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奇小说>耽美小说>犹若浮息 As soft, as wide as air>第一章 阿特拉斯

  你难道不知道我在乎吗

  你难道不知道我会一直在那里吗

  像空气般柔软却又无处不在

  攀上群星

  在那之上闪闪发光

  然后坠入你的眼眸

  伴着所有我能穿着的色彩

  如果我有勇气我便会触碰你

  到那时天使将无处不在

  当我们赤裸身体

  当一切都柔软而又清晰

  当我们尽可能地接近对方

  我们的爱将无处不在

  我知道我有可能迷失

  这一切总是结束的太快

  但仍有事物留待感知

  仍有事物留待探索

  —— 《无处不在 / Everywhere》 Cranes

  之前

  “和我一起吗?”他这么问道,而威尔不得不承认这确实是他想要的。或者说,他不得不承认他想不出任何理由不去搭他的车。他知道他曾经拥有那么几个非常好的、理性的理由不去故意将他的手机忘在翻倒的转运车上,不去跨过那个汉尼拔为了给他腾出空间而推出去的尸体,不去躺进那个偷来的警车里的浸满鲜血的座椅。也许是他过于担忧了,但是现在,在这边缘时刻——崖边,海边,和其他任何最终和汉尼拔结束在这一片红色之中的边缘——在如此多种意义上的边缘旁,威尔的头脑模糊了,发觉要坚持那些担忧更加困难。那些让他不要爬进那辆偷来的警车,和切萨皮克开膛手一起的理由。

  “我想,在晚饭之前,最好换身衣服。”汉尼拔对他亲切地笑着,在他们之下是大西洋的咆哮。“过去三年,我已经对这套衣服相当厌倦了。”他轻笑着扯开白色连体衣的袖子。“你在这儿也有一衣柜的衣服,如果你愿意换上的话。恐怕那个可怜警官残存在座椅的血已经弄脏了你的衣服。”

  “我在这儿有一衣柜的衣服。”这不是一个疑问句,更不如说是略感好笑的尖锐嘲讽。

  年长男人的微笑毫无波动。“我冒昧地买了几件我认为符合你当时品味的。尽管现在已经好多年过去了,并且我承认有些更对我口味而不是你,但这些可都是没有血迹的。”他的微笑更大了些,眼睛明亮。“到现在而言。”

  当威尔得知汉尼拔在海滨别墅里为他安排了一个房间,家具齐备,并且包括一个装着不止“几件衣服”的衣橱和一瓶没有印着船的须后水时,他并没有真的感到惊讶。这应该使他惊讶的,他提醒自己,这可不寻常。控制住你自己,他在自己脑海中重复,但是那声音如此遥远,沉闷,不清晰,像是有人在水下说话一般。坚持理智想法的每一刻都是一次胜利。

  他的房间中有一张大床,一套桌椅,和一个靠近落地窗的扶手椅。在床脚处有一张狗床,威尔不由得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沉吟,不确定自己是对此感到心痛或是嫌恶。也许两者都有,或者都没有,又或是在这个世界里他感到心痛而在另一个世界里他感到厌恶。威尔的世界在发生重叠。有可能发生的一切事物,此时必然发生。好的结局必然发生,坏的结局也必然发生。威尔努力克制自己想象那许许多多的结局,却始终无法跟随某一条思绪到达终点。他大致翻了一遍汉尼拔为他准备的衣橱。这里的西装远远多于他会给自己挑选的数量,没有法兰绒,却有很多不起眼的纽扣——折衷品,他的内心声音说道,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而威尔很轻易便找到了衣服来穿。他并不觉得自己像个洋娃娃,等待着别人的打扮,他觉得这种想法很蠢。

  当他换好衣服后,威尔用浴室水龙头里的冷水泼了把自己的脸。这对于理清他的思绪并没有什么帮助,但却感觉很好。他从那些格外舒适的毛巾中抽出一条擦干了自己的脸,然后朝客厅走去。太阳落下得很快。在宽阔的窗户之外,天空正在逐渐变粉变紫,如同新鲜的伤口一般。威尔发现汉尼拔,如蛇蜕皮般脱掉了监狱里的衣服后,身着灰色毛衣和休闲裤显得更加年轻了。

  “景色不错。”威尔说道。

  汉尼拔转过身来,不再对着淤青的天空沉思。在看到威尔穿着他为他挑选的衣服时,他的脸上绽出一抹微笑。当然,亲眼看到他对你的掌控才是他更为喜欢的景色,那淹没在内心的声音吟唱着。“我很高兴终于能与你分享这些,”汉尼拔说道,他的声音此刻异常温柔。“很多年前,我就一直希望能带你来这儿。我时常想象我们会在这里聊些什么,它们将如何从日落持续到日出。可惜,我恐怕我们可以欣赏这景色的时间已经所剩不多了;太阳很快就要落山,而且我们也不太可能会在这儿看到日出了。”

  “你为什么这么说?”

  “很简单,”汉尼拔回道,朝他迈了一步。威尔遏制着向后退的冲动。“你要么看着红龙杀了我,甚至帮他完成任务,就像我确信杰克和阿拉娜鼓励你做的那样,要么你会发现自己无法完成你和杰克叔叔制定的计划,然后你将会把我送回巴尔的摩州立犯罪精神病院和我们深爱的布鲁姆医生的照顾中去。在那里你总是知道在哪儿能找到我。”汉尼拔微笑着,他的声音却透露出一丝忧郁。“我想这次你会更常来探望我,不是吗?”他现在离威尔很近,近到威尔可以在下一次颤抖着吸气时闻到他,一股鲜明的隔离和囚禁的清新气味,而在那气味的掩盖之下,隐约可以闻到夜间盛开的兰花的黑暗、炽热的香气。“你没有提前想过这些吗,威尔?在你想象中醒来后看到的是什么景象呢?”

  他回答时声音颤抖着。“你认为我在想象再次醒来。”

  汉尼拔的笑容柔和了一些。“你在想象红龙在了结我之后杀掉你的场景吗?还是说,你现在怕的是我?”

  “我曾告诉过你,”威尔轻声道,“我怀疑我们中的任意一个都没法活过分离。”他向下看去,无法再对上那双闪烁着光芒的眼睛。“我不确定我上次活下来了。”

  “你是否感觉过去的三年像是过了半辈子那么久一样,威尔?婚姻和孩子并不足以使你确信你的存活?”他说出这话的时候声音中并无恶意,有的只是一丝愉悦。“如果你当时那么思念我的话,你本可以早点来探望我的。”

  威尔让他的视线再次对上汉尼拔的眼神,然后他迷失了,立刻迷失在其中。他早应知道他会迷失的;总是如此。为何现在会有所不同?那凝视之中有愉悦,但也有痛苦,有渴望,还有一些威尔可能会称作是后悔的东西,如果他无法更好描述的话。威尔花了些力气才说出接下来的话,而他的声音几乎微不可闻。“我当时希望婚姻和孩子足够了。”

  汉尼拔又近了一步,威尔感觉这个逐渐暗下的房间旋转着。“除那之外还有一些其他的选择,威尔,其他一些你可能会踏上的路。也许你已经考虑过其中的一两条了。”汉尼拔的存在是那么无法抗拒,突然间,就像一个黑洞,拉得威尔更近,放射出黑暗和能量的轰鸣。只是站在他身旁就让威尔的头脑感到眩晕。这感觉就像汉尼拔在不断生长,不断拓宽,在房间里占据了太多空间,仿佛他此刻比他客观存在的身体还要更大,没有留给威尔的空间。“你没有活过分离,是因为你没有经历分离。”他的手指覆盖住威尔白色衬衫的胸前口袋。威尔的心跳传达到他的掌心,被困其中,被他所握。“你总是在我手心里。”

  不久后当他们掉入海里的时候,威尔将自己的脸颊靠在汉尼拔的胸口,听着那其中心脏的跳动,如同一只钟表,缓慢而规律。

  ******

  之后

  强风拍打着在蜿蜒的山路上疾驰的线条流畅的黑色汽车。现在是九点,正是西弗吉尼亚州明亮却寒冷的清晨。远处,灰色的云彩预告着即将到来的雨水。黑色车辆驶离了主干道,进入了一条许久无人进入的不显眼的小路上,这条路隐藏在树林之中,只有知道这条路的人才能够注意到它。它在树叶间疾驰着,穿过三英里长的车道,然后骤然停在隐藏在茂密森林中的那座巨大房屋前。

  杰克·克劳福德从车里走出来,摘下墨镜,轻捏鼻梁以缓解他日渐加重的头痛。他从前一天下午四点就一直在路上,除了偷偷打的几次瞌睡,已经有48个小时没有睡过觉了。当那个管家同时也是保镖的人在前门迎接他,问他在长途跋涉后是否需要任何东西时,杰克回答道:“咖啡,和一杯Alka Seltzer泡腾水[2]。”

  “咖啡和Alka Seltzer泡腾水,”阿拉娜的声音从楼梯上响起,于是杰克走进了门厅,恭敬地摘下帽子,转身面对她。“绝妙组合。你来这儿做什么,杰克?这是什么紧急情况吗,因为我想我对隐私的要求已经很清楚了。”

  “我不确定这算不算紧急。”杰克回答道,语气比他所想的更加尖利。他深吸一口气,提醒自己为什么她如今会住在这里,为什么她让他用大脑记住来这的路而不是写下来,为什么她让他保证只在格外紧要的情况下联系她。他再次开口,语气更加温和了些。“我以为你会想要立刻知道这件事。我一确保没人跟着就立马过来了。”

  “你确定吗?”她扬起精致的眉毛,“发生什么了?”

  “我们不确定。他们……失踪了。”

  “我得需要你在细节上少一些含糊,杰克。”阿拉娜语气平稳,从刚刚带着他们饮料的托盘回来的保镖手里接过一份盛在雕花玻璃杯里的苏格兰威士忌。“我家人的生命危在旦夕。”

  “还有你自己的生命。”杰克提醒道。

  “对,还有我。”阿拉娜同意道,她的声音清楚地表明她永远不会忘记。“所以别逼我问发生了什么事。”

  “多拉海德拦截下了转运车。在我们发起突围之前,他就自己策划了一场。转运车翻了,一辆警车被开走。我们没有发现幸存者。我们也没发现莱克特。或是威尔。”杰克将两片白色泡腾片都放入他的杯子里,等了一会儿,随后将它一口气喝光并将空杯子放回托盘上。他拿起他的咖啡。“多拉海德偷走的那辆车上有一个警用定位装置。我们得以监控他的行迹。我告诉他们不要立刻跟上他。我以为。”杰克抿了口他的咖啡。“我以为他会带我们找到威尔。”

  “他确实带你们找到了?”阿拉娜问道,声音低沉。

  “对,也不对。他把定位装置关掉了几个小时,然后,不知道因为什么,又在天黑后将它重新打开了。到那时他已经在数英里外了,在一个靠海的位置。我们叫了一支特警队,派他们去追捕。

  “当他们到达时多拉海德已经死了。他们发现他被开膛破肚,脖子上有一个粗暴的伤口,泽勒认定那是人类撕咬造成的伤痕。看起来他是被两个人同时攻击。整个地方都被血覆盖。三种不同的血型,但只有一种是红龙的血。”

  “我觉得我已经想到那里的场面了,”阿拉娜打断道。“他们合作了。威尔背叛了你。又一次。”

  “这就是事情蹊跷的地方。”杰克回道。“如果他们一起逃之夭夭,我们就会在房子的其他地方发现血迹。依据我们在庭院发现的血量,他们是不可能不留痕迹地离开那里的。但是除了客厅里一处明显是因为枪击而造成的喷溅外,因为子弹还打碎了窗户,所有血迹全部位于庭院。然后一路滴到崖边。我们认为,”杰克吞了下口水,“我们认为他们跳下去了。或是在打斗过程中跌落。”

  他们之间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同时现实情况在阿拉娜的脑海中逐渐展开。她感到希望,恐惧,疑惑,和一阵出乎意料的忧伤,她原以为自己没有了这种能力。最终,她说道:“你刚才说他们失踪了。”

  “我们没能找到他们的尸体。”杰克回答道,咽下最后一口他的咖啡。“我们仍在寻找。我们有直升机沿着崖边搜寻,还有一支在海滩上搜寻的小队。”

  阿拉娜思索了一会儿,然后走向吧台为自己又倒了一杯。“汉尼拔不可能放威尔走的。他把自己送进监狱是因为他以为威尔不会再追寻他了。如果他当时选择逃离追捕,我想他最终会很惊讶;威尔会从很早的时候就一直跟随他。他没法阻止自己。告诉我,杰克,你觉得你会找得到他们的尸体吗?”

  “我不确定那儿还有尸体留待寻找。”

  阿拉娜喝了很长一口。“我也这么觉得。”她穿过房间,透过窗户看着刚刚开始的降雨,带着松针落到地上。“谢谢你过来,杰克。请不要再来了。”她转身,面色沉重。她的眼神聚焦在楼梯上的那个安静身影上,那人眼睛睁得很大,一个孩子正抓着她的胸口。“除非这是绝对必需。”

  “你的意思是,只有开展营救行动的时候我才能来。”杰克说道。“有可能我们将会找不到尸体,因为那里根本没有尸体,阿拉娜。坠落造成的冲击力,和他们的伤势,几乎肯定会让他们昏迷,至少是短暂昏迷。用不了多久那些海浪就能将他们的身体粉碎在礁石上。”

  阿拉娜冷冷地盯着他。杰克不由得想起他们的初次见面,她警告他——请求他——不要让威尔陷得太深。当她终于再次开口的时候,那声音和他记忆中的天差地别:“这是你真正相信的吗?或者你只是在希望他被你丢在了海里,而不是丢给了汉尼拔?”

  ******

  当弗莱德里克·奇尔顿醒来时,那是他感受到的一天最美好的时刻。那一刻只会在他刚刚醒来的时候出现——并且每一次的体会都会更短,所以他一直害怕当他再次醒来时的某一个早上,会再也感受不到这种感觉。在他的大脑恢复清醒的第一个短暂但美好的瞬间,弗莱德里克会忘记自己身上究竟发生过什么。

  医生们将他的康复,好像他康复了似的,视作奇迹。弗莱德里克之前已经听过一模一样的描述了,听了太多次以至于他这次再也无法从中寻找到安慰。他并不觉得自己痊愈了。他感觉自己被活剥了。

  “奇尔顿先生?”

  弗莱德里克转动他的眼睛,看向站在门口的护工。“医生。”他更正道。

  “哦,我不是医生。”那个傻瓜说。“有人来看你了。”

  弗莱德里克挑了挑那个曾经是眉毛的部位。他在像彗星一样燃烧着进入停车场后的最初几天里曾经有那么几位访客,但是没有几位会再次回来看望他。看望弗莱德里克可不是一件有益身心或是受欢迎的体验。

  过了一会儿,当他看见究竟是谁走进门时,他更为惊讶了。“劳兹小姐,”弗莱德里克问候道。“多么令人高兴的惊喜啊。”

  “我很高兴你这么想,奇尔顿医生。”那个记者微笑道。“我很遗憾,对你身上发生的事情。”

  “对我的意外吗,劳兹小姐?其中一位外科医生就这么叫它。一件意外。好像我从楼梯上摔下来或者被追尾了似的。”

  “汉尼拔是个意外。”弗雷迪简短回道。

  “汉尼拔没做这件事。是威尔·格雷厄姆做的。”弗莱德里克依然能够感觉到那只手在他肩膀上的重量。在那个曾经是他肩膀的位置上。

  “我以为是红龙干的。”这不算是个问题,但弗莱德里克还是回答了。

  “你以为是谁给他了这个想法?我是被陷害的。威尔·格雷厄姆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就是好奇,想看看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弗莱德里克无法抑制他声音中的厌恶之情。他停下来,用离嘴几英寸远的吸管嘬了口水。他的喉咙很容易变干;医生说他吸入的火烧焦了食道以上的部位。“相信我,劳兹小姐,这是威尔·格雷厄姆的设计。”

  “我觉得大概没人告诉过你吧,直到现在,”弗雷迪说道,抚平她外套上的想象出来的褶皱。“威尔·格雷厄姆和汉尼拔·莱克特昨天晚上消失了,只剩一栋浸满了血的海边别墅让FBI去搜查。”

  弗莱德里克懒得问她的消息来源。尽管弗雷迪·劳兹的这本小出版物很荒谬,但他不得不承认,在涉及到犯罪揭密的头条时,弗雷迪的情报通常是准确的。他自那场意外后突然感到自己更冷了。

  穿过他的恐惧,弗莱德里克意识到这位记者依然在说着话。“FBI想要讲述他们版本的故事,”弗雷迪说道,“在这个故事里威尔·格雷厄姆是个英雄,或是个受害者。这取决于那些更了解这个故事的人,那些在他们手里受过罪的人,那些因为他们的冷酷无情,因此要确保那不是唯一一个会被讲述的故事的人。”

  “像我们这样的人。”弗莱德里克说道。

  弗雷迪笑了,这是弗莱德里克在几周里看见的第一个笑容。这笑容好似一座明亮、耀眼的灯塔,当她把手伸进钱包,拿出一个口述录音机的时候。

  “正是如此。”

  ******

  火焰很低,煤块噼啪作响,铁炉里发出红色的光芒。一只属于小孩的苍白的手将一把树枝丢进火里,然后火焰升起,伴着芳香的烟雾扭曲变形。在火焰吞噬树枝声音的远处,威尔能够听到轻轻的雨声。尽管他没法转动他的头部,但他像一股气流般感觉到他身后空间的宽阔。烟雾袅袅如香,他的鼻孔在森林和阳光的香气中缓缓舒展开来。

  “苹果。”在视线外的某个地方,一个小小的声音坚定地说道。这是一个孩子的声音,他觉得大概是个女孩,带有异国口音但却感觉熟悉。

  “再猜猜。”

  威尔听见女孩轻轻叹了口气。停顿。“胡桃。”

  “ 在记忆宫殿的地板上有很多漏洞。”汉尼拔说道,威尔的耳边回荡着温暖的低语,但他却无法转过身去面对它。嘴唇轻轻拂过他的耳廓,呼吸灼热,带着那些灼热的话语沉入他的头骨。“不是所有房间都那么可爱,明亮,或是令人愉悦。”

  然后威尔就可以转过头了,他看到的不是汉尼拔,而是一个跪在火边的女孩——小女孩面无表情,黑色齐短发,带着眼罩,还拥有一种他认为是属于千代的坚定。在她的右边,有一个男孩,和沃利一般年纪,威尔想,他的褐红色的眼睛,以一种强烈的好奇心钻研着威尔,那只可能属于汉尼拔了。

  威尔眨了眨眼,惊讶地看到那双细细端详着他的眼睛在这么年轻的一张脸上。他找寻着看向其他地方。在男孩,在汉尼拔身后有一扇窗户,透过它威尔可以看见被雪覆盖着的狼阱。千代和汉尼拔再次出现了,以一种更为熟悉的面貌,在树丛中站立。

  “在铁和银之间,”汉尼拔对她说道。威尔感觉自己好像悄悄靠近了窗户,尽管他确信自己没有移动过——不能移动。“你会一直照看我吗?”

  “我会的。”千代的声音只是一句耳语,随着她身旁那些落满了雪的树开始逐渐隐去,她也逐渐消失了,只留威尔回看向那双奇异的红色眼睛,凝视着那张像黑夜突然降临一样黑沉沉的面庞,像是突然跌落进一池墨水,像是血池突然被月光照亮。

  “ 你会一直照看我吗?威尔。”

  “威尔……威尔?”

  威尔很确信他在水下,但是汉尼拔的声音如此清晰,缺乏刚才梦境一般的质感,从那棱角分明的黑暗中发出。威尔扭过头去,突然咳嗽并吐出一口水来,他知道他现在在类似陆地的地方。

  “把毯子递给我。威尔,你听见我了吗?”

  威尔哼了一声,又一次咳嗽起来。他发觉自己的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他感到非常痛苦。他的肺灼烧着。他的食道感到生硬且有刮擦感。他的四肢疼痛。当他睁眼时,睫毛上的盐晶体刺痛了他的眼睛。他侧面的刀伤抽痛着,在冰冷的水下烧得通红,谢天谢地,这减缓了他的血流。他迅速地眨着眼,晃动脑袋以倒出耳朵里的水,当痛感穿透他的下巴时他立刻后悔了刚才的动作。

  他从未感觉如此鲜活。

  汉尼拔在他的身前,从千代带着深色手套的手中接过粗织的羊毛毯子。威尔只能看见千代的那双手,两个深色的形状从黑暗中伸出。这夜晚如此黑暗,威尔胡思乱想着,不断地颤抖。但他能看见汉尼拔,清楚地被满月的光芒所照亮。他看起来没比威尔好多少——他和威尔一样湿透了,一样冷得脸色发白。威尔的眼睛瞥到了汉尼拔肋骨下面的地方,那里的衬衫被扯破了,染成了红色。

  汉尼拔将毯子裹在他的肩膀上,威尔能够感觉到他在揉搓着将热量送回他的胳膊中去,用力地按压着以平静他的颤抖。渐渐地,它平静了下来,尽管他仍然感觉到寒冷像裹尸布一样紧紧依附在他身上。他咬紧牙关,试图停下那像子弹一样在他嘴里来回反弹的打颤。他脸颊上的伤口依然在抽痛着,渗出的血液在冰水的作用下慢慢变成了粘稠的血泥。

  威尔转向他较好的一侧,再一次地吐在了帆船甲板上。冷水从他的嘴中冲撞着出来。他的嘴里一股盐水味。威尔干呕着,吐出了胆汁,模糊感觉到有一只手隔着毯子抚摸他的背部。一股冷战穿透他的全身,他试图认清现在的形势。现在仍是晚上。他在一艘船上。汉尼拔在这里,千代也在。他还活着。还有汉尼拔,汉尼拔也还活着,他们依然自由,并且——

  “我们在哪儿?”他的声音沙哑低沉,一股空气从他撕裂的脸颊穿出。“汉尼拔——”

  “在大西洋里的一艘船上,离海岸一英里。”汉尼拔回答道,手依然轻拍着威尔的背。“大部分是你游过来的。”

  威尔闭上眼睛,将注意力集中在呼吸上。他感觉到四肢中的疲惫,还记得他不间断的踢水,汉尼拔拉着他的一只胳膊,他的声音在耳边告诉他要向前游,游向他看不见的事物,游进那些黑暗的浪涛。

  他突然又开始咳嗽,当他咳完,他对着木质甲板断断续续地大笑。“我们做到了。”

  汉尼拔把他拉起来,靠在他身上,在摇晃的甲板上同样站不稳。“看起来,至少,我们没有迷失在汹涌的大西洋里。”这个年长的男人以一种不流露痛苦的声音说,但威尔确信他一定感受到了。“我们到甲板下面去吧。”

  帆船摇晃着,当他跟随汉尼拔进入船舱的时候,威尔能够感受到发动机运转时的轰鸣。“我们有目的地吗?”

  “就目前而言,千代只是单纯地带我们去一个不太可能引起注意的地方。”汉尼拔回答道。他带领他们经过小厨房和就餐区,进入中舱的卧室。木板墙向对面倾斜,因此房间急剧变窄。在远处的墙上有一扇门,通向一个套房浴室,威尔猜道。那一定也很迷你。两堵墙上都嵌着张窄窄的床,床单翻向背面,像在部队里那样整洁。威尔摇摇晃晃地站着,但却不是因为夜晚海上温柔的海浪。汉尼拔推着他让他坐在了其中一张低矮的床上后,消失在了隔壁那个威尔认为是浴室的地方。他只是离开了视线一两分钟,并且威尔清楚地知道没有任何方法能逃离这个帆船的盥洗室,但就在这几分钟里,威尔感到一阵焦虑,伴随着失血过多和大西洋带给他的持续的寒冷,使他头晕目眩。他庆幸自己不再站着了;他肯定会摔倒的。

  过了一会儿,当汉尼拔带着一个医疗包回到房间时,威尔静静地坐着,允许这位医生照顾他的伤势。他的脸颊是伤得最厉害的地方。汉尼拔打算最后再处理它,他将威尔的衬衫从头顶脱掉,以首先包扎肩膀上的切伤。他的双手试探着在威尔的胸口、胳膊和腿上移动,检查是否有骨折,但只发现了瘀伤和浅浅的切口,于是他将这些伤口消毒,用手指快速高效地缠上绷带。尽管随着他的身体回暖他的疼痛也加剧了,但汉尼拔所发出的细小声音使威尔知道自己没有很严重的受伤。汉尼拔终于开始处理他的脸颊了,他用一只手稳定住威尔的下巴,这样他就可以用另一只手刺向威尔脸上的刀伤。威尔透过他的鼻子发出一声沉重的呼吸,他的双手不由得向后退缩。船舱里很暗,只有一盏没有遮罩的台灯中的一个快要熄灭的灯泡还亮着。威尔觉得他的视野边缘好像变得更暗了一些。

  “我接下来需要进入你的口腔内部了,威尔。”汉尼拔告诉他,声音听起来很是遥远。“威尔,你还好吗?”

  “我很好。”威尔嗓音沙哑。“你难道不应该照顾下你自己吗?”

  “我在浴室看过我的伤势了。子弹带走了一些皮肉,但没有穿透任何致命的地方。”哦。很明显他离开了不止一两分钟。汉尼拔低下头凝视着威尔的眼睛。“你的瞳孔放大了。你现在还能看见吗?”

  “越来越暗了。”威尔承认道。

  汉尼拔站起身来,走回了小厨房。威尔跟着他,被又一阵突如其来的焦虑感所驱使。他不得不倚靠墙面环抱着自己才能站直;房间模糊了,在他周围旋转着,但伴着一丝刺骨清醒,他知道自己不能够忍受汉尼拔离开他的视线。到现在还不能。倚靠着门框,他发现汉尼拔从小冰箱旁转身面对着他。“你不该尝试站起来的。”

  “待在我能看见你的地方。”他知道这一定听起来可悲又疯狂,但是他现在糟透了,什么也不想在乎。汉尼拔只是点头,将他带回卧室中他该坐的地方,将一杯橙汁塞进了他的手里。

  果汁刺痛了他的口腔内部,但是威尔还是用一大口喝掉了一半。柠檬酸灼烧着他被盐刺痛的喉咙。但威尔不在乎那疼痛了。这可以忍受。不然他早就有可能休克了。他又喝了比刚才稍小一口的橙汁。“张嘴。”他刚咽下去汉尼拔就说道。威尔照做了,闭上眼睛面对不断扩散着的黑暗。他感觉到汉尼拔的手指按压着他的脸颊内侧,以一种坚定却温柔的精准感受着伤口的边缘。威尔抗拒着那入侵性的触碰所带来的颤抖。有一瞬间,他仿佛看到自己的牙齿闭合,想象着滚烫的血液充满口腔,抚慰着他喉咙深处的刺痛感,想知道他是否有足够的力量咬断骨头。

  在汉尼拔缝合他的脸颊的时候,威尔记起,那刀当初是如何从他脸上划过,像是一个尖锐的亲吻,在他的手能够抓起他的枪之前。那把刀令他感到惊讶,但是比疼痛更让他惊讶的是红龙所拥有的力量。他早就知道多拉海德的身体如此有力,他完全有能力履行自己的诺言,徒手折断威尔的脊椎,但知道和经历大不相同。威尔回想起他在意识到多拉海德的能力时,所经历的转瞬即逝的慌乱,和当他如同一只上钩后来回摆动身体的鳟鱼,毫无用处地在空中踢动时,所感受到的那股强烈的恐惧。红龙的力量令人震惊。

  他的力量,当然,同样如此。

  “好了。”汉尼拔轻声说道,威尔突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屏着气,于是放松了他的呼吸。他曾经拥有的力量似乎已经消失了,他现在身心俱疲。他让汉尼拔推着他向后躺在了床上,感受到毯子盖上他的身体,刮过他裸露的胸膛。他眯缝着他的眼睛,看着汉尼拔将那些医疗装备放在床边然后起身。随着汉尼拔走向门口,威尔的身体不由得紧张了起来,但是对方停住了,一只手放在门框上,好像在重新考虑着什么,随后转身爬上了中舱另一侧的床上。威尔闭上了眼,让最后一股沙哑而放松的呼气从他紧咬的牙齿间逸出,然后陷入了昏迷。

  *******

  “你需要看看这个。”

  一个小巧的黑色方块重重落在了他的桌子上,杰克用那双通红的眼睛盯着泽勒。那个年轻人皱起了眉头。“天哪,杰克,你上次睡觉究竟是什么时候了?”

  杰克无视了这个问题,反而发问道:“这是什么?”

  “从犯罪现场发现的家用录像带。”泽勒回答道。“那里有一个手提摄像机,很大,很笨重的老机器了,架放在吧台上,朝向那个被打碎的窗户。我觉得你会想在别人拿到这个之前看看它。”

  “你看过了?”

  “我——对。”泽勒不安地挪动他的双脚,从他的口袋里拿出一张光盘。“但是只有我。我复制了一份到这上面,这样看起来更容易。这是唯一一份拷贝。”

  杰克用他那过于粗大沉重以至于不能精准运动的手指接过了那张光盘。他不久后会睡觉的,但是他欠着威尔,因此还不能将自己屈从于脆弱。如果有任何希望能救回这个处于他保护下的人的话,这股希望在此刻比过去的任何一天或是任何一小时内都要强烈。他将光盘放入他的笔记本电脑,点开弹出的图标。这里面只有一个文件,他在一阵短暂的迟疑后选中了它。泽勒咳嗽了起来,转移重心,依旧站在一处看不到那份只有他看过的东西的地方。

  视频的开场聚焦于汉尼拔,面对吧台的方向跌跌撞撞,一只手捂在一侧好像是枪伤的位置上。镜头十分稳定,从拍摄角度看来,杰克认为摄像机一定是放在了地面上。汉尼拔是镜头里的唯一一个人,而他正说着什么,眼睛看向在镜头后的某人,然后看向右边。视频没有声音,但杰克可以看到那人的胸膛迅速地起伏,他的眼神在某些处于镜头正后方和偏右方的东西上来回闪烁。在屏幕上,汉尼拔的眼睛睁大了,好像很惊讶的样子。杰克不确定他是否曾经看见过汉尼拔惊讶的样子。屏幕上的人转过头去,专注地看着发生在摄像机之后的某些事情。

  然后他起身,考虑到透过他衬衫渗出的血液,以一种比杰克预想的更为从容的姿态,拿起了镜头。房间旋转了一会,然后再一次稳定下来。当汉尼拔将摄像机放在吧台上后,镜头以一个新的角度朝向了破碎窗户远方的黑暗当中。杰克得以看到破碎玻璃远处的动作。之后汉尼拔的脸充满了屏幕,他的嘴唇弯曲着勾勒出一个笑容。杰克吃惊地向后猝然一动,汉尼拔的嘴移动着,无声但不难读懂。

  “你好,杰克。”

  杰克能够感觉到他的后槽牙咬得如此用力,他几乎确信要把它们咬碎了。

  “我编辑过了视频。”泽勒轻轻地说道。“这样你就能更好地看清黑暗中的东西。这不是我的专业领域,但是……”

  “这已经足够我看了。”杰克回答道,眼睛甚至都没有从屏幕上移开。汉尼拔踉跄着走向窗户,杰克可以看到多拉海德在威尔跪地的身影之上无声地咆哮。他们的打斗很短暂。多拉海德是很强壮,但很明显,在汉尼拔加入这场打斗后他便不占优势了。杰克看着,感到口干舌燥。他们的动作出奇的配合,几乎令人难以相信他们没有计划、编排、练习过。这是注定好的,杰克胡思乱想着。他开始质疑,自己到底有多了解威尔、有没有了解过威尔、这个年轻人到底需不需要他的拯救。但这些问题出现的那一霎那他便将这些叛徒般的想法置于脑后了。是他将威尔置于这种境地;他也可以将威尔从中脱离出来。

  视频很短,甚至不到五分钟,并且施以了泽勒的剪辑技巧却依然难以辨认。尽管如此,杰克还是看到了那个拥抱,看到他们从崖边掉落,看到在他们的身体消失后没过多久,现场就被特警队照亮了,他们挥舞着那些手电筒和枪支,搜寻着这片区域的幸存者却最终一无所获。他看到他自己冲进画面,感觉自己看的时间比四分半钟长得多。

  当他看着这支静音的家庭录像时,和录像结束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周围一片寂静。在桌子的另一边,泽勒站着,盯着他的鞋等待着。

  “这些是唯一的拷贝。”

  泽勒点头。

  “那就让它保持现状吧。暂时不要把它们放进证物柜里。”杰克起身。他的身体僵直,眼睛干涩。他低头看着办公桌,看着那个不知该怎么描述的黑色方块。距他上次睡觉已经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了。“我要回家了,布莱恩。”他说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像个百岁老人。“明天早上见。”

  泽勒再次点头。“我很遗憾。”

  没我那么遗憾,杰克想着,但他只是说了句:“谢谢。”

  *******

  弗雷迪·劳兹的车在凌晨四点一刻到达了这座海边别墅。这里一片漆黑,于是弗雷迪从她的杂物箱里掏出了一个小手电筒。没有其他车停在别墅外面。弗雷迪绕过警察用胶带封住的前门,走向房子后面,在她拍完那些凌乱的场景之后她发现,从那里很容易钻到盖着破碎窗户的防水布下面,进入到这座安静的房子之中。

  *******

  在悬崖顶部,威尔用力地抓着汉尼拔,以至于他的手指都开始感觉疼痛。他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在疼痛,每根骨头,每寸肌肤,甚至他的心脏。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快,随后他咽下了喉咙深处的那声呜咽。

  “ 这很美。”

  汉尼拔的身体靠在他身上,坚定而充满人性,没有恶魔,没有野兽,只有温暖和踏实。这看起来很奇怪,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们从来没有拥抱过另一个人。他们一直距离对方如此之近,以至于威尔经常忘记了谁究竟是谁,他看见过一张属于他自己的脸回看着自己,听见过汉尼拔的声音从他的口中发出,感觉到过对方的思想像烙印一般存在于他脑海之中。但他们从没拥抱过。这几乎比被开膛破肚更令他感到震惊。这感觉就像一根绷紧的橡皮筋突然断开。多年的紧张突然破裂,像是一个茶杯的破碎或是一具身体的崩溃。通过拥抱汉尼拔,威尔知道,他最终选择了拥抱自己,选择去了解并接受他一直以来否定的属于自己的那一部分。他可以就这样站着、思考着很久很久。但是突然。

  直升机的声音消失在大海的咆哮声中,闪烁的灯光映照在在微弱的汽车头灯上。他的脸靠在汉尼拔的胸口上,威尔可以看见特警队的厢式车突如其来地停在了他们偷来的警车旁。

  现在他可以轻易想象到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汉尼拔会跪倒在地,正如他三年前的那个晚上所做的那样,而他那时走开了,不能也不愿去看,对汉尼拔、杰克和他自己,尤其是对他自己,感到厌恶。但这次他会看的。汉尼拔将允许别人带着他离开,回到他的笼子里,在那里威尔总能找到他,但永远不会触碰他。杰克会祝贺他,告诉他回家去找莫莉,尽管他很清楚他再也回不去那个家了。他不会问为什么威尔没按计划执行,并且如果他不巧看到了那个拥抱,他也会装作他只相信那是因为威尔想要抓获汉尼拔,阻止他逃脱。阿拉娜也不会提到那个计划,他们全都会悄悄地同意假装威尔没有逾越任何界限,假装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光明正大的,是一场为了击溃一个暴力杀人狂而进行的危险但英勇的谋略。然后在未来的某一天,又会出现一个像红龙一样的怪物,到那时威尔又将回归,要么是因为他自己,要么是因为杰克找上了他,而他无法拒绝。他将用一生的时间凝视着玻璃,讲着谜语一样的话,用他自己的声音在世间行走。到那时,他们将双双入狱。

  威尔并不想看见他们中的任意一个再次入狱。他听见了命运之门的门闩滑落的声音。[3]

  *******

  当威尔醒来的时候汉尼拔并不在房间里。威尔强迫自己起身,试探性地转动肩膀,随后却疼得直呲牙咧嘴。那种焦虑感又回来了,威尔朝向门口,找寻着汉尼拔的身影。他越来越不能忍耐自己这些担忧了;他不是曾经宣称不想知道汉尼拔在哪里,不想知道他在做什么,不想知道他和这个在过去五年里一直在他脑海中无处不在的人有任何联系吗?现在看来他几乎连相隔只有一个房间都难以忍受了。他希望他最起码能为此感到羞耻。

  他已经很长一段时间不需要捕鱼了。这不是艘大船,威尔猜测最大也就三十英尺。他发现汉尼拔正坐在小厨房和就餐区的桌子旁,衣着整洁,放松地读着一本看起来像是从修道院掠夺出来的书。威尔打赌这一定是用某种古老破旧的字体手写的,用一种已经有一千年没人说了,但汉尼拔无疑知道怎么说的语言写就。看起来他们的这艘救生船还装备着一座中世纪图书馆。汉尼拔抬起头来向他致意。

  “早上好,威尔。这里有咖啡,如果你需要的话。”

  威尔给自己倒了一杯。他感觉自己比昨晚更稳定了。他的视野也清晰了。但是自从他来到幕后就一直拥有的那种轻飘飘的眩晕感依然没有消失。那种兴奋。那种力量。威尔坐在了汉尼拔的对面,想知道他的神经还能否停止运转轰鸣。他想知道他的身体还能坚持多久。他握着杯子的手颤抖着,几不可察。

  “你感觉如何?”汉尼拔问道。

  威尔用鼻子呼出一声轻笑,因为这实在是个无关紧要的问题——是那种一生中要被问到几百万遍的问题——但他此刻的感受甚至无法开口形容。“我感觉很兴奋。我感觉我的大脑又一次燃烧了起来。”

  “你有没有感觉充满力量?”

  威尔点头,“没错。哦,没错。”

  汉尼拔笑了。“我很高兴你为我们选择了一条不一样的道路,威尔。”

  威尔又一次大笑了起来,并从缝好的脸颊上感觉到那股拉扯。他看起来一定像是弗兰肯斯坦的怪物,并且他觉得他从某种程度上确实是。“我不知道这条路通向哪里。我一直以为你会消失不见。”

  “我向你保证,我从未想过离开,威尔。我等这一刻等了太长时间,没法不看着它发生在我眼前。”汉尼拔深色的眼睛在他说话时闪烁着红色的光芒。他的声音平稳而冷静,但在他的字句之间传递着一种强烈的感觉,威尔仿佛能够感到对身体的爱抚。“你的道路只会领我们到达你想让我们到达的地方。告诉我,你是否终于知道你想要的是什么了?”

  威尔点了下头。“复仇。”他吸了口气,“还有……这股力量。这种感觉,这种活力。”他几乎是在带着怒气回答,无法控制住这些词语和它们所指代的欲望。“我想要正是这些。”

  汉尼拔露出他参差的牙齿,咧开了一个难得的笑容。他几乎可以说是笑容满面了。他伸手越过狭窄的餐桌,将双手覆盖在威尔那双紧握着咖啡杯的手上。威尔的皮肤被热量刺痛着。“我们会为你复仇,最终让全世界都为我们的并肩而颤抖。”汉尼拔承诺道,声音低沉,威尔更多地从血液和骨头中感受到这些话语,而不是用耳朵听到。

  他的每一条神经都在歌唱。每一个细胞都在燃烧。他感觉重获新生,从血和盐和月光中脱胎换骨。他吞咽着,咬紧下巴随后松开,与汉尼拔对视的时间超乎想象的长。世界将会颤抖,而他因这句话而颤抖,这颤抖大概源于一股能量的悸动,是血液在他的肌肉和骨髓中形成的嗡嗡声。也许在他体内轰鸣的并非恐惧或焦虑,而是兴奋与渴望。他们将要踏上的路将是他的设计。

  而威尔已经知道该从哪里开始。

  [1] 标题注,古希腊神话中的擎天巨神,属于泰坦神族。他被宙斯降罪来用双肩支撑苍天。现常用来指地图册。

  [2] 美国拜耳Alka-Seltzer苏打水弱碱泡腾片,常用来缓解胃酸胃痛。

  [3] 化用自托马斯·哈里斯《红龙》:“;当命运的门闩滑进锁扣时,我们何曾听到它的声音。(how seldom we recognize the sound when the bolt of our fate slides hom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