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共有三个人沿着楼梯走了下去。
Will没有看到他们的脸,但听到他们用日语交流。
日本人走后,Will活动了一下冻麻的手脚。
街灯亮了,行人和汽车依旧不少,Will走进便利店买了一包洗衣粉。然后去了典当行。
他站在路边,向玻璃罩看了很久。
戒指是复古样式,应该是比利时货,款式并不复杂,但玫瑰花蕾雕刻十分精细。
Will走进典当行,用自己的手表换了戒指。
回来后,他蹲在4楼404房间门口,恍惚看到密码盘有几个数字沾着指纹,为了确认密码,他拆开洗衣粉散在手心,把粉末吹向数字键。
4404
他只试了一次就打开了这扇门。
客厅里有一张组合式沙发,锡制烟灰缸内残留着抽剩一半的香烟,空气中弥散着古怪的烟草味。
香烟的过滤嘴被剪断过,Will撕开纸卷,用指尖拨弄着黑黄的烟叶,其中有一些灰色的杂质。
他无法确定那是什么,不像鸦片,吗啡,可卡因。
Will把烟卷装进一只取证袋。
一间屋子里有张玩百家乐的桌子,发牌机里装了新牌。也许他们刚才在这里玩过。
Will没玩过这种牌,但知道玩法,通常八副新牌装入发牌机,由发牌人监督机器给庄家和闲家两边发牌,先发两张,赌客可任意选择在庄家或是闲家方下注。
下注最多的人可以先看牌,如果庄家和闲家任一方的牌点数超过七点,那么这一把很快就见分晓了,如果两方都没有到七点,就继续发牌,直到分出胜负。
Will抽出牌机里的牌,这上面有那些人的指纹。
如果他把这些线索交给OB,刚才那三个人会很快落网。
想到这儿,他感到一丝忐忑。
他在思考全局的过程中,似乎疏漏了什么:“幕后”是不会让他的马脚暴露在外的,那些可能暴露在FBI视野里的马脚,也就根本不是他的破绽。
刚才下楼的三个人,他们会不会像之前被抓住的人一样已经被“遗弃”了呢?
如果他们没有被遗弃……
那么Will很可能已经落入陷阱了。
Will边思考边往另一扇门走去。这只是一扇老式滑动木框房门,一角固定着品牌合金标志。门板是张磨砂玻璃。
Will推开门。
没有尸体、血液或者作案凶器一类的东西,房间的墙上有面镜子,突然闯进来的人会看见自己的动态身影——如果是有配枪的警察,他们也许会跟随条件反射向镜子开枪。
靠墙放着生锈的橱柜,但上面没有厨具,那些日本人肯定不会在这里做饭。
Will打开炉灶开关,发现燃气道也被关闭了。
他转过身时,终于发现了一点异样端倪。
有座喷塑文件柜,里面是空的。
如果它不用来装东西,起的就是“遮挡”作用。
他上前挪开柜子,在水泥袒露的墙壁上发现一排百叶。铝镁板后的管道内,风扇是虚掩着的,意味着这个通道已经没有排风作用了。
他蹲下来,用手电照向内部。
粗糙的管道壁布满油污,结着大片的蜘蛛网。
Will看见一个页脚发黄的笔记本。
这是一本小孩的日记,纸上画着密集的图形,这些图形几乎抽象“不引起任何现实联想”但笔迹的排布令观看者头皮发麻。
曲线似乎具有某种张力,在旧得发黄的纸张上活动着,附带某种蛊惑作用。
在“线条”的围绕之中,有一只用碳素笔画的眼睛,眼白部分布满血丝。这是一只病人的眼睛,但眼神非常平静,他像是从另一个空间看向这一边,在Will观看日记的同时,“他”也在看着他。
Will不能主观解读图形的含义,它们也许没有含义。
文字部分出现了一个孩子“MAX”,他把自己每天击败的对手名字记录在本子上,也许他有暴力倾向。
Will很快发现,这本日记不是“MAX”的作品,而是来自于某个观察者——没有人知道自己打架时是什么样子的,只有旁观者能记录当事人的姿态。
还有一栋很旧的楼。
作者用三页纸描绘出一场火灾:一些图腾般的污垢蔓延在门窗周围,开裂的胶合板、碳化的杂物、黏连的线路、电箱落在构图内部,通过画面右上角的窗户格子,Will辨认出这是一间屋子。
整个建筑物应该已经快要拆除了。
仍然有个孩子站在画里。
他的姿势非常古怪:回头看向背后,他看的是看他的人。
也许是画画的人,也许是Will。
看到这儿,Will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他合上本子,有那么一瞬间,他意识到:有个人故意把日记——“记忆”封存在这个风道里,也许是因为他不想再看到它,也不希望它再被其他人看到。
……他必须也不舍得销毁这本日记,才会把它放在这里,并且用文件柜堵住风道。
Will没有耽搁太久就离开了404。
最后一个行人经过巷口,汽车的声音渐渐消失了。
Will睁开眼睛。
回到一个画面里。
——福利机构无法像其他场所那样体面,特别是经济萧条的时期,像是疗养院这种机构,经常面临搬迁和撤销,住在里面的孩子大多数会被家庭收养。
剩下的多半是有病不健全的。
阳光的炙烤下,空气里弥散着焦糊味儿。
Will沿着毛石路走到楼门口。
透过木门的方窗,Will看不见建筑内部任何东西。
他进不去这扇门,思维像是到达了屏障,但是他能嗅到门缝里飘出来的烧火味。
一瞬间,整栋楼在眼前起了变化。
浓烟扑出窗户、窗户无声碎裂、玻璃碴像是水花那样散落下来、墙体瞬间硝化,又是在一瞬间内,烟渍笼罩外墙……
这里发生过一场火灾。
Will慢慢走到后院。
他走到了日记最后一页。这是最后一天。
他看见一个矮小的亚裔小孩,他没有穿疗养院发放的童装。
他不是这里的一员,而是来自“404”。他在看着“MAX”。
这是一个缠绵的瞬间,被灌注了无数的情感,情绪必须累积到一定量才能形成情感,亚裔小孩的情绪复杂而诸多。日记里记录了他在疗养院里所体验到的:恐惧、忐忑、愉悦、羡慕、憎恨、嫉妒和野心。
他很敏感,而且复杂。
Will在一瞬间接收到了这些复杂的情感,这几乎要压垮他的神经。
而突然之间,亚裔小孩看过来——他的脖子转动了九十度,姿势僵硬而不自然。
Will全身一阵寒冷。
——没人能在他的幻觉中看见他。
——不可能有人能透过他的幻觉来看他。
——除非他陷入了圈套。
他企图从这场“移情”中醒过来时,却发现不论自己怎么挣脱,所能看见的只有亚裔小孩和硝化的疗养院,除此之外,天空一片花白。
现在的时间应该是晚上九点左右,巷子有柏油路、易拉罐和废弃物……Will试图去还原真相,而当实际事物初露墙垣,又像受到压制似的,恢复成硝化的楼房。
他开始头疼,慌张,并且感到害怕。他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受到了那本日记的影响而“灵魂出窍”,无疑,那些图形能给人的精神带来影响。
这时,Will的腰部一阵震颤。
是手机响了。
幻觉终于消失,Will顶着一头冷汗回到巷子里。他用了十几秒钟定神,然后把手机从口袋里摸出来。
是Hannibal打来的电话。
他打电话肯定是问他在哪里,回不回去吃晚饭,是不是需要耽搁一会儿……他应该已经想好要做什么晚餐了。
Hannibal的关心有时也是一种监视。
他不轻而易举监视其他人,除非对伴侣和敌人。而这两种人有时又会被他混淆。
Will按了关机键,走到巷子深处。
他的脚步在最寂静的地方停下来。
楼下的空地被废墙围砌,墙顶有半圈防盗铁丝网。
Will靠墙坐下,蜷起一条腿。
光是外面大街上渗过来的。
他意识到,自己逃离光线和人群的愿望正在变强。这说明他的意识正在逃离世界,潜意识已经接受了“结束”。
他想起昨晚这个时间,自己在书架旁看书,Hannibal帮他翻译了几个词汇……那时,Hannibal的一只手抚在陶楼顶端,每次站在书架前,他总是要去摸它的,他已经习惯去摸它了。
壁炉里的火烧得正旺,丝绢窗帘反射着温柔的光,屋子里有他适应的温度。
而这里没有什么。
Will把刚买的银指环掏出来。
他想用这枚戒指套住Hannibal的手指。
那肯定是个令人迷醉的时刻。
他有点担忧Hannibal不喜欢它。它不是古董或者家传宝,有收藏价值,难以被有品味的人赏识。
不过这都没所谓。
他不一定能再见到Hannibal。
隐约的光线模糊了诊断书上的字迹。
两个人都沉默了一会儿。
无疑他们都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OB把一杯水放在Hannibal面前,叹了口气。
“他病了。也许他没有把这件事告诉你……onkos病毒致癌的缘由是炎症的反复发作,每一分钟里,他的脑细胞在被吞噬,Will……他不会允许自己在丧失意识前死去。”
之前,Hannibal没有从Will身上嗅到典型癌症的气味。这至少说明:他并不是无法被挽救,但脑细胞受到影响,他可能在病情恶化之前丧失移情能力和意识。
OB继续说:“我会想办法寻找他,但Will对我们的手法有很深的了解,我们能否找到他,取决于他是否想被找到。我没想到他会这么冲动,他偷走了我抽屉里的配枪。”
“Will不会回来了。”Hannibal说。
“别这么早下定义。也许他会突然回来,毕竟……”OB观察着Hannibal的脸色,“你们的关系……我是说他应该……”
“……但他离开我。”
“这会令你受到伤害。”
Hannibal叹了口气。
屋子里的光线更暗了,Hannibal的脸显露出雕像的轮廓。
OB试着问:“你…你们之间,是爱情。”
Hannibal默认。
“你曾经向警方阐述过,你认为他是属于你的。”
Hannibal还是没有说话。
“他能到达你灵魂深处。”
“他到达了前所未有的深处。”
“你们想没想过对方会离开自己……或者只是假设那样?”
“我们就像普通的伴侣。”
“普通的伴侣?”
“……就是,他吃我做的早餐,在床上,我们看书,做饭,散步,开车,有时,我买礼物送给他。”
OB感到有点惊讶——Hannibal表露出来的是一种改变。
Will的离开使他受到了打击,非常巨大的打击。
他的精神世界很可能在遭受涂炭。
“Doctor,我想我可以试着去……理解你的感觉。但是,这还不是最终的结局,我们不能放弃寻找的希望。”
“他去找东方人了,那个人叫Hie,何多。”Hannibal说,“但是他已有两年没用过这个名字。半年前他消失在公众视野里,此前,他名下有数千万美元资产,是个老板。”
OB吃了一惊,如果不是Will突然离开,也许Hannibal还不会把这些信息吐露出来。
“这对我们的调查很有帮助,你还知道什么?”
“我们就算知道了一个人全部的事情,也不意味着能找到他,如果我能找到他的话。”Hannibal没有说后面的话,而OB明白:如果Hannibal找到了这个人,那么Will就没有走的必要了。
“他的身份一直在变换,『东方医生』谋杀案本来只是他的实验,他的第一桩实验是在3年前进行的,德州有人发现被铁丝勒死的男孩,但是杀人者的指纹与近50起『东方医生』谋杀案的凶手皆不相符,这是很容易被警方忽略掉的线索……其实,”Hannibal顿了顿,继续说,“他们有过至少15个成员。”
“Will注定落入圈套,他会受到他的影响,而从我们的世界里剥离,最不理想的结果是Will自我意识的消失,不是他的失踪。”Hannibal说。
“也许,Will能成功抓住他?”
“我怀着最好的期望,只做最坏的打算。”
“所以我们必须尽快找到Will。”OB说。
“这是认知的分歧,无法通过简单的寻找解决。”Hannibal说,“Will因生命的迅速流失,渴望奇迹的发生,奇迹指的是案件的进展,必要时,他不介意和对手玉石俱焚。”
“他会受到影响?”OB突然问,“Doctor,你是否认为Will有背叛你的可能?”
“他背叛了……许诺。”
“你们不相信对方?”
“爱和信任只在一定条件下并存。当然,在某种程度上,他信任我。”
“比如?”
“他相信我保护他,转变他,他对我像是……年幼的吸血鬼对他们的maker,孩子对父亲。”
“但是他不愿意受到你的影响?”
“他已经受到了我的影响。”
“我们已经有人在寻找他了,也许很快就会有消息。我会第一时间通知你。”
OB打开灯,开始收拾公文包。
临分别之前,他认真地问了一个问题。
“Doctor,你准备接受他的离开吗?”
……
三天后,Hannibal仍然坐在家里,等待着Will的回归。
他时不时把目光投向门的方向,然后再低下头来,用手指关节撑住下巴。
他给Will打过两个电话,之后没有再打电话。
Hannibal猜得到Will去做什么事情了,他的思维向来能探测到Will脑海很深的地方,而Will有时会违逆大脑里的想法,去往另一条路。
他的选择令人费解。
Hannibal明白他为何离开。
Will从来没有真正接受他们的过去。也没有如他所愿,薄弱意志。
Will用了一段时间和他在一起,也许不是最佳时段,但可能是最后时间。
时间过去,这段关系随之消亡,爱情成为回忆。
但是,Hannibal无法在Will做出选择后迅速冷却下来,Will不是“来来往往”。
午后的阳光射进窗户,一切静止不动,Hannibal几乎没离开过这个位置。
他不吃东西,不喝水,也不睡觉。
他幻想着Will会突然从那扇门外走进来,只要他回来,他不会怪他回来晚了。
他会抱住他。
他站起身,慢慢走进衣帽间,拉起一件衣服的袖子捂住脸……
残留的气味儿。
他希望Will明白,也许他们迟早有分开的时候,但他永远做不好接受分离的准备。
就算他们会改变对方、触及底线、丧失准则,有一天时间证实他们在一起这件事是错误的,他也不想失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