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国地处中原正北方,是人们常说的苦寒之地。

  乌涂尔裹紧了自己唯一的羊皮袄,站在了队伍的最后面。他看见王兄向父亲母亲拜会之后,从容不迫乘上了早已准备好的车驾。而父亲母亲仍旧是半个眼神没有施舍给他,好像他就是个不值一提的陌生人。

  王兄木禾比他大了两岁,按照规矩,要赶在下一年的立夏之前到达上京修学。

  上京是大胤的皇都,在大胤十八府县之外,另有十四属国。十四属国臣服大胤多年,各国诸侯代代都要送自家儿郎入上京修学,大胤以此来确保十四属国的忠心。而这样的规矩,到现在已然不知道持续了多少代人。

  最初,十四属国的国王们都认为遣儿郎入京,名义上是为修学,实则是为奉出质子。但时间一长,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前往上京修学逐渐成为一件让人眼红的大好事。学了大胤学问,得了大胤承认,回来必将继承王位。所以修学的名额,更是让各国王子们争抢不休。

  乌涂尔知道,王兄木禾身为嫡长子的同时又精明能干,应当早早就被父亲定为继承人。去上京修学的人,也非他莫属。

  但自己作为三王子,此次也将跟着大哥一起前往上京,绝不是因为他与大哥有一争之力……而是因为,他的父母,他的兄弟姐妹们……都想让他远离越国,最好能在上京惹人不快,落得个身首异处的下场。

  这样的恶毒,只是因为乌涂尔和他们有些许不同。

  乌涂尔天生一双碧眼,刚出生时就被王室祭司认定为不祥之兆。说他天生克父克母,甚至要败落越国气运,这样的碧眼必是妖物附身。

  从此,父母冷落他,兄弟姐妹厌恶他,旁人畏惧他。就连他的名字——乌涂尔,都是被祭司起来封印妖物的符咒。

  乌涂尔曾经不止一次想,为何父母不直接杀了他。后来才想明白,原来斩杀妖物这样的业孽,他们谁也不敢轻易尝试。

  而这次的上京之行,就是再好不过的时机。乌涂尔随木禾入白鹿书院,书院中皆是权贵,乌涂尔半点规矩不懂,定能触了别人的霉头……到时候,乌涂尔是死是残,就和他们没有关系了。

  木禾在车内开口:“走吧。”这一声出去,几十人的队伍终于缓慢启程,乌涂尔回过神来,一声不吭的跟在后面。

  正是北疆大雪纷飞的日子,乌涂尔甚至不能得到一盏暖灯,才不过走了两日,他双脚就被严寒折磨出了冻疮。不过队伍里无人在意他,能给他一分吃食保他活着,已经是对他最大的施舍。

  他冷得瑟缩,那寒风几乎都要吹到骨血之中去。

  然后,他被这样的梦境侵扰,下一刻睁眼醒了过来。

  睁眼后没了白雪茫茫的草原,只有漆黑一片的小屋。

  这已然是乌涂尔来到上京的第三年,但他仍旧时常梦到自己离开越国的那一日。虽说在越国受尽冷落,但那毕竟是自己长大的家乡。如今在上京,没有了那样寒冷的冬天,乌涂尔却觉得还不如在草原上流浪。

  这三年来,乌涂尔从十三岁长至十六岁,也跟随王兄木禾在白鹿书院修学了三年。木禾逐渐变成了饱读诗书的翩然公子,而他却连汉话都不能说得太流利。平日说话还好,但凡换成纸面上的文字,他几乎称得上是“睁眼瞎”一个。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木禾。

  初来上京的时候,木禾还能在外人面前对他好些,可时日一久,木禾也懒得维持那副仁善的假面,对乌涂尔逐渐过分起来。周遭的人自然看出了这对兄弟的不和,私下去问木禾原因,木禾也不遮掩。

  “看不出来吗?那双碧眼,是妖孽。”

  这样一句话,将乌涂尔推到了所有人的对立面。旁人更是看他如同木禾的累赘,也不知道当初为何能叫大胤皇室同意他留在上京。总之,木禾作为板上钉钉的下一任越国国王,乌涂尔不过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三王子,那为何非要去惹得木禾不快呢?

  人都是趋利避害的,之后连书院的博士们也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教导乌涂尔时也不甚上心。更别说木禾在总是在其中作梗,甚至专程对他说过一句话:“你有什么可学的?识文断字之后去祸害更多的人吗?”

  乌涂尔被梦境折磨,没了睡意,就盯着黑暗愣神。也不知过了多久,晨光熹微,外头有人走了过来。

  那个人还没到门口就喊道:“起了没有?起了就去将大王子殿下的书晒了!”

  说话这人是木禾身边一等一的红人,也是跟随木禾从越国来的侍墨,和主子向来一条心。这几年过去,乌涂尔默默承受了不少委屈,也让这个侍墨越发的对他这个三王子不敬起来。

  乌涂尔早已习惯,并无微词,开门出去低声应了:“好。”

  那侍墨冷笑一声,嘴里嘀咕道:“本应该昨日就完成的事情,非让我今日跑一趟。”

  他说完,像是又想起了什么,讥讽道:“我看你也别总想着翻身,能这样安稳过了三年,已然是殿下给你的赏赐了!”

  乌涂尔听了,心里有了几分预感,却也不说什么,只是目送侍墨离开了。

  安稳?这三年来何处有安稳可言?

  当初带着自己来上京的目的就是为了能找个机会,借他人之手除掉自己,只不过以往寻到的理由不算严重,虽然吃了点苦头,却也不至于丧命。可如今听侍墨这样说,八成是这回木禾寻到了什么好由头,就算不能一下将他处死,也会折腾得他苦不堪言。

  乌涂尔对此居然没什么感觉,毕竟自他懂事之后起,他的人生已然被注定了会这样消亡。这对他来说,不过是时日问题。

  他仰头看了看天光,暂时把其余的抛在脑后,想着先去将书晒了。

  晒书的大院离他所居的地方有些远,还得把所有的书箱都搬过去,等全部将书籍铺开的时候,已然日上三竿。

  乌涂尔没用朝食,现下饥肠辘辘,眼睛却直勾勾的盯着木禾的书籍发愣。他其实很想读书,奈何从来没人愿意教过他。他刚来上京的时候,汉话尚且不通,木禾能跟得上的课程他如听天书。可等到他努力自学,终于能听懂他人说话以后,木禾所读的书却变得更为高深。即便是遇上晒书这样的好时候,他也没有办法偷偷学习。

  大院里没什么人,除了扫地的下仆,就是站着发呆的乌涂尔。

  就在这时,忽然从院外走进一个人来。这人穿着一身锦缎,刚进了院子就把扫地的下仆打发走了。而他自己,却冲着乌涂尔走了过来。

  还没有人这么大大咧咧的接近自己,乌涂尔难免有些戒备,脚步后撤了些许。

  这人瞧见了也没有生气,反而冲他微微一笑道:“不知你是哪家的儿郎,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发呆?现在应当是书院里上课的时候,你怎么不去上课?”

  听了他这么问话,乌涂尔觉得他应该是书院里的先生。但看着面生,不知是不是新来的。

  乌涂尔冲他低了低头,说道:“先生,我在这里晒书。”

  “我知道你在晒书。”先生道:“但这晒书一事,应当是侍墨来做。我瞧你身穿并非侍墨衣裳,想你肯定是书院的学子……还有你这幅长相,莫非是越国人?”

  乌涂尔的确长着一副和中原人很有区别的面容。他虽然和木禾一母同胞,却比木禾还要显得异族一些。眉骨很高,显得眼窝很深,鼻子也是高挺的,肤色如同小麦,加上一双碧眼,都和西洋人有些相似了。

  “我是从越国而来。”乌涂尔没敢把自己的名字说出去。

  反倒是先生问:“我记得越国来了两位王子,一位大王子如今十八,一位三王子如今十六。”

  “你便是乌涂尔吧。”先生很快断定了他的身份。

  乌涂尔……这个名字本身如同诅咒,旁人得知真相之后,很少再这么称呼他。这位先生却毫不避讳,让乌涂尔吃了一惊,下意识道:“我的名字不详……”

  看他没有否认,先生的眼底闪过一丝不知意味的光。

  忽然,乌涂尔的肚子小声抗议起来,打破了两个人之间的气氛。

  这下乌涂尔不由脸红,低着头不敢去看先生。先生愣怔一下,跟着笑了出来:“原来是饿了,你等着,我拿些东西给你吃。”

  他说完,又飘飘然的出了院门。乌涂尔不知道他到底什么意思,却莫名的对他产生了一些信任,当真是眼巴巴的看着门口,等他回来。

  先生也不知去哪里找吃的了,过了一刻钟才回来,从怀中掏出两个包子递给乌涂尔,颇有些歉意:“实在是没有其他的,你先凑合吃。”

  乌涂尔没被这样对待过,心中有些惶恐。接下包子后,低着头道了谢。

  “不必谢我。”先生道:“倒是你,还是快些去上课吧。”

  他对乌涂尔如此关心,乌涂尔难免有些口不择言:“王兄不让我……”刚说到这里,乌涂尔就意识到了不对,赶忙换了一句:“先生,我这就去。”

  可话已出口,先生自然听见了。他听罢,面上表情都是淡淡的:“你安心前去就好,若是有人问起,你便说是一位李先生让你来的。莫怕,我给你撑腰。”

  原来是李先生。

  乌涂尔虽然有些半信半疑,但仍旧感激,谢过李先生之后,还当真有一股勇气从心底升起。这让他不自觉的走到了教室外面。

  从窗户看过去,属国的几位王子都在上课。原本乌涂尔也是可以坐在里面的,但今年开始,也不知木禾怎么想的,连教室都不让他进。授课博士们自然不管,乌涂尔渐渐地也就不再来了。

  今日被李先生推了过来,乌涂尔莫名有些激动。

  可也就是这时,木禾正巧看向窗外,看到乌涂尔的一瞬间,他脸色沉了下来。

  “你来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