灯一步一瞌睡地走进空荡荡的后院,住持吩咐过,这座禅舍里住的是外面来的贵人,小沙弥稍微打起了精神,不由自主地仰头望去——廊檐下的八角风铃仿佛有所感应般,轻悠悠地摇晃了起来。

  屋内,晏司臣一动不动地站在窗户旁边,直至小沙弥的身影完全消失在视野中,才脱掉冲锋衣,随手塞进吱呀作响的柜子里。

  小沙弥巡夜到后院时,他和Nine将将不欢而散。听声音已经是三更天了,晏司臣却在床上辗转反侧,睡意全无。木板床硌得他脊骨发疼,不得不和衣侧卧。纷乱心绪再百转千回仍是一团理不清的乱麻,因果渐渐衔环,晏司臣愈渐觉得自己就快走到真相边缘。勃拉姆斯是笼罩在悍狼所有人心头上的一片死气沉沉的阴云,凡事不破不立,晏司臣不能让Michael抢占太多先机。

  Michael向他坦明的并不止这些,晏司臣骗了Nine。郦蕤舟死后,汤凤年虽然如约不再为难勃拉姆斯在中缅交界地带的毒品交易,却也没有归还Michael的心腹。Michael很快发现历经波折的勃拉姆斯仍然停留在原地——Gabriel的计划全面崩盘所导致的损失不计可数,谢家和雷德梅尼成为盟友也意味着勃拉姆斯从此不能踏进平城半步;汜江设有悍狼总部,郦的同事们对勃拉姆斯恨之入骨,汤凤年也警告过他不要轻易染指。

  平城和汜江作为港航运输的枢纽城市,不能打通要塞无异于被拒之门外,随后的几次水路偷渡均以失败告终。勃拉姆斯在短短半年之内资金严重缩水,族中长老们对年轻的族长颇有微词,族人也开始感怀旧主。Michael如何能让Gabriel的亡魂掩盖住他的锋芒,走投无路之下,Michael终于从叔叔的昔日心腹口中得到了一个新加坡富商的联系方式,然而当他带着十二万分的诚意亲自登门拜访,年逾花甲的富商却以归隐为由,言辞犀利地拒绝了他。

  那是Michael上任以来第一次大动肝火,也是第一次绝望地意识到头狼的宝座不是谁都能坐得长久稳固。族人视他不如Gabriel有勇,行事作风太过保守;外人又说他不如Gabriel有谋,为达目的不顾后果,是条疯狗。

  就算李老对他的评价已经称得上是羞辱,Michael在冷静下来以后依然没有放弃和李家合作的打算。他派人调查后发现李家如今一切生意皆由李老的小儿子Lee打理,Michael心知Lee比他父亲更易被说服,却不愿再自降身份,只是托人辗转传话。Lee年纪轻轻就接管家族企业,上头五个哥哥对他虎视眈眈,因而深受名缰利锁之害,果然架不住Michael的橄榄枝,在象征性地拒绝了两次之后,终于决定应邀远赴克钦邦和这个黑帮家族的新任族长见上一面。

  Michael必须承认,如果没有汤凤年的提醒,他到死也不会发现晏司臣不是Lee。彼时他还尚未领教过汤凤年的神通广大,甚至不知道是谁将那张照片通过三教九流的人层层递交到他的手上。照片上,Lee和郦很亲昵地站在一起,Lee笑得很温柔,郦在低头看他,没有看镜头。Michael认识了Lee这么久,自认对Lee还算熟悉,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笑容出现在的Lee的脸上。Lee是个很有分寸感的男人,举止从容有度,甚至时常让Michael感到疏冷寡淡,而那个被他亲手杀掉的男人却能把手搭在他的肩上。他们的关系显然非比寻常,恐怕不止是认识那么简单。

  照片的背面写了两行中文,Michael让手下找了一个从云南过来做生意的玉石老板逐字逐句地翻译了出来。许是因为太过紧张,那中年男人的英语念得磕磕绊绊,Michael很勉强地听清他说了什么——晏司臣,二十七岁,汜江人,中国国家安全局中级特工警察,隶属悍狼特别行动处。郦蕤舟,1983-2010,汜江人,中国国家安全局高级特工警察,先后隶属第九分局情报科、悍狼特别行动处。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Michael于是沉默地摆了摆手,手下立刻上前拿出两捆美金示意老板可以随他离开了。那中年男人见Michael面色不善,惶惶然不敢伸手接钱,手下不耐地催促了两句,他才点头哈腰地连连道谢,头也不回地快步走了。

  门外传来一声干净利落的枪响,又过了一会儿,手下推门进来,恭谨地问Michael接下来有什么打算。Michael坐在桌前,将照片举起来仔细端详。他目不转睛地盯着晏司臣,心中突然感慨万千,只要他不挪开眼,这个能够杀人于无形的男人就会一直一直地对他笑——多么温柔的一把刀。

  Michael彻夜未眠,却也没有任何动作。凌晨时分,他终于等到了一通陌生号码打来的电话,“不要让他活着离开缅甸。”似曾相识的声音、一模一样的指令,Michael刹那间恍然大悟,下意识反问:“你的条件?”电话那边发出了一声不屑的轻嗤:“放过你就是我的条件。”Michael陷入缄默,好半天,情绪稍作平复,他慢慢地笑了出来:“他在我身边这么久,没有做出任何对不起你们的事。”他蓦地生了几分兴致,追问道:“上个月被放跑的那个医生也是你们的人吧?如果我说我确定他不是叛徒,你还要不要杀他?”这一次,汤凤年没有回答。

  游轮爆炸当天,Lee的那个声称回去照顾生病母亲的未婚妻现身在码头附近。据下属的消息,搜救队中还有两张熟悉面孔,是Lee曾经的马仔。警方对外公布的结果是那天救上来的十余人中仅有两人活了下来,后来Michael派人去云南找到了一个在当地很出名的情报贩子打听那两人的下落,情报贩子时隔一个多月才传来口信儿,说那两人回国后不幸旧病复发,缠绵病榻不足半月就相继离世了。

  晏司臣死后,勃拉姆斯所倚仗的走私链很快作废,Michael的野心不得不被无限期地搁浅。此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Michael都以为自己已经放下了心魔,不再执迷于翻山越岭地追赶Gabriel的步伐,甚至觉得安于现状也很不错。他在罗马寸土寸金的孔多蒂街上开了一家小有名气的画廊,隔壁咖啡馆的亚裔老板娘会在办展期间给他的客人提供半价玛奇朵。在一个阴雨连绵的午后,咖啡馆新来的服务生送了他一杯奇丑无比的拉花咖啡,并鼓起勇气和他搭讪。Michael没有看出那是小熊、榛果与榛子树,但也没有要求他重做。服务生是第一个夸他名字好听的人,Michael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被比拟成米迦勒,他似是而非地开了一句玩笑,说:“我可不是什么好人。”服务生不以为然,却有些腼腆地笑了。

  临走前Michael给对方留下了自己的名片,他很忙,不常去画廊,但偶尔还是会想起那个令他印象深刻的拉花图案,以及和他对视就说不出话的服务生。再次取得联系的那天他正在谈判桌上大开杀戒,得寸进尺的英国佬强压了勃拉姆斯五个百分点的军火利润,还扣下了他的堂弟当做威胁他的人质。英国佬胸有成竹地等待Michael的答复,勃拉姆斯的年轻族长于是动作优雅地拿起餐盘旁边的银叉朝他微微一笑,下一秒就将那只银叉钉进了他的眉心上。

  Michael在一片混乱的喧嚣中游刃有余地掏出手机看见了服务生给他发来的短信,字里行间带着恭谨与试探,问他下月中旬的画展可还有多余门票,这可怜的孩子终于攒够钱想去看,却在售票当天睡过了头。Michael忍不住大笑出声,一边摆手示意手下收拾残局一边往外走。

  服务生如愿以偿地看到了心心念念的画展,画廊老板亲自领进去的人不需要门票,但服务生还是花掉了这笔钱——他请Michael去唐人街的中餐厅点了一桌子味同嚼蜡的中国菜,服务生实难下咽,倒是Michael为了顾及他的面子,全程都在积极地动筷。

  七月份,罗马盛夏,Michael在他的毕业典礼上看见了他的毕设画作,海上浮舟,像野马尘埃在大片大片的蓝调中溺毙。Michael驻足良久,问:“Joe,为什么你会这么难过?”Joe仰视着那抹渺小无力的白,“没有很难过。”他强颜欢笑得太过明显,“你看不出别的了吗?”

  毕业在即,Joe应家人要求预备回国过年,并且不会再回来。Michael除了表示遗憾,别无其他情绪,Joe却多有不舍。

  他昭然若揭的爱意在笔下奔涌如浪川滔滔,无处着陆的浮舟颠簸其中找不到尽头。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Joe毕业后,Michael再没有与之相见,画廊也交由秘书全权打理。直至入冬他都一直在伯明翰处理上次一时冲动之下产生的烂摊子。英国佬死后第二天,Michael五岁大的堂侄在自家后花园的墙角下发现了一个浸染着暗红液体的精致木匣,他不知道匣子里装的是他父亲死不瞑目的头颅,当成新鲜玩意儿捧回去交给了保姆。两大黑帮家族自此反目成仇,勃拉姆斯最年迈的长老难能忍受丧亲之痛,以大长老的名义召开了征讨族长的罪诏会,让Michael引咎让位,否则就替手足报仇。

  彼时勃拉姆斯的实力已经不允许他们轻易撼动伯明翰黑帮家族的百年根基,Michael陷入两难境地,然则世事总是反复,轮回也无常,汤凤年出现的时机依旧恰到好处,并且再一次为Michael娓娓指出了一条明路。

  二零一三年冬,汜江大雪连绵,是农历十月廿九。附属医院A636病房的病人不遵医嘱在窗前站了许久,进来给他换药的护士提醒他不能久立,他从善如流地关上窗,垂眼时不经意瞥见雪地上的一串清晰且突兀的脚印,却没有放在心上。对他而言这不过是再寻常不过的一天,他并不知道自己的病历单正在被Michael的传真机接收打印。

  汤凤年开门见山地告诉了Michael两件事:第一,晏司臣没有死,病历单就是证据;第二,晏司臣曾经提到的那条军用海航线并非作假,他愿意让勃拉姆斯先往中国运一批货以示合作的诚意。

  勃拉姆斯正值内忧外患的多事之秋,Michael不会引咎让位,火并伯明翰黑帮是他最后的选择。他虽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汤凤年,当年的问题却不可避免地再度浮上心头。Michael隐晦地表示他必须要知道除掉晏司臣的理由,汤凤年闻言微微一哂:“晏司臣迟早会查到郦蕤舟死于你手,你必须灭他的口。”

  Michael知道汤凤年没说实话,却也识趣地不再继续追问。汤凤年提醒他斩草除根绝不仅仅是出于好心,晏对国安忠心耿耿,为何汤凤年就是不肯放过?Michael百思不得其解,只能暂时将这份疑虑埋藏在心底。在汜江这大半年以来,汤凤年对他不急不缓的态度愈加不满,Michael从汤凤年几次三番的催促中恍然惊觉,比起自己而言,晏司臣更像是汤凤年的心腹大患。

  两人兜兜转转行走至寺外,Michael向晏司臣抛出了他最后的底牌,“从始至终都是汤先生要置你于死地,我若真心杀你,岂会蹉跎至今才动手。”他当真是全无保留,像是生怕晏司臣不信,“你我见面以后,汤先生曾指使过他的人伺机将你除掉,你若死了,这份‘功劳’就会被堂而皇之地栽赃到我头上。晏,我带你离开汜江,是为了更好地保住你的性命。”

  “这些年来你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你以为是谁让你利用Lee的身份接近我,又是谁把你安排进警局?哪怕你已经离开国安、不再拥有威胁他的话语权,他也要将你牢牢地拴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直至被他算计到可以名正言顺地死去。”Michael一面叹息,一面循循善诱:“那个富二代长得的确很像郦,难得他对你死心塌地,肯为了你在Joe家里安窃听器。”他似是而非地笑着抱怨:“你可知我为你牺牲了多少?Kevin不是我做生意的最佳合作伙伴,我低价供货损失上千万,到头来还要连人带货送给警方。这也就罢了——”

  晏司臣像是终于想到了什么,声线有些难以自抑的颤抖:“你明知道我们在监听……”

  “你身边密不透风,那是我唯一能给你传递消息的办法。”作为曾经并肩作战过的合作伙伴,Michael和晏司臣对彼此的了解不相上下,以至于晏司臣猜到Michael会在那天出现,Michael也猜到晏司臣准备在那天和他见面。为了吸引警方的注意力,Michael在码头外面安置了大量的炸药,以防万一,他不能让晏司臣去越山码头找他。

  “我玷污了他的伊甸,Joe注定要陪我一起下地狱。”Michael的神情短暂地温柔了片刻,似乎并不后悔于自己对周知之的所作所为,“这样也好。”

  晏司臣如何能想到他竟成为周知之无辜受到牵连的理由,更没想到双刀帮只是Michael对付警方的诱饵。越山码头的那批货从一开始就是Michael准备拱手相送的筹码,郑孝文机关算尽,到头来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晏司臣一瞬间遍体生寒,冷静下来后,他缓缓开口道:“汤凤年肯用军需海航线来买我的命,换做是我也不会理解你现在的做法。我知道你不杀我是对我有所求,但是Michael,汤凤年能给你的我尚且没有,何况是他给不了你的?”

  Michael看着面露惑色的晏司臣,却笃定地勾着唇角扬起一个诡谲的笑容:“晏,我不信你不知道我想要什么。”他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瞳兴奋得愈渐发红,瞳孔深处闪烁着莫名的快意,“汤先生一定是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被你发现,如果你手里没有他的把柄,他为何会像除掉郦一样对你如此赶尽杀绝?”Michael忍不住抬手扳过晏司臣的肩膀,他注视着晏司臣苍白的眉眼,连呼吸都激动地急促了起来,“如果不是他,我没有针对郦的理由!是他杀了你的爱人,也是他害得你差点死在缅甸。晏,只要你愿与我联手——让他粉身碎骨也好、身败名裂也好——我都会帮你!”

  伺机已久的毒蛇向猎物亮出狰狞的獠牙,Michael的真正目的终于得以言喻。Michael利用汤凤年给他提供的那条军需海航线赚了一大笔毒资,成功围剿伯明翰黑帮,并让那帮英国佬们眼睁睁地看着杀死他堂弟的凶手——族长最器重的长子——被当众分尸。当Michael站在血流成河的伯明翰街头接受族长涕泪俱下的吻手礼时,沉埋在心底的欲望须臾间尽数苏醒,族长恭谨的身影令Michael找回了他执求不得的风发意气,他一定能够引领勃拉姆斯走向欣荣的未来、成为超越Gabriel的存在——Michael面带微笑地抽回手来——他一定可以。

  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和汤凤年达成交易,有些事不问不代表他不在意。自幼在尔虞我诈的家族环境中长大的Michael凭借着与生俱来的敏锐直觉窥探出秘密的缝隙,甚至隐隐猜出了郦蕤舟的真正死因。

  Michael并没有急于得到晏司臣的答案,而是给了他三天的时间让他经过深思熟虑后再来答复,彼时两人站在昙无谶寺残漆斑驳的灰瓦土墙之下,Michael为晏司臣拂落他肩上的半叶红枫,闲适自如地说:“晏,不要让我失望。”

  回忆至此戛然而止,走马观花般在晏司臣脑海中逐帧浮现。窃听器的事涉及霍止且违反规定,知情者屈指可数,究竟是谁在暗中为汤凤年通风报信?!Michael所言字字句句犹如孤魂野鬼在他耳边呢喃呓语:“……你以为是谁让你利用Lee的身份接近我,又是谁把你安排进警局……”晏司臣忽觉脊背发凉,脑海中陡然浮现出一个人的身影——他的鬓发已然有些花白,眼尾虽然长出皱纹却不显老态。那天他端着搪瓷大茶缸,漫不经心地低垂着眼,他到底说了句什么……晏司臣记不清了。

  缅甸之行,蒋东林起初并不同意。是他说除了你的学生谁我也信不过。后来任务失败,晏司臣伤重不肯退役,终日与蒋东林赌气,也是他说,既不能再上前线,不如来我局里领份闲差,我替你好生照顾,省着你担心。甚至如果追溯到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的时候,当Gabriel的手从平城伸向汜江,尚不知情的蒋东林接到了许久不曾联系的多年旧友打来的电话,电话那边先是愁眉苦脸地叹了半天,而后字斟句酌地切入主题:“平城警方向来不作为,这么大个毒枭可不能放虎归山,我手下没有干净的人了……诶诶老蒋你听我说完呐!就一个!就借小郦一个!事成之后我请你喝酒……啧,你以为我是你啊?我这叫借!不是抢!”

  ……怎么会是董成辉。

  ……怎么能是董成辉。

  左肩膀被压得发麻到失去知觉,晏司臣昏昏沉沉地翻了个身。

  天已经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