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在河边拉起了警戒线。

  雾气把远处建筑物的灯变成了散射的光,河水在夜幕下看上去是黑色的。

  几个穿防护潜水服的人将橙黄色的PVC防水袋扔到岸边,警察们检查过其中的东西后,又将袋子放进了裹尸布上。

  嵌在墙上的电视机播放着法制节目。

  每天午夜3点,有12个频道同时进行实况直播。城市中所有宅在家里不愿外出的人,只通过电视屏幕就能目击全美各个地区发生的各种案件,其中最多的是谋杀、抢劫、强奸。

  Orlando舔了舔嘴唇,从床上爬起来,随便按了下遥控器的换台键。

  迷幻音乐传来。是一种由拟声机与调音台合作创造出的神奇音乐,往往一首歌内包括20-40种乐器的声音,夹带多种采样、人声与敲击声,一系列声响全部由一台机器发出。

  这种东西肯定不是Fender或者Warwick、Gibson公司生产的,它来自日本。

  比拟声机落后一点的乐器叫组合器,是指单一的,如鼓、吉他、贝斯、采样机等乐器附带模拟另外2-3种乐器声音的装置,这些可多重组合的装置中被录入了大量和弦,创作者可通过对一件乐器的操控,来体验乐器共鸣时的感觉。

  Orlando小的时候也曾经是音乐爱好者,不过那要追溯到他上大学以前了。

  五分钟过去,Orlando的症状还是没有一点儿要消退的状况。

  他早就学会了适应在深夜的心率加速症状中醒来,进入头晕乏力、盗汗烦热的状态,但对于醒来后的皮肤敏感与意识虚弱等感觉,他始终束手无策。

  那是一个Omega成年后肯定会出现的问题:发情。

  Orlando抓起床头橱上摆放的药瓶,从里面倒出两片药吞下肚子。

  抑制剂是一种非常苦,像是海盐一般发涩的药物,有蛤苔气味儿,大多数人只要闻一下瓶口都会产生作呕反应,但Orlando习惯了,他吃抑制剂从不需要水服。

  心跳渐渐变得缓慢了一些,Orlando咽了口吐沫,眨了下眼睛。

  泪水从发红的眼睛里涌出。

  是生理现象。

  每当他有躁动感的时候,体内所有的液体就会像是奔逃一样,从包括毛孔在内的各个部位流出来,这通常是Omega们最美丽的时刻。

  Orlando的喉结一连涌动了两次,他用汗湿的手指抓住了床单儿,不受控制地绷紧了腿部肌肉。

  他闭上眼睛,视界内无数彩点烁动着,不一会儿就变成了一道道的光斑。

  沾染了汗液的睫毛,颜色似乎更深了。

  几捋削短的头发粘住了皮肤,汗滴经过颌骨,滑至下巴。他甚至发觉汗水滴落锁骨之间的重量感,以及被子摩擦大腿与腹部时,皮下神经那种微弱的雀跃。

  有几次他在汗多的时候掀开了被子,现在他肯定不会那样做了。因为当空气接触到发热的皮肤,全身的毛孔在同一时间闭合,紧缩会令他产生微弱的生理反应。

  发情期恒久不变的定律是:生理反应一旦发生,得不到满足的话是不会轻易消失的。

  Orlando有点儿痛苦地皱起了眉头,慢慢抓住自己的腿。

  贝斯击勾的声音传来,像是在敲击人的脑子。因为没有电吉他的喧哗。

  Orlando的手指把皮肤压得凹陷了下去,心跳过快与强烈盗汗症状令他觉得有点恐惧。大脑里血管的跃动,伴随着音乐中底鼓的节奏,一下下传了出来。

  他忍了十五分钟左右,却没能如愿得到缓解,怀疑地拿起抑制剂的瓶子看看,又打开瓶盖,闻了闻药瓶里的气味儿——是和上次买的那种相同的。

  Orlando烦躁地把瓶子仍在一边,重新躺在床上。

  更多的眼泪顺着眼角流出来。突然之间,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Lee的眼睛。

  然后是他的手、鼻梁、头发和衣领。他的手和汗毛。

  Orlando咬住牙齿,迫使自己终止想象,但越是努力克制,越是无法把Lee的样子从脑中屏除掉,关于Lee的一切就像是一种魔咒在蛊惑着他。

  湿透的床单儿令人感觉难受,他却没力气下床换新的,他好像连动都不会动了,除了躺在这儿进行意识挣扎以外,什么也做不了。

  表的数字跳动了十次。

  电压变频的声音从客厅传来,一滴水落入洗手池。

  Orlando的意识一会儿清晰,一会儿薄弱,听觉丧失了作用。他的身体似乎泡入了温水,因过分绷紧而发酸的小腿产生了一丝放松感,抓着床单的手指慢慢完全展开了。

  与此同时,另一个人的呼吸声从被子里传来。

  ……Orlando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屏幕仍然在播放着音乐节目。是当红乐队的MV或者影像艺术家关于实验艺术的作品。

  贝斯的声音渐渐变得遥远,吉他和弦跃到了近处。彩色的翅膀与有面包圈形状的光环,穿梭在矛盾建筑空间内部,大理石地板与空间四面机械齿轮构成的墙壁渐渐折叠,形成一座立体金字塔,海水漫过尖顶,无数二维圆形的气泡从电视屏幕中冒了出来。

  Orlando很快就看不见这奇幻的一幕了。

  被子里面有东西在蠕动着,鼓了起来。

  皮肤表面仿佛在被带温度的东西触摸,一只有力的手抓住了他的腰,紧接着,双腿和腹部被施以重压,另一只宽大的手抚过他的肋部,湿热的吻……

  吻了他的锁骨。

  Lee从被子里探出头来,用手梳理他的头发,托住他的脖颈,然后掐住他的喉咙。

  细微的窒闷促使Orlando发起了本能的惊怖,在Lee有强度的触摸中,他不得不对他产生依赖。

  Lee似乎完全清楚怎样利用他的生理感觉,为他制造心理错觉。Orlando得到一个有点粗鲁的吻,有他希望中的原始和甜蜜。

  Orlando忐忑地把手放在Lee的肩膀上,不由自主仰起了下巴。他变得更湿了。

  一个Omega最美丽的时间。

  就是他在遭受力量冲击时表现出的沦落。

  Lee用他的手碾压着Orlando的皮肤,顶开了他的腿。

  对于这种涂炭式的爱抚,Orlando再想抗拒已是不能,他大脑里薄弱的意识,被强烈的欲望完全压垮。

  他攥住Lee的头发,回应了他的吻。

  “……你喜欢我。”

  “是的。”

  “……你喜欢Omega的身体。”

  “是的。”

  “……我是个糟糕无比的Omega,瞧我,现在全身湿热,只有你能帮我。”

  “是的。”

  “……帮我。”

  电话响了。

  Orlando打了个哆嗦,从四点半的春梦中醒来。

  他用了两三秒钟去睁开眼睛,然后才意识到自己在哪儿。电视机的屏幕终于黑了,声音是从枕头旁边传来的。

  他摸过手机接通了电话。

  “Hey,睡了么?”听到Lee的声音,Orlando险些以为自己还处于梦里。他愣了几秒钟,不由自主笑了。

  Lee的声音听起来有点儿糊涂,他应该是喝了酒。

  “我刚应酬过朋友。”Lee又说。

  Orlando感到自己的耳朵在发烫,他舔了舔嘴唇,问:“现在几点了?”

  “九点半?哦不,十点半。”

  “……你的表戴倒了。”

  电话那头儿安静了十秒钟之久,他们听见了彼此的呼吸声。

  “我想去找你。”Lee说。

  Orlando没出声。

  他没有在第一时间拒绝Lee是因为他突然不想拒绝Lee。他已经成年很久,今晚他需要一个Alpha。虽然所有的Alpha都是混蛋,但他终究还是Omega。

  “你是Alpha。”

  “是的。”

  “Hey,你骗了我?”

  “你也骗了我。”

  Orlando笑了,他猜Lee也和他一样,早就看透了对方的心思。

  “我现在过去找你。”Lee说。

  “……你嗅到我的气味儿了?我是说……之前那次。”

  “不,你藏得很好。但是我去你家的那次,我嗅到了,在吧台附近。你点燃了我。”

  Lee的声音带给Orlando很奇妙的感觉,一种从未有过的动摇。他认为这是一种坠落感。

  坠落进“Alpha敌人”设下的完美陷阱——跌在海绵垫子上的同时,被海绵之下隐藏的利刃刺伤。

  “你喝醉了,Lee。”

  “晚安……Orlando。”

  “晚安。”

  天快亮了。

  这是最黑暗的时刻。天亮之前,雾气会蔓过绿区的高架桥通道,侵入全市空气质量与治安程度最好的地方,在一栋栋有钢板保护层的二层住宅楼间弥散开来。

  十字路口,250V交通指示灯共有红、绿、上、左、右变色箭头五种灯头,与后罩连接的导电电路和微型机柜,由绝缘吊杆固定在玻璃钢天桥下。

  远望天桥,会给人带来岌岌可危感。

  它整体用“超速降温”技术打造的15mm弯钢化玻璃打造,也就是说:整座天桥是一段长度超过18米的无缝玻璃管,不存在金属支撑结构,内部完全密封,但视界为“立体角度4π”即可与外界实现全方位沟通。

  德国人最新发明的观光直升机,也拥有厚达19mm的同种材料制成的机舱,然而敢于乘坐它的人并不多。

  Will的视线穿过天桥,投向更远处的雕塑物。

  只有在末世之后才会产生的一种特殊雕塑物。

  ——一架重约16000公斤的超音速歼击机,装置有逆向合成孔径技术高分辨率雷达,钛合金翼下的发射器,携带着14枚密集的红外跟踪导弹,与电力驱动固态激光器。

  而这架威风凛凛的杀伤性武器被一根制作粗糙,表面布满铜锈的古罗马长矛刺穿了水泡形座舱,赖以起落架与舱罩的倾斜杠杆力,保持着摇摇欲坠的平衡。

  基座经过重腐蚀处理,产生无数的圆形孔眼,棱角有如遭受岩浆炙烤般发起浆化现象。

  它出自于纽约知名设计师:Victor·G与超现代艺术大师:战争之手。

  Will只是看了这座雕塑一眼,就匆匆把目光收回来了。

  他无法理解它被立在全市治安最好的区域的内涵是什么。警告人类不要轻易发动战争?可以肯定的是:绿区的人不会发动战争。

  最容易被教化的人类受到最多的教化,最不易被教化的人类无法无天——就算再过22个世纪,这规矩也不会改变的。

  Will坐在Orlando家车库门口的绿化阶上,舒展了一下发麻的腿,然后看了一下自己的右手关节。

  有的伤处已经结痂了,有的流脓了,那天晚上在禁区外和瘸子帮的人打过架后,他曾经找了一瓶医用酒精给伤口吸毒,不过那是隔天早上发生的事了,福利站晚上不开门。

  风也许是从河面上吹来的,不仅气味儿糟糕,而且很凉。Will拢了拢衣领,重新蜷起双腿。

  他的右口袋里装着两百美元、一栋位于褐区的公寓房的钥匙、一团攥成球的卫生纸。但左口袋里只有一枚硬币,两年来他一直带着这枚硬币。

  它的作用是被扔上天空,再落下来。

  Will有时会用它来决定一些事情。

  蟑螂从砖缝里钻了出来,爬过Will的鞋面,向车库大门去了。

  Will边用手指摸搓硬币,边等着天亮。

  一个人慢慢走了过来,一双牛皮鞋出现在不远处。

  Will抬起头,隔着硫化氢含量是0.005ppm的雾,看向Hannibal。

  硫化氢的燃点是292℃。而他们之间的空气却似乎立即就要燃烧起来似的,变得污浊起来。

  Will站起身打量着Hannibal,目光冷漠了不少。

  他理解Hannibal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而Hannibal出现在这儿,意味着Lee今晚不会来了。

  “你需要一件新的外套了,Will。”Hannibal笔挺地站着,定制西装是有点儿修身的款式,完好地表达了他肩膀的宽度和漂亮的身姿。

  Will的手指摸到卷曲的兜盖,手伸进了口袋里。

  Hannibal往前走了几步,来到Will面前,平稳地对他说:“知道我刚才在想什么吗?Will,我在想,我们对这条街上所有的建筑物的审视观,是不是一样的。”

  他又说:“Victor·G是个喜欢噱头胜过于艺术本身的设计师,他无时无刻不在剽窃艺术大师:战争的作品。”

  Will没有说话,当Hannibal接近的时候,他总是有点儿警惕,这并不是因为他害怕他,而是因为他有本事动员出他脑中的“回忆”。

  “……Lee一定会对Orlando下手,就在近期。”Will的语气不是问的,但他的确问了Hannibal一个问题。

  Hannibal透露出得意的神色。

  “也许他这次想和猎物取得交流呢?”

  “Lee从来没有耐心。”Will严肃地说,“没有任何人能在Lee的狩猎活动中成为例外。”

  Hannibal叹了口气道:“你无法阻止Lee,正因为你无法阻止Lee,他才不介意你参与进来。”

  “不是今晚……Lee没有来绿区……”Will低头思索了一会儿,突然像意识到什么重要的事情一样,加重语气说:“Lee被拒绝了。”

  “Lee不喜欢被拒绝。”Hannibal说,“那是他的底线。”

  Will显得有些不安。

  Hannibal又靠近了他一点儿,用鼻子在硫化的气体中捕捉到发热的甜味儿——那是从Will的毛孔里散发出来的。

  “浪费夜晚就是以十倍速度浪费生命,Will,今晚你应该在你的帐篷里。”

  与Hannibal的近距离接触,已经令Will萌生慌张情绪,

  Hannibal又说:“一般人无法穿过那片城市末端的平民窟,抵达你的所在,而我每个晚上都会穿过棕区的蛮荒之地。”

  他从不错过Will的任何一场梦。

  “你准备花费一整夜时间揣测Lee的心态么?”Hannibal已经不想再与Will聊Lee、Omega、或者是谋杀案的话题,在一起的时间,他总不会允许他们聊太多别人的事。

  “你不是唯一一个步行来这儿的人。Doctor Lecter。享受去掉遮罩的时间,每一秒钟都不可被浪费,那就是当你站在我面前。”

  “而我现在就站在你面前,Will,就算在十年,或者更长的时间里,我每天都像这样站在你面前,也不会忘记任何一次,当我站在你面前。”

  Will皱起眉头笑了,显得有点苦涩。这更像是一个人历经劫难,到了鱼死网破的末期才会有的愤恨表情。

  “我们就像是两根拧在一起,不断较劲的绳子,割断一根,必然会伤到另一根。”

  “也许本来就是一根绳子。”Hannibal说,“在尽头或者初始的那端,本就是一体。”

  “我不在乎。”Will说。

  Hannibal狡黠地笑着,他不在乎Will的偏执,正因为Will的偏执,他们的世界才会拧在一起。

  “你令我觉得桎梏,不论我在哪儿,都是走在你的世界里。”Will说。

  “如果我们之中有一个人忘记了‘过去’,就像欧律狄克的迷失冥河,俄耳甫斯会把他从那个地方带回来。可惜,Will,你当初却没有和我一起‘渡河’,因而我只有多看你一眼。”

  Will嘲讽地说:“质疑故事中的情感,你仍然叛逆。Doctor Lecter。”

  “而我并不质疑你,Will。这是在我们的故事中。”

  “……该结束了。”Will转过身,不耐烦地走掉了。

  Hannibal凝视着他,直到视线被雾气阻隔。

  一天中气温最低的时刻,Will却因为不安在冒着冷汗。

  从城市的一头到另一头……

  每个区域之间的距离,他用脚步丈量过很多次,而每一步都是走在一个叫做“Hannibal”的世界上。

  这个地方曾经被战争撕裂过不止一次,伤痕铸造了坚强而顽固的废墟,一切物质:空气、水、光线都不再是善意的,四处充满危险,危险,像一种思维,随时可能波及到他人的生命。

  此地有无数种恶毒的可能,在这里,世界的本质暴露得是如此明显。

  人们急着给废墟穿上华丽的衣服,用伪善的脸孔唾弃真实粗暴,这也只是因为经历了太多粗暴。

  空气的寒冷令Will打起了哆嗦。

  一种不同于近期的情绪像是一根线头,钻生在他的脑子里,只在很短的时间内,就缠住了整个大脑。

  意识经历极速堕落,回到过去的时间。终于他开始想念Hannibal……也许就在他脱离Hannibal视线的一刻。

  然后,他又想起了Lee,这个他最忠实的朋友。

  “离得太近,一切太容易烧为灰烬;相隔太远,又会因冰冻而失去知觉。”Lee曾经评价他们。

  Lee一直不希望他们沉迷于对方,他不想突然失去两个朋友。

  不希望他们杀死对方。

  如果这段此消彼长的关系彻底结束,他们的能力不足以使他们找到彼此的替代品,以生命的长度计算,没办法再遇平行世界的彼此。

  更不希望他们分离。

  世界的温度与他们分开的距离成反比。

  Will从没恐惧过Lee,因为他知道,Lee才是间隔在他和Hannibal之间的海绵,是他们的门、空气和衣服。

  如果有可能的话,Lee希望把他当做金丝雀养起来,让Hannibal耗费毕生的时间,慢慢去改变他,直到生命终点,他们合而为一,这是完美的结局。

  但是一种结局一旦被设想出来,事情就一定会出走设想。

  Will的脚步在街道尽头的一根电线杆前停了下来。

  他回头看了一眼,却没能再看到Hannibal的身影。那一瞬间,他就像被空气抽离器抽干了力气一样,被一阵突然到来的虚脱感击垮了。

  长达两年零七个月时间里发生的一切。

  每个情节,所有的声音,错综交叠的画面同时涌入感官,他原地蹲了下来,用手抓住头发,忍受着大脑超负荷运作所带来的不适感,咬紧牙关等待痛苦过去。

  一辆宾利停在路边。

  “Will。”

  Will的精神世界已经被他最害怕的情绪占据了。

  Hannibal走下车,把Will扶起来,用大衣裹住他的肩膀。

  整个过程中,Will只是六神无主地看了他几次,又好像根本没看到他似的,迅速把头低下继续发抖。

  Hannibal帮他系好安全带。

  Will很快失去了意识,睡着了,或者昏倒了,他太困了。

  车驶向了蓝区的别墅。

  2096年,1月17日,大雪覆盖了维尔纽斯郊区。