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都市情感>冥顽>第82章

  寺内有小沙弥打更守夜,梆子声声,时远时近。

  下午吃饭时晏司臣就发现这座寺庙与世隔绝多年,和现代社会相比甚是脱节。他们这一行人中,唯有Nine能听懂当地方言,凡事皆由他交涉。出家人茹素,却单独给晏司臣炖了鱼汤,小沙弥给晏司臣端过去,眼巴巴地不肯走,晏司臣向来心软,想分他半碗,又怕他破戒。Michael看在眼里,好心提醒道:“晏,他不能吃鱼。”住持喊着小沙弥的名字,不知说了句什么,语气颇为威严,小沙弥连忙低下头,一言不发地跑远了。

  鱼汤炖得很清淡,晏司臣却没什么胃口,Michael入乡随俗,倒是乐得吃斋饭,见晏司臣迟迟不动筷,又忍不住切切关怀:“怎么了?”晏司臣没有回答,Michael于是自顾自地说:“僧人不杀生,汤是Nine做的,吃不惯也无妨。我知你身体不好,后山有野鹿,Nine明天还去,我让他打一只回来,放碗鹿血给你补补身体。”

  晏司臣面无表情地端起碗来把汤喝尽,然后抬眼看向Michael,“你要和我说什么?”两人在前院交谈,将将步入正题,Nine蓦然出现将对话打断。晏司臣还要再追问,Michael却表示不急,吃过饭再细说一二。Michael与他对视半晌,忽而一笑,从善如流地放下碗筷道:“我陪你出去走走?”

  不远处,Nine在两人起身的同时凛然回首,目光灼灼,显然留意已久。晏司臣如芒刺背,却没有回头。Nine见他朝外走,又见Michael紧随其后,终于按捺不住地站了起来,Michael仿佛终于听见动静儿一般,漫不经心地背过手去,暗中给了他一个手势——掌心向内往外挥,接连两下,是让Nine不要跟过来的意思。Nine于是驻步在原地,只是双手握拳,愈攥愈紧。

  沉闷短促的敲窗声将晏司臣的思绪扯了回来,晏司臣遽然抬眼,窗外了无人影。Michael没有给他安排贴身保镖,晏司臣知道Michael不是信任他,而是笃定他无论如何也逃不出这荒山野岭。

  晏司臣本以为Michael所说的出去走走只是去院里,不曾想Michael直接将他带到了山上,晏司臣也得以远观寺庙全貌。此寺名为昙无谶,山中人烟皆在寺里。下山的路只有一条,且有Michael的人持枪巡守,难怪Michael这么放心晏司臣单独和他出来。

  晏司臣坐在床边静候良久,也不见方才敲窗那人再有动作,那人倒是沉得住气。终于,晏司臣打开床边的破旧衣柜,从中翻出一件厚实得足以对得起价位的冲锋衣,连吊牌都没摘就往身上套。他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然后推开窗轻巧地翻了出去。

  山中格外秋寒,晏司臣正感叹自己有先见之明,眼前忽然寒光乍现,利刃随即抵喉,颈间蓦地一凉。

  晏司臣不敢轻举妄动,谨慎地慢慢站直身体,压迫感从身后传来,耳畔的气息若隐若现。重叠的身影被栏杆割裂成两半,从廊下绵延至寸草未生的沙石地上,那人比他还要高。这样性命堪忧的紧要关头,晏司臣竟然匪夷所思地想到霍止——霍三少爷现在净身高一百八十九公分,从前不甚明显,如今时常站在一处,晏司臣才意识到霍止比两人初识那会儿高了不少。

  紧贴在他喉管的利刃蠢蠢欲动地昭示着这把匕首的主人对他的杀心,晏司臣垂下眼睑,视线的末梢成功捕捉到刀身根部刻有一串极其隐蔽的数字。他镇定开口:“这样的匕首我也有一把,只是来得匆忙,没有带在身上。”那人哑声答:“你该感谢老师。若非念在你我师出同门,我定将你杀了抛到山里去。”

  蒋东林毕生收徒仅十六位,晏司臣同辈中唯有他师从蒋东林,盛楚是关门弟子。Michael说得没错,Nine的确是蒋东林的学生。

  “师兄此言差矣。”晏司臣无动于衷地说,“若非师出同门,合该是我先做掉你才对。”

  Nine的手又收紧了些,晏司臣被迫仰起头来,Nine在他耳边恶狠狠道:“你想活命,我可以帮你。但你要告诉我——Michael究竟和你说了什么?!”

  晏司臣闻言,竟嗤地一声笑了出来,像是全然不顾还有一把匕首正严丝合缝地架在他脖子上,连胸腔都发出轻微的震颤。Nine有些恼羞成怒,却也怕伤到晏司臣引来Michael的猜疑,不敢再继续动作。晏司臣仿佛早有预料般抬手缓缓推开Nine的手腕,然后颇为闲适地转身倚上栏杆,眉目含笑地看着Nine。

  他说:“师兄……你还真是可爱。这偌大的昙无谶寺里,恐怕唯有你是真心想要我死。”

  Nine面容紧绷,直被晏司臣言笑盈盈的坦然神情气得无计可施。忽而一阵穿堂风刮过,晏司臣将冲锋衣的拉链拉到顶端,竖起的衣领遮住了他大半张脸,也使得晏司臣的嗓音稍显沉闷,“全部。”他语气寡淡地重复,“Michael全部告诉我了。”

  .

  如果用上帝视角俯瞰晏司臣和霍止不是生离就是死别的这些年,就会发现所谓坎坷并非造化有意弄人,当霍止决定以郦蕤舟的身份留在晏司臣身边,被强行绑在一起的姻缘线就已经死死地扼住了命运的齿轮,并在人为拨弄之下数度指引二人走向万劫不复的深渊。

  在汤凤年看来,霍止的反戈终将成为他受制于人的话柄,霍止一日不除,他便一日不得安宁。

  “郦的死是我和汤先生之间达成的交易。”回忆总是令人唏嘘,Michael不无感慨地说:“Gabriel二十二岁成为庇护家族的荣耀,是勃拉姆斯史上最年轻的族长。在我成年并具有继承资格之前,他已然掌权太久。”

  “如果他百年之后成为勃拉姆斯历任族长再难攀逾的高峰,作为他的后继——我不能忍受。” Michael低垂的眼睫遮住了稍显哀伤的湛蓝眼瞳,再开口却是一句与情绪完全背道而驰的冰冷话语:“所以,让他死在平城,就是我最好的选择。”

  那如昙花一现般短暂的悲痛仿佛是晏司臣须臾间没能看清的错觉,Michael的神情很快恢复如常,口吻平静地继续说道:“Gabriel早就发现他被多方势力盯上,曾与我筹谋事成以后的脱身之计,并让我届时亲自带人去平城接应。”

  Michael派遣得力心腹先行入境打探消息,不曾想刚下飞机就被扮成警察的国安人员以非法入境为由强行逮捕。郦蕤舟卧底平城虽然是机密,但是作为蒋东林的直系上位,汤凤年有资格享有知情权、行动权以及最高指挥权。抓到Michael心腹的是Nine,蒋东林从始至终都一无所知。

  国际公约在保护间谍人权的方面制定了许多限制性条款,然而在国安掌握确凿证据之前,汤凤年就暗中指示Nine对Michael的心腹严加审讯。重刑之下心腹终于坦言Gabriel欲在谢潭一举夺权那日全身而退,并透露了自己所知道的全部计划。

  当是时郦蕤舟已经成为Gabriel最为器重的副手,通过线人传回来的情报却从未提及Gabriel有所警觉,可见Gabriel对他也非真正信任——亦或天性狡诈谨慎——总之,参与到这次任务的所有人对此毫无准备,甚至在黎明将至的前夕放松警惕,期待着郦蕤舟全胜而归,成为功勋墙上永不磨灭的传奇。

  汤凤年并没有将此事告诉蒋东林,而是通过一些手段辗转地联系到了Michael。哪怕时隔多年,再回忆起汤凤年所言的Michael还是忍不住啧啧称叹,“他那时对我说,Gabriel已是插翅难飞的笼中鸟,倘若我想强行撬开铁笼缝隙放走Gabriel,势必会连累得家族今后被中国警方追到天涯海角。倒不如……”

  倒不如取而代之,以Gabriel之死,换取一个在他的引领下安稳无虞的勃拉姆斯。

  汤凤年浸淫官场沉浮数十载,即无家世也无人脉,凭借自己的本事步步血汗地攀附到身居高位的彼时彼日,再没有人比他更擅长洞察人心。反观Michael年轻气盛,心中纵有贪欲作祟,却也不曾真正动过杀意,为救Gabriel甘愿亲赴险境,可见叔侄之间并非全无情谊。若没有汤凤年加以引诱,Michael未必会付诸行动。

  “郦是你们安插在Gabriel身边的卧底,我也是到了平城以后才知道。”Michael顾及晏司臣的身体,在一个十分陡峭的斜坡前面停了下来,以眼神问询晏司臣是否要走这条路。夕阳的余晖柔软地笼落在晏司臣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清晰地照映出他了无血色的面容,以及薄凉如霜的眉眼。他听见自己问Michael:“所以,你就杀了郦?”

  “他成就了我,我何必多此一举。”Michael苦笑强调:“晏,你要相信,我从未想过与你们为敌。”

  按照Gabriel的计划,他会掳走燕川作为人质,悬崖呈鹰钩状适合直升机落降,山林由上而下易守难攻,Michael等人埋伏在后山,必要时可以打谢家一个措手不及。

  这本是万无一失的良策,Gabriel当风秉烛,能觅得如此生机已是十分难得。然则当他独自逃上悬崖,却发现眼前一片飞沙走石,既没有直升机前来接应,亦没有从小亲自教养到大的侄子带人为他阻拦追捕。身前是万丈悬崖,身后是穷追不舍的昔日下属——而Michael就隐蔽在后面的树林之中,在亲眼目睹了Gabriel被郦蕤舟一击毙命之后,他抬起手来,朝那个素未谋面的男人连开三枪,完成了他与汤凤年之间的交易。

  “他是叛徒,为国安所不容。”汤凤年当初只说了这么一句话,Michael向晏司臣如是转述。

  晏司臣心如刀绞,终于有些支撑不住,一把扶住了身旁的银杏树。

  那两年光景倾尽多少人心血,无数个苦心经营的日日夜夜犹在眼前。且不提孤枕无眠何其难捱,彼时他为保两全殚精竭虑,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到头来,竟是死在自己人手里。

  .

  Nine又惊又怒,大步上前揪起晏司臣衣领,目光如炬:“当初汤局念及郦蕤舟多年出生入死,不忍揭穿他不忠之实,才借Michael的手成全他身后哀荣!”字字句句振聋发聩,晏司臣听在耳中,疼得五脏六腑几欲移位。“就算能活着离开平城,郦蕤舟所犯下的过错也足够让他在监狱里聊度余生——若无汤局,何谈英烈?!”Nine的胸膛剧烈起伏,可见是对郦蕤舟恨之入骨。“还有你……还有你!”Nine直视晏司臣淡漠的眼睛,咬牙切齿地压低嗓音:“你敢说你没有二心?!”

  晏司臣深杳的眼底骇浪翻涌,像是再难容忍,终于抬起手来,一把攥住了Nine的手腕。Nine猝不及防,揪着晏司臣衣领的手陡然一松,晏司臣趁机探手绕到他身后,迅速抽出了那把别在他腰间的匕首。

  “9497……”晏司臣调整着刀身的角度以便能够更好地折射光线,月华清冷如水,映出那串数字的末尾:“Y1……是你。”

  Nine冷笑一声:“是我又如何?”

  晏司臣看向他的目光莫名平和了些许,狭长的凤眼中似有熠熠的光亮,夹杂着几分难以言喻的意气轻狂,“师兄,想来有件事,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他挑了挑眉,笑容有些狡黠:“你在老师手下的记录是我打破的,不过能保持整整五年已然十分不易,师兄也不必太在意。”蒋东林之于Nine而言已经遥远得几近模糊,Nine有一瞬间的怔忡,又听晏司臣感慨了一句:“听说你这么多年都没有再见老师一面,老师对你总是格外惦念一些。”

  蒋东林其人惜才如宝,偏又眼高于顶,Nine是他的第一个学生,于一九九四年被年仅三十二岁的蒋东林收为大弟子,一九九七年出师后赴渚宁任职。

  离开汜江前蒋东林送了他一把精钢锻造的匕首,利刃锋薄,刀身轻巧。当夜师徒二人把酒言欢,蒋东林醺然许下凌云壮志,誓为悍狼培养出更多比他还要优秀的师弟师妹。自此以后蒋东林每送走一位学生就会准备一把这样的匕首,数字是成为蒋东林学生的始末年份,字母则是每个人的姓氏。蒋东林要求他们随身携带,以便将来牺牲时方便他打点后事。晏司臣的匕首编号是0103Y15,作为蒋东林的第十五个学生,晏司臣也是很久以后才知道,在他之前已有六位师兄接连殉职,死后尸骨无存,衣冠冢埋得天南海北。然而哪怕再山高水远,蒋东林也会千里迢迢地赶过去,瞒着国安高层将他们的墓地迁回家乡安葬,尽其所能抚恤父母妻女。

  “可惜我的匕首不在身边,恐怕不能教老师替我收尸。”晏司臣扯了扯唇角,笑意浅淡从容,语气也谦卑起来:“师兄,我既然敢来,就不怕死。可就算是死,我也要死得明白。”

  Nine面容紧绷,神情晦暗难明,许是终于念起同门情谊,郁郁地沉默了下来。然而当晏司臣问起郦蕤舟当年的所作所为凭何被当做是叛徒时,Nine原本稍显茫然的眼瞳一霎间迭起飞霜一片,脸色也难看到极致:“事到如今,你何必装这个糊涂。”

  晏司臣不置可否,颔首道:“我确实糊涂。”

  Nine被他气得直咬牙,像是怒其不争,忍了又忍,才不耐烦地提醒他道:“六年前郦蕤舟去纽黑文配合你们工作,那时他刚从云南撤回来不久,还是九局的‘新人’,汤局也还没有转正。”

  Nine至今仍对他们的那次行动印象深刻。17组完成得很好,汤凤年也得以顺利升迁,本该随之提携的蒋东林却没有得到任何嘉奖,只因他在没有得到汤凤年批准的情况下私自调走了郦蕤舟的档案,汤凤年鲜少大发雷霆,若非以功抵过,蒋东林会不会受到处分都未可知。

  晏司臣虽知汤凤年从始至终都竭力反对霍止留在悍狼,却不曾想到当年竟险些祸及蒋东林。他怔怔地看着Nine,Nine于是更加心烦意乱,探手入怀想摸烟,又蓦然惊觉现下身在何处,只得悻悻地放下手来。

  他想,若非立场截然不同,他该是十分喜欢这个师弟的。Nine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说:“那个博士生被CIA盯得那样紧,就算有郦蕤舟在,汤局也没有将人毫发无损地带回来的把握。郦蕤舟联络当地黑帮寻求庇护本来无可厚非,错就错在他不该答应雷德梅尼的条件,私自伪造了好几份港口通行权的许可文件。”

  Nine话锋一转,倏而问道:你可知平城谢家为何经久不衰?”见晏司臣木然无应,Nine冷笑自答:“谢潭初回国时,谢家还没有稳定的军火供给,尚不足以压制谢潭。是郦蕤舟从中牵线促成了谢家和雷德梅尼的合作。雷德梅尼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为谢家提供了大批枪支弹药,谢家那个心狠手辣的太子爷凭此将谢潭的残存势力连根拔起,被杀的一众党羽当中——有十二个人是汤局安插在谢潭身边的线人。”

  “汤局命我暗中调查,谁知查来查去,最后竟查到郦蕤舟头上。”说到悲痛处,Nine几欲将郦蕤舟的名字嚼碎:“他死有余辜,你岂能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